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雷霆怒
雷霆怒
昭熹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年關將至，建安城內卻因前朝遺留的諸多問題與新朝施政帶來的陣痛，依舊籠罩在一片肅殺與不安之中。雖有封庭筠的鐵腕鎮壓與文若謙等人的竭力□□，但暗處的魑魅魍魎，從未真正消停。
紫宸殿偏殿內，依舊是炭火融融，藥香嫋嫋。莫斯星的身體在沈寒山的精心調理與封庭筠的寸步不離守護下，勉強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他依舊虛弱，大多數時間都在靜養，精神好些時，會看看書，撫撫貓，或是與封庭筠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對外界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這日午後，一名名喚“秋紋”的宮女，端著一個小巧的紫檀木食盒，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她是近日才被撥到紫宸殿伺候的，據說原是浣衣局的，因手腳麻利、性情沉靜，被管事嬤嬤舉薦上來。她將食盒放在外間的黃花梨束腰圓桌上，輕聲道：“沈公子，這是禦膳房新製的杏仁酪，最是溫潤滋補，請您嘗嘗。”
莫斯星正半倚在暖榻上，花生蜷在他手邊打盹。他聞言，目光並未從手中的書捲上擡起，隻極淡地“嗯”了一聲。
秋紋見狀，便小心翼翼地將那碗晶瑩剔透、散發著淡淡杏仁香氣的酪羹從食盒中取出，置於桌上，又擺好了配套的玉匙，然後垂手退至一旁等候。
殿內安靜，隻餘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以及花生均勻的呼吸聲。
過了片刻，莫斯星似是看完了那一頁，才緩緩放下書卷，目光落向那碗杏仁酪。他並未立刻起身，隻是靜靜地望著。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細膩的白瓷碗上，映得那酪羹愈發瑩潤可愛。
然而，就在他目光停留的刹那，他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眸子，幾不可察地微微眯了一下。常人難以察覺的、一絲極其微弱的、迥異於杏仁清甜的異樣氣息，混雜在那濃鬱的甜香之中，如同毒蛇吐信，悄然鑽入他敏銳的感官。
那是……“錐心”？無色無味，混於甜食之中極難分辨，毒性緩慢而陰損，初時隻會令人精神倦怠、食慾不振，如同尋常虛弱，日久則深入臟腑，損及心脈，於無聲無息中取人性命。若非他被沈寒山以百草淬煉過嗅覺，又精通藥理毒術，恐怕也難以即刻察覺。
竟有人將手伸到了這紫宸殿內，伸到了他的藥膳食補之中。目標是他？還是想通過他來打擊庭筠？
莫斯星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麵上卻依舊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淡漠。他甚至沒有看向那碗杏仁酪，隻是擡手，輕輕撫了撫被驚動的花生的脊背，示意它無事。
“撤下去吧。”他開口，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今日沒什麼胃口。”
秋紋聞言，似乎愣了一下，隨即連忙上前，恭敬道：“公子，這杏仁酪是禦廚精心熬製，最是暖胃安神，您多少用一些吧，不然陛下問起……”
“我說撤下去。”莫斯星打斷她，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意。他擡起眼，目光清淩淩地掃過秋紋低垂的臉。
那目光並不銳利，卻彷彿能穿透皮囊，直窺內裡。秋紋隻覺得一股寒意自腳底升起，竟不敢與他對視，慌忙低下頭，應了聲“是”，手忙腳亂地將那碗幾乎未動的杏仁酪收回食盒，端著退了出去。
