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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焚長安 第69章 雪在燒 見風,見雨,見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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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燒

見風,見雨,見蒼生

自李郇死後,

薛靈素便意識到李修白終有一日會查到自己頭上。

他們二人之間,早已是不死不休。

李修白利用她來迷惑李儼,而她也在暗中摸查他的底細。

這一查,

竟牽扯出一樁驚天秘聞——李修白的身世。

一切還要從薛靈素眼尾那一顆紅痣說起。

滎陽鄭氏嫡女鄭抱真,

眼角也綴著這樣一粒硃砂痣。

薛靈素知道自己是因這硃砂痣被李修白選中,又因這才入了李儼的眼。

鄭抱真與當今聖人、先太子之間的舊事在宮中並非秘聞,薛靈素稍加打聽便可知曉。

但在與李郇交談之間,她敏銳察覺李修白對這位先太子妃的瞭解異常深入。

譬如李郇替聖人行招魂之法時所用的燕子紙鳶,

又譬如許多鄭抱真與聖人之間的秘辛,絕非市井流言所能打探到。

再想起她曾慫恿李郇加重藥量,

致李儼幻覺頻生、將李修白錯認作先太子那次——薛靈素心下悚然,李修白與先太子、太子妃之間必有極深的淵源。

她當即遣心腹暗中尋訪舊日伺候寶華殿的老宮人,探問當年先太子妃被囚禁生產之事。

當聽到大火極旺,將整座寶華燒成了灰,

那個剛出生的先太子遺孤連屍骨都冇留下的時候,她便隱約猜到了真相。

原來如此!

難怪李修白暗中部署,

隱忍蟄伏多年,

他想要的恐怕不隻是皇位,更是一場為父母複仇的大局。

薛靈素並未拿到鐵證,但她深知,在這宮闈之中,猜疑本身就能殺人。

她腹中已有了龍種,隻要李修白的身世與先太子沾上一絲關係,

以李儼的多疑便絕容不下他。

李修白能用方士之術算計天子,她也學會了此道。

她重金賄賂了太平觀一位高人令其在禦前占卜,稱聖人子女星亮,主得皇子。

正當李儼百思不解其意時,

她掩口作嘔,順勢揭出有孕之事。

聖人果然大喜,比起將江山交給旁支,他當然更希望由自己的血脈繼承大統。

緊接著,薛靈素再借道士之口,隱隱暗示李修白身世存疑。

她早已佈置妥當,買通的幾名老宮人適時回憶起當年舊事,比如鄭抱真如何深夜產子、老王妃如何趁夜探視、又如何匆匆提著一隻食盒離去、食盒之內如何有異樣啼哭……言之鑿鑿,如親眼所見。

李儼本就對李修白那雙極似先太子的眼睛心存忌憚,凡是與廢太子有關之事,他向來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立即命心腹宦官嚴加追查。

宮牆之內從來冇有不透風的秘密。舊案重查,當年老王妃夜探寶華殿後攜食盒匆忙離宮的記錄果然被翻了出來。

李儼當即下詔,將長平王府一眾人等打入詔獄,同時晉封薛靈素為貴妃。

薛靈素這些時日替李修白做事,知曉他不少心腹與暗樁,她毫不猶豫命人以自首之名暗中將名單密報李儼。

李儼大怒,隨即下詔將鹽鐵轉運使高珙、禮部侍郎崔儋、神策軍左軍中尉周燾等下獄。

周燾手握五萬神策軍,駐蹕在長安西北郊外,訊息一走漏,清虛真人便已飛鴿傳書示警。

周燾隨即擁兵自重,李儼一時竟奈何他不得。

但其餘眾人,除清虛真人僥倖脫身,儘數被投入詔獄。

李儼再度下詔,廢去李修白的太子之位,派驛馬疾馳軍中解除其兵權,命人即刻押送回京。

然而,李修白身邊的東宮千牛衛皆是他多年栽培的死士,自然不會奉詔。

至於沿途各鎮節度使,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朝廷越亂,他們越可擁兵自重,於是紛紛作壁上觀。

因此,河東、河西、範陽三鎮雖然表麵上接旨,實際卻按兵不動,觀望局勢。

李修白正是利用這一點,率領千騎一路從魏博直奔長安。

輕騎再快,趕到長安也至少要五天。涇原的主力大軍就算急行軍,也還得半個多月才能抵達。

於是李修白一麵揮師西進,一麵遣心腹攜密信送給清虛真人在長安攪動風雲。

薛靈素揭破他的身世,他又何嘗不知她腹中骨肉的蹊蹺?

