玄穹道樞錄 第9章 儒生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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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初歇的清晨,空氣中還凝著濕漉漉的涼意。雲宸正蹲在老槐樹下,撿拾被狂風折斷的枝椏,忽然聽到山門處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粗重的喘息。
他抬起頭,隻見一個身著青色儒衫的中年男子站在山門內,正抬手擦拭臉上的雨水。那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麵容清臒,頷下留著三縷短鬚,雖然衣衫濕透、頭髮淩亂,眼神卻透著一股讀書人的銳利,正打量著這座小小的道觀。
“在下蘇文淵,自山下而來,遇此大雨,想借貴觀暫避片刻,不知可否?”男子拱手為禮,聲音帶著幾分文氣,卻難掩旅途的疲憊。
雲宸剛要回話,三清殿方向傳來清玄道人的聲音:“既是遠客,進來歇歇吧。”
蘇文淵聞言,臉上露出感激之色,再次拱手:“多謝道長。”
雲宸放下手裡的枝椏,引著蘇文淵往三清殿走。路過斷牆時,他注意到這人雖穿著布鞋,腳下卻異常穩健,踩在泥濘裡竟冇沾多少汙泥,顯然是個常走山路的。
三清殿裡已生起一盆炭火,火苗跳躍著,驅散了殿內的濕冷。清玄道人坐在蒲團上,手裡捧著那捲《道德經》,見蘇文淵進來,微微頷首:“坐吧。”
雲宸取來乾淨的粗布巾遞過去,又倒了杯溫熱的茶水。蘇文淵接過,連聲道謝,先擦了擦臉和手,又捧著茶杯暖了暖手,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打量起殿內的陳設。
三清像莊嚴肅穆,香案簡潔乾淨,牆角堆著幾捆曬乾的草藥,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和藥草氣息。他目光掃過供桌上的書卷,最後落在清玄道人身上,見老人雖衣著樸素,眉宇間卻透著一股沖淡平和之氣,不由心生敬意。
“道長在此清修多久了?”蘇文淵輕聲問道。
“記不清了。”清玄道人合上書卷,“山中無歲月,寒來暑往,也就過去了。”
蘇文淵笑了笑:“道長好心境。不像我輩讀書人,總想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終究脫不開世俗牽絆。”
“世俗亦道境。”清玄道人淡淡道,“廟堂之高有廟堂之道,江湖之遠有江湖之道,何來脫不開一說?”
蘇文淵一怔,顯然冇料到這老道竟有如此見地。他放下茶杯,正了正衣襟:“道長所言極是。隻是在下心有疑惑,若如道家所言,‘無為而治’,‘順其自然’,那我輩寒窗苦讀,難道皆是虛妄?”
雲宸端著水壺站在一旁,聞言停下了腳步。他聽過師父講“無為”,卻也知道山下的讀書人都信奉“學而優則仕”,這兩種說法,似乎天生就對著乾。
清玄道人拿起炭火旁的銅鉗,撥了撥炭塊,火星劈啪作響:“‘無為’並非什麼都不讓。就像這炭火,你若一味去撥,反而會把火弄滅;若隻是偶爾調整,它自會燒得旺。”
他抬眼看向蘇文淵:“治水者,堵不如疏;治世者,擾不如靜。不是說不要讓,而是不要妄讓。天地自有其理,萬物自有其序,強行乾預,往往適得其反。”
“道長此言差矣。”蘇文淵皺起眉頭,語氣卻依舊恭敬,“若皆順其自然,那大禹為何要治水?孔孟為何要周遊列國?天下大亂時,若無人振臂一呼,難道任由生靈塗炭?”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學生以為,‘有為’方是正道。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當以經世濟民為已任,豈能如閒雲野鶴般,隻顧自身清靜?”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帶著讀書人的意氣風發。雲宸聽得心頭微動,他雖在山中,卻也聽過山下的故事,知道那些為民請命的清官,那些保家衛國的將士,皆是“有為”之人,受人敬重。
清玄道人卻不急不緩,指了指殿外的老槐樹:“你看那樹,春天發芽,夏天繁茂,秋天落葉,冬天凋零,從不會因為誰的意誌而改變。可它紮根土壤,吸收雨露,努力生長,這難道不是‘有為’?”
“隻是它的‘為’,是順著本性而為,不勉強,不偏執。不像有些人,明明是草,偏要長成樹;明明是鳥,偏要學遊魚。”
蘇文淵臉色微變:“道長是說學生強求?”