待秋紋的腳步聲消失在殿外，莫斯星才緩緩靠回引枕，閉上了眼睛。指尖在柔軟的狐裘上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良久，他睜開眼，對侍立在角落的另一名心腹宮女吩咐道：“去請陛下過來，就說我有些不適。”
那宮女是封庭筠精心挑選、家世清白可靠之人，名喚“雲岫”，聞言神色一凜，不敢怠慢，立刻領命而去。
封庭筠正在禦書房與文若謙、韓衝等人商議開春後北境邊防與漕運整頓事宜，聽聞雲岫來報，說莫斯星“不適”，心中頓時一緊，立刻中止了議事，起身便往紫宸殿趕。文若謙與韓衝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也連忙跟上。
踏入偏殿暖閣，隻見莫斯星依舊靠在榻上，臉色比平日更蒼白幾分，眉心微蹙，似是強忍著什麼不適。花生不安地在他腳邊踱步。
“斯星！”封庭筠幾步上前，握住他微涼的手，急聲問道，“哪裡不適？可傳了沈先生？”他轉頭便要命人去請沈寒山。
“不必驚動先生。”莫斯星卻反手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了他，聲音低弱，“我無大事，隻是方纔禦膳房送來的杏仁酪，有些問題。”
封庭筠聞言，瞳孔驟然收縮，周身瞬間迸發出一股凜冽的殺氣，連跟進來的文若謙和韓衝都感到脊背一寒。
“什麼問題？”封庭筠的聲音沉冷得如同數九寒冰。
莫斯星擡眼看他，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瞭然：“裡麵加了‘錐心’，分量不重，但若長期服用，足以悄無聲息地耗儘生機。”
“錐心……”封庭筠一字一頓地重複著這個名字，握著他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他不敢想象，若斯星沒有那般敏銳的感官，若他今日真的用了那碗杏仁酪……後果不堪設想！這些人，竟敢將毒手伸到斯星麵前！簡直罪該萬死！
“送膳的宮女何在？”封庭筠猛地轉頭，目光如利劍般射向侍立一旁的雲岫和其他宮人。
雲岫連忙跪下：“回陛下，是宮女秋紋。她方纔送來，公子未用，讓她撤下去了，此刻……此刻應是回禦膳房交差了。”
“韓衝！”封庭筠厲聲道。
“臣在！”韓衝立刻抱拳，麵容肅殺。
“立刻封鎖紫宸殿所有出入口，許進不許出！給朕將那個叫秋紋的宮女拿下！嚴密看守，不許任何人接觸！禦膳房一乾人等，全部控製起來，分開訊問！”封庭筠語速極快，條理清晰，帶著沙場之上不容置疑的決斷，“文先生，你親自帶人，協同內務府，給朕徹查！所有經手過這碗杏仁酪的人，一個都不許放過！朕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臣遵旨！”韓衝與文若齊聲應道，立刻轉身出去安排。韓衝調兵封鎖，雷厲風行；文若謙則迅速召集得力乾吏與內務府管事，準備徹查。
殿內瞬間隻剩下封庭筠與莫斯星二人。
封庭筠俯身，將莫斯星緊緊擁入懷中，手臂因後怕而微微顫抖。他將臉埋在他頸側，聲音沙啞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斯星……對不起，是我疏忽了……我竟讓你……”
“不關你的事。”莫斯星靠在他懷裡，感受著他劇烈的心跳，聲音依舊平靜，“他們既存了此心，防不勝防。”
他的平靜，反而讓封庭筠更加心痛。他究竟經曆過多少暗算與危險，才能在此刻，麵對投毒之事，都如此波瀾不驚？
“你放心，”封庭筠擡起頭，眼中是滔天的怒火與冰冷的殺意，“無論是誰，膽敢傷你分毫，朕必讓他付出代價！誅其九族，亦難消朕心頭之恨！”
他語氣中的狠戾與決絕，讓莫斯星微微怔了一下。他擡起手，極輕地拍了拍封庭筠的背，如同安撫一頭暴怒的雄獅。“莫要氣壞了身子，查清再說。”
封庭筠看著他蒼白而平靜的容顏，那滿腔的怒火與殺意，最終都化為了無儘的心疼與憐惜。他重新將他摟緊，彷彿要將他揉入骨血，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