李儼這些年來一直體弱多病,後宮早已多年冇有子嗣降生。更何況,之前他通過李郇進獻的“九轉金丹”裡本就含有導致人不育的草藥,薛靈素怎麼可能懷上身孕?

推算時間,這個孩子應該是在李郇死前懷上的。

宮中無外臣,唯有李郇以國師身份常來常往,如此看來,這孩子很可能與李郇有關。

李修白給清虛真人的信正是讓其撰寫檄文,直指薛貴妃私通外臣、混淆龍種,試圖以輿論撼動宮闈。

清虛真人這些年暗中在長安鋪設了大量暗樁,一夜之間,檄文就貼滿了各大街巷,甚至被撒進了皇城。更有說書人、遊走商販,將流言迅速散播京畿州縣。

不過兩三日,長安輿論風向驟變,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薛貴妃私通外臣的真假。

李儼生性多疑,聞訊後掌摑薛靈素,厲聲詰問:“賤人!你如實招來,這腹中血肉究竟是不是朕的!”

薛靈素惶然跪地,涕淚連連:“妾對天發誓,此胎千真萬確是陛下骨血!長平王乃先太子餘孽,包藏禍心,構陷於妾,正是想擾亂陛下聖聽,陛下萬萬不可中其奸計!”

李儼當即召彤史詳細覈查起居注,又命太醫署首席太醫令重新診脈。

薛靈素麵無懼色,她早就把時間算得清清楚楚,除非孩子生下來、長得完全不像李儼,否則誰也拿不出確鑿證據。

而等到那個時候,李儼恐怕早已不在了。

果然,查驗並無破綻,李儼暫時放過了薛靈素,命金吾衛嚴查和緝拿散佈檄文之人。

然而流言已經傳開,李修白縱然身世有假,可先太子遺孤也是正兒八經的皇室血脈,薛貴妃肚子裡這個若是野種怎麼比得上?

一時間,人心動搖,各路觀望的節度使也各有盤算。

——

此時,李修白已率千騎抵達潼關。

關中有四塞,東潼關、西散關、南武關、北蕭關,是拱衛長安的咽喉,也是曆來兵家必爭之地。

欲取長安,必先破關。

李儼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早已佈下重兵。

東邊的潼關由衛國公薛寬帶領五萬神策右軍防守;北邊的蕭關有朔方節度使崔寧率三萬精兵鎮守;西邊的散關和南邊的武關也分彆有大將把守;長安外城還駐紮著兩萬神策行營軍,隨時可策應。

可謂天羅地網,固若金湯。

麵對如此困局,他們一時無措。

商議之際,清虛真人憤然道:“當日魏博內亂,殿下不遠千裡帶兵去幫永安郡主平亂!如今她掌握魏博大權,卻坐視殿下涉險而不發一兵一卒!如此涼薄之人,實在可恨!若當日您冇馳援魏博,薛靈素又何來興風作浪之機?”

李修白負手,淡淡道:“成德節度使突然發難,奇襲魏州,魏博正疲於應付,分身乏術。”

“殿下總是為此女開脫!”清虛真人長歎,“蕭沉璧此舉分明已作出了抉擇。在魏博與殿下之間,她永遠先選擇魏博。如此薄情寡義之人,殿下若能渡過此劫,日後還是莫要再與她來往了!”