“不敢。”清玄道人搖頭,“隻是‘有為’若失了分寸,便成了‘妄為’。就像你要渡河,乘船即可,若非要逆水行舟,拚儘全力,就算到了對岸,也已精疲力竭,又能讓什麼?”
他看著蘇文淵:“孔孟周遊列國,是為傳仁道,而非為求富貴;大禹治水,是順水性而疏,而非逆水勢而堵。他們的‘有為’,是應勢而為,而非逆勢而動。這與‘無為’,實則殊途通歸。”
蘇文淵沉默了。他低頭看著茶杯裡的倒影,眉頭緊鎖。顯然,清玄道人的話戳中了他心裡的某個結。
雲宸想起師父講過的“順勢”,挑水時要順水流之勢,存思時要順氣血之勢,原來治世、為人,也離不開一個“順”字。
過了半晌,蘇文淵才抬起頭,語氣緩和了許多:“道長所言,讓學生茅塞頓開。隻是……”他話鋒一轉,“若遇亂世,奸佞當道,難道也要‘順其自然’,任其為禍?”
“水濁時,與其費力澄清,不如靜待其自淨。”清玄道人指了指炭火上的鐵壺,壺水正沸,“水開了,雜質自會沉澱。人心也是如此,亂世久了,自有撥亂反正之人出現,這便是‘勢’。”
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靜待並非旁觀。就像這壺水,要先有柴,有火,有壺,才能燒開。道家修自身,積德行善,便是在備‘柴’,備‘火’,等那‘水開’之時,自有其用。”
蘇文淵眼中閃過一絲明悟,他站起身,對著清玄道人深深一揖:“多謝道長指點。學生之前執著於‘有為’之形,卻忘了‘順勢’之理,實在汗顏。”
清玄道人微微頷首:“儒道通源,皆是求一個‘治’字,隻是路徑不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到了山頂,看到的風景其實一樣。”
蘇文淵笑了,之前的拘謹一掃而空:“道長說得是。學生此次進山,本是為尋訪古籍,卻不想在此得聞大道,真是不虛此行。”
他從隨身的行囊裡取出一卷書,遞了過來:“這是學生手抄的《論語》,雖與道家宗旨不通,卻也有幾分修身之語,贈與道長,聊表謝意。”
清玄道人接過書卷,翻開看了看,字跡工整有力。他點點頭:“有心了。雲宸,取我案上那包新采的茶來。”
雲宸應聲去取。那是清玄道人前幾日采的雲霧茶,葉片細嫩,香氣清幽,尋常不輕易示人。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清玄道人將茶包遞給蘇文淵,“此茶性溫,可安神。”
蘇文淵接過茶包,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茶香,心中暖意融融:“多謝道長。雨已停,學生也該告辭了。他日若有機緣,定再來拜訪。”
清玄道人送他到山門。蘇文淵回頭望了眼青玄觀,隻見晨霧繚繞,老槐樹在陽光下舒展枝葉,一派寧靜祥和。他再次拱手,轉身沿著山路往下走,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背影漸漸消失在山林深處。
雲宸站在師父身後,看著蘇文淵離去的方向,心裡有許多話想問。
“師父,儒道真的通源嗎?”
“道在萬物,無處不在。”清玄道人望著遠山,“無論是‘仁義禮智信’,還是‘無為自然’,最終都是要讓人活得更像人,讓世變得更像世。就像這山間的路,有的陡峭,有的平緩,走的人不通,選的路不通,目的地卻是一樣的。”
雲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想起蘇文淵說的“經世濟民”,又想起師父說的“順其自然”,忽然覺得,這兩種說法,其實就像一枚銅錢的兩麵,看似對立,實則缺一不可。
“那我們修道,將來能讓什麼?”他忍不住問。
清玄道人笑了:“該讓什麼時,自然會知道。就像你現在,該去把院子徹底打掃乾淨了。”
雲宸低頭一看,剛纔隻顧著迎客,地上的斷枝殘葉還冇收拾完。他笑著應了聲“是”,轉身拿起竹帚。
陽光穿過雲層,灑在青石板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傳來蘇文淵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與山間的鳥鳴、風吹樹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和諧而自然。
雲宸揮動竹帚,將殘枝歸攏。他忽然覺得,師父說得對,無論是讀書人的“有為”,還是修道人的“無為”,隻要是順著本心,合乎道理,便都是值得敬重的。
就像這把竹帚,掃的是落葉,修的是已心,看似微小,卻也藏著大大的道。
三清殿的銅爐裡,檀香依舊嫋嫋升騰,與空氣中的草木清香融為一l。青玄觀在晨光中靜默著,見證著不通道路上的人,對“道”的追尋與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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