李修白回憶起蕭沉璧那夜的遲疑,默然不語。

軍情緊急,神策左軍雖已與李修白會合,但涇原的七萬大軍還未趕到。即便到了,將士們長途奔襲,也已人困馬乏,很難打得過以逸待勞的長安守軍。

硬拚絕不是辦法。

李修白沉思許久,決定智取。

潼關守將薛寬是一代名將,手下五萬神策右軍更是精銳,強攻很難突破。

西散關和南武關的守將也都是李儼的心腹,忠心耿耿。

唯一有望爭取的,是鎮守北蕭關的朔方節度使崔寧——他出身清河崔氏,論起來與他還算遠親。

於是李修白明裡大張旗鼓厲兵秣馬,暗地卻派密使帶著厚禮和親筆信悄悄前往北蕭關,向崔寧許下“勤王功臣、世代鎮朔”的承諾。

崔寧見李儼中風臥床、時日無多,本就心存觀望,加之薛貴妃懷孕一事撲朔迷離,長安流言四起,早已動搖。

接到來信後,他即刻召集心腹共商大計。

恰巧,他帳下主簿正是當年李修白在進奏院出手相救的徐文長。

當初,裴見素擔任吏部尚書,把持吏部銓選,徐文長雖然中了狀元,卻隻得了個翰林院編修之職,整日埋首故紙堆中。

若隻是不得重用便也罷了,他在翰林院屢遭排擠,雖有崔儋寬慰,最終還是不堪忍受,憤而辭官。

崔儋知曉後並未強求,反而給他指了一條新路——去地方藩鎮謀事。

如今藩鎮勢大,在節度使麾下積累資曆,已成一條晉升之捷徑。朔方節度使崔寧恰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經崔儋舉薦,徐文長遂投奔朔方,擔任主簿,竟然頗受重用。

徐文長素來知恩圖報,如今得知李修白處有難,決心傾力相助。

更何況經曆科舉一案,他早已看清聖人的昏聵與剛愎,即便拋開私情,於公於義,他也更願輔佐李修白成就大業。

於是在崔寧征詢意見時,徐文長慨然進言,極力勸說他順勢而為,輔佐長平王匡扶天下。

崔寧再三權衡,最終應允,並派徐文長為使,前往接洽。

見來使竟是故人,李修白便知大勢已定。

果然,徐文長見到他後,眼眶微紅,恭敬行禮:“昔日蒙先生相救,文長今日終於能報答恩情!”

李修白親手扶起他,也不由感歎蘭因絮果,機緣巧妙。

——

盟約既成,李修白迅速調兵遣將,以神策左軍五萬為前鋒,分左、中、右三路進發,分彆牽製潼關、佯攻武關、策應後方。

涇原大軍則分作兩部,一部沿渭水推進,一部繞行商洛,斷長安南路。

至於北蕭關一路,李修白親率三萬兵馬強攻,但隻是虛張聲勢,崔寧假意抵抗片刻便開城放行。

六路大軍虛實結合,行動迅速。不過兩日,李修白便已率主力突破北蕭關,七萬大軍如天降神兵,驟然合圍長安城!

京師大震,人心惶惶。

時值十一月,馳道兩旁槐枝枯槁,落葉蕭蕭,一派蕭瑟肅殺之景。

隻有零星幾棵樹上還掛著凍得通紅的果子,像懸在城樓的人頭,在灰濛濛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刺眼。

潼關雖大捷,但他們是急行軍,糧草不足,必須速取長安,斬殺李儼,才能定下大局。

李儼也看穿了他的意圖,命城中僅剩的兩萬守軍分守四門,拚死抵抗。

李修白聲東擊西,命人佯攻春明門,放火引箭,趁守軍救火混亂之際,潛伏在漕渠的精兵突然殺出,一舉奪下通化門水閘,三千鐵騎隨即湧入。

一夜之間,外城十二街全部落入他手。

他治軍嚴明,下令士卒不得侵擾百姓分毫,漸漸贏得人心。

如今,隻剩宮城這最後一道防線。

這日正值立冬,一早便天色灰濛,陰雲低垂,似有雪意。

自打長安城被圍之後,宮內便已大亂。

守衛惶恐,宮人紛紛出逃,李儼連殺數人也止不住頹勢。

氣急攻心之下,中風的身子左半側完全癱瘓。

知道大勢已去,又聽說薛靈素的流言越傳越凶,他索性傳出口諭,說自己是被薛靈素“蠱惑”,願把她交出去,隻求李修白退兵。

李修白策馬城下,白馬輕鞍,遙望那巍峨宮闕,隻淡淡一笑:“果然……是個無情之人。”

笑罷,他揮刀隨手斬了傳諭的內侍。

訊息傳入興慶宮,李儼暴怒,卻又拿李修白無可奈何。

此時,薛靈素也知曉了李儼將她獻出去以求自保之事,她迤邐著絳紅宮裝踏入太極殿,一聲令下,殿宇四周頓時被甲兵層層圍住。

李儼雖癱坐禦座,仍強撐帝王威儀,厲聲道:“大膽!你敢造反不成!”

薛靈素看著龍椅之上那眼歪口斜、形銷骨立的帝王,隻覺嫌惡,往日柔順姿態蕩然無存,冷冷譏笑:“陛下真是好心狠,為了茍活竟願將妾身和骨肉獻出。如此無情無義,看來當年殺兄奪妻之事全是真的了!”

“賤人!你怎敢如此對朕說話,朕真是錯信了你!”他顫抖著手指著薛靈素,嘶聲喊道,“來人!將這賤婦拿下!”

薛靈素輕嗤一聲:“人?何處還有人?縱有,又豈會再聽命於你?”

她麵色忽然陰沉下來,隻見原本守衛宮城的神策右軍全部站在了她身後。

李儼駭然:“你、你是什麼時候開始佈局的?難道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你腹中懷的真的不是朕的子嗣?”

薛靈素一步步踏上禦階,俯身在他耳畔輕語:“不中用的老東西,你的手比柳樹皮還皺,每次碰我都讓我噁心,如此垂垂老矣還妄想有後?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殺了你,朕要殺了你,你這個賤婦!”

李儼麵目扭曲,掙紮著想要取劍,卻因半身癱瘓難以動彈,險些從龍椅上跌落。

薛靈素不再理他,隻拿過玉璽擬詔。

李儼想她死,她可不想死。

如今即便她叩首哀求李修白,他也絕不會饒她。既然如此,不如魚死網破。

她命人去提審關押在詔獄的老王妃和李汝珍等人,讓人傳信給李修白,除非他退兵,否則就殺光長平王府滿門。

然而她所能想見的,李修白又豈會毫無防備?

早在攻打皇城前,他就已暗中傳信給大理寺卿馮祉,命他護住王府。

馮祉一貫是個老滑頭,先前科舉案中裝聾作啞,後又默許李修白審訊岐王刺殺一案,如今大勢已明,他自然知曉該如何抉擇。

於是當薛靈素派去的宦官到了昭獄,才發現關在裡麵的根本不是王府眾人,而是穿了他們衣服的替身。

宦官連滾帶爬回宮稟報,薛靈素得訊後麵色慘白,幾乎癱軟在地。

狡兔三窟,她也為自己留了後路,當即準備換下宮裝,易容成宮女從密道逃走。

可她冇料到,李修白來得那麼快。

宮城的防禦在七萬大軍麵前不堪一擊。薛靈素一身繁複宮裝行動不便,跌跌撞撞尚未逃出太極殿,殿門已被黑壓壓的鐵甲兵團團圍住。

此時已是正午,天色卻陰沉如暮,濃雲壓頂,不見天光。

隻有灰撲撲的雪片無聲地墜落,落得一地皆白,襯得原本喧囂的大殿分外安靜。

白茫茫的雪地中忽然傳來簌簌踩雪的聲音,兵士迅速讓路,分列兩側,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自軍陣中走出。

李修白一身戎裝,玄甲染血,手中的劍一路滴血,在雪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薛靈素當即膝行求饒,抓住他的衣角:“殿下,是妾錯了,妾也是受人矇蔽,求殿下開恩,饒妾一命!”

李修白垂眸,唇角輕揚:“孤記得初次見你時,你也是這般姿態。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你可後悔?”

“悔!”薛靈素急忙仰起臉,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妾悔不當初!妾是愛慕殿下太過,一時鬼迷心竅才鑄下大錯。念在妾為殿下做了這麼多事的份上,求殿下饒妾一命!”

薛靈素一身火紅宮裝,頭戴華麗花冠,比初見時更加豔麗,心腸卻也狠毒百倍。

她話音剛落,癱在龍椅上的李儼怒目圓睜:“賤人!你竟然是李修白的人,竟騙了朕這麼久?朕的好侄兒,你當真是布得好大一局棋!”

李修白目光轉向龍椅上的人,越過薛靈素,提劍緩緩走去:“陛下如此多疑,我不設局,怎能一步步騙過你,走到今日?”

“逆臣!亂黨!”李儼指著他大罵,“枉朕如此信任你,甚至將太子之位都給了你,你竟一直在算計朕!簡直是狼心狗肺!”

“這話用在陛下自己身上似乎更合適。”李修白語氣淡漠,“當初你算計先太子時,難道不比我狠厲百倍?”

李儼渾身一震:“果然……你果然是他的兒子!”

他突然癲狂大笑,“流言全是真的,抱真啊抱真!你騙得朕好苦!不惜**也要保住這個孽種,枉朕愛了你那麼多年!抱真,你何其對得起朕!”

李修白隻是扯出一個笑:“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權,你自己能分得清麼?”

李儼如被刺中痛處,怒喝道:“自然是愛!你懂得什麼?是朕先認識抱真,也是朕先與抱真相好!是你父親不義,看上了抱真,百般設計,才讓先皇把抱真許配給他!是他奪朕所愛。朕不過奪回本該屬於朕的,何錯之有?”

李修白微微一頓,清虛真人告訴他的並非如此。

李儼喃喃又道:“外人皆道先太子溫潤如玉,隻有朕知道他在情愛一事上遠非表麵那般單純!他一直欺騙抱真此事,抱真也被他矇騙,竟然真的愛上了他。朕曾暗中多次提醒她,她不但不信,反而斥責朕!朕有什麼錯?錯隻錯在出身微賤,冇有托生於中宮!”

“後來朕步步為營,終於奪得皇位,也搶回了抱真,可抱真總是不肯信朕,冇辦法,朕隻好把她關起來!朕為了保住她的命,甚至容許她生下你,朕還不夠寬仁嗎?可她為何至死都在算計朕?”

李儼這幾個月服食太多丹藥,神誌已經不清,伏在龍椅上忽而麵目猙獰,忽而痛哭流涕,如同瘋子一般。

李修白並不在意他說的是真是假,很早就不在意了。

他的出生就是一場算計,之後清虛真人又暗中操縱他多年,要他奪取大位,為先太子昭雪。

這些年來,為了這個目的死了許多人,犧牲了許多事,他自己也是一顆棋子。

時至今日,當年孰是孰非,還重要麼?

他語氣淡薄:“即便你所言為真,又如何?最多,給你一句的遺言時間。”

李儼見他毫無動容,恍惚間彷彿看到當年質問先太子李貞時,他也是這般微微垂眸,不承認也不否認,隻說:“你不是也娶到了京兆韋氏的嫡女?還不夠?”

一樣的神情,一樣的淡漠,李儼直至此刻方看出他們父子的相似之處!

李儼指著李修白咬牙切齒:“你們果然都是瘋子!心機深沉,城府極深,偏偏對外裝出一副清風朗月的模樣!以為一個京兆韋氏就能打發朕?朕要的是抱真,那是朕的!”

李修白眉宇微沉,以當年李儼的身份怕是娶不到京兆韋氏,或許他所言非虛,先太子、他的生父李貞並非完全純善之人,設計奪取他母親後,出於虧欠,又幫李儼娶到韋氏。

然而,他對這些恩怨冇有半點探究的意願。

他諷笑:“既然不願,陛下又為何要答應這樁婚事?倘若我冇記錯,後來京兆韋氏成為你奪權的重要臂膀,而在登上皇位後,冇多久你就找藉口賜死韋氏,流放韋氏全族。你厭惡韋氏,又貪戀韋氏的權勢,你當真無辜嗎?”

“即便如此又如何?朕是君,他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太子也是君,你也是臣,太子要你的妻,你又為何如此憤懣?”

李儼啞口無言。

李修白冷笑:“說到底,你隻是個自私至極之人。如此貪戀權勢,奪兄之妻究竟是為了報複,還是本就覬覦皇位,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恐怕你自己也說不清!這麼多年來,你對我母親的追憶與其說是深情,不如說是在掩飾你的本意,自欺欺人罷了!”

這話直接撕開李儼最深層的偽裝。

“不!”他雙目赤紅,“你怎敢胡言亂語!朕冇錯,錯的是你父親!你一個後輩又如何敢指責朕?你今日與當年朕有何異,百般算計,不就是貪圖皇位!”

李修白毫不避諱:“是又如何?至少我不像你一般自欺欺人。此位能者居之。你在位的這些年,為了製衡朝堂,縱容黨爭,寵幸宦官,大興徭役,苛捐雜稅層出不窮,你這般無能之輩早便該退位了!”

李儼當了這麼多年皇帝,從來隻有人捧著他、順著他,這些真話比什麼都讓他崩潰。

“胡言亂語!來人,把他的舌頭割了!”

他下意識下令,但太極殿內外都是李修白的鐵甲兵,無人聽令,襯得他彷彿一個笑話。

再往外看,殿外雪驟緊,如鵝毛一般,不過片刻,便將紅牆碧瓦、玉階雕欄儘數覆蓋。

天地一片縞素,彷彿在為死去的魂靈哀悼,又彷彿要將一切陰謀、血腥與肮臟都徹底埋葬。

李修白收回視線,忽然覺得無趣,將手中長刀擲於薛靈素麵前:“殺了他,孤或可留你一命。”

薛靈素毫不猶豫提刀。

“朕是君,是聖人,你敢,你們敢!”

李儼蜷縮在龍椅上,拚命想爬走,但左半邊身子完全癱瘓,隻能眼睜睜看著刀落下。

“賤——”

話音未落,薛靈素一刀重重斬在他腰間。

鮮血汩汩湧出,李儼瞪大眼睛掙紮,轟然從高高的龍椅上滾落,身子斷成兩截,就像當年先太子被腰斬一般。

薛靈素邀功似的湊過去:“殿下,妾知道先太子是含冤而死,特意用同樣的方式為您雪恨,可否饒妾一命?”

李修白看著斷成兩截的屍體,再看看薛靈素臉上的血跡,隻覺得厭惡。

他輕笑:“孤說的是‘或許’能留你一命。可惜你所作所為,令孤不甚滿意。”

薛靈素臉色驟變,提刀衝向李修白,但還未近身,手中的刀就被流風奪走,反架在她脖子上。

薛靈素目光怨毒:“李修白,你的心真狠!為什麼蕭沉璧百般算計你,你不但不恨,反而愛慕她?我就不行,連一條命都保不住?”

李修白眼神淡漠:“一個隻知弄權、毫無底線之人,也配與她相比?”

薛靈素仰天大笑,眼淚卻無聲滑落:“好!原來在你眼中我這般不堪!可偏偏是我這樣的人能算計得了你!你可知回紇可汗為何突然向蕭沉璧求親?是因為我!我知殿下必然捨不得她,一定會去救她。隻有你走了,我才能在長安攪動風雲。我什麼都算到了,布好全域性,殿下未免太小看我,你差一點就死在我手裡了!”

李修白終於正眼看她:“原來這一切都是你暗中算計的?”

薛靈素已破罐破摔:“是又如何?殿下也彆以為此刻已勝券在握!你與我同樣可憐!你千裡迢迢率軍救蕭沉璧又如何?成德稍一起兵,她便為魏博棄你於不顧。你攻打長安這兩月,她可曾助你分毫?可曾贈你一兵一卒?殿下,自以為算無遺策的殿下啊,你也有失算之時,你也不過是他人裙下敗將!”

薛靈素笑得花枝亂顫,李修白隻是冷眼旁觀。

殿內殿外一片死寂。

薛靈素自知死到臨頭,又吃吃笑起來:“還有,殿下即便今日殺了我,奪了皇位就以為能坐得穩嗎?休想!自你攻破潼關,我便知大勢已去,派人傳信給回紇。此刻唐廷內亂,回紇定然已經舉兵南下!”

“你和李儼打得兩敗俱傷,各方節度使的兵權尚不在你手中,你無力調遣,隻怕回紇的鐵騎要長驅直入,坐收漁利了!如此甚好,我坐不了這個位置,你也彆想坐!”

崔儋怒斥道:“妖婦!無論如何內鬥,都是朝廷自己的事,你竟把異族引來,屆時長安乃至大唐百姓必遭屠戮,你簡直喪心病狂!”

“是又如何?”薛靈素貪戀地輕撫鬢邊花冠,“橫豎我要死了,有萬人陪葬,黃泉路上倒也不寂寞了!”

果然,她剛說完,周燾急步進來,呈上一份邸報:“殿下,大事不好了!回紇舉兵十萬,傾巢而出,直指長安!”

薛靈素聽罷指著大殿上的人,每一個人,歇斯底裡地狂笑起來:“我贏了!終究是我贏了!你們皆要死,皆要為我陪葬!”

李修白麪色沉凝。

然而緊接著,殿外的清虛真人又一邊皺著眉,一邊帶著喜色,麵色忽晴忽陰,矛盾地快步進來。

“魏博也傳來軍報,說是永安郡主率十萬天雄軍,以‘衛長安,守國土’之名迎戰回紇。回紇之危……或許不必著急。”

薛靈素驀然僵住,渾身如同冰封。

李修白輕輕拂去邸報上的細雪,指尖彷彿有火在燒,薄唇溢位一絲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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