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晨課嚴
晨課嚴
日子便在這樣規律而充實的教導中悄然流逝。封煜逐漸適應了宮中的生活,也習慣了兩位風格迥異卻同樣要求嚴格的師長。
沈寒山的課程依舊艱苦。除了吐納、識xue,又開始加入一些簡單的強身健體的動作,以及辨識常見的草藥,講解其性味功效。封煜記性不錯,對於草藥外形和名稱記得很快,但涉及到陰陽寒熱、相生相剋的藥理時,便顯得有些困惑。
這日,沈寒山拿出一株曬乾的紫色草藥,問道:“此為何物?”
封煜立刻答道:“回先生,是紫蘇。”
“性味如何?”
“辛,溫。”
“主治?”
“解表散寒,行氣和胃。”
沈寒山麵無表情地又拿起另一株黃色小花:“此物?”
“連翹。苦,微寒。清熱解毒,消腫散結。”
“若一人外感風寒,兼有內熱,喉痛咽乾,當用何藥?”
封煜卡殼了,小臉憋得微紅,努力回想著之前學過的知識,卻難以將紫蘇的辛溫解表與連翹的苦寒清熱結合起來運用。
沈寒山看著他窘迫的模樣,並未像往常那般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冷聲道:“醫道如同治國,需辨明主次,權衡輕重。外寒為重,則需辛溫發散為主,佐以清熱;內熱為重,則需苦寒清解為主,兼顧表邪。二者比例,需視具體症候而定,豈可死記硬背?”
他難得說了這麼長一段話,雖依舊是批評,卻讓封煜眼前一亮,彷彿抓住了什麼關鍵。他仔細回味著“辨明主次,權衡輕重”這八個字,似乎不僅適用於藥理。
下午到了莫斯星那裡,封煜忍不住將上午的困惑說了出來,並非求助,更像是分享自己的思考。
莫斯星聽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他並未直接評價沈寒山的教導,而是另起話題,講起了《論語》中的一段——“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他講得深入淺出,將“學”與“思”的關係,類比為吸納知識與消化運用的關係。然後才道:“沈先生教你辨識百草,是‘學’;教你辨證施治,是引你‘思’。藥理如同政理,江南水患與北境乾旱,成因不同,解法自然各異。為君者,需有洞察秋毫之明,亦需有因地製宜之智。”
封煜聽得似懂非懂,但那雙清澈的眸子卻閃爍著求知的光芒。他隱隱感覺到,莫先生和沈先生教給他的,不僅僅是具體的知識,更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方法。
有時,封庭筠政務不那麼繁忙時,也會過來看看。他不會插手具體的教學,隻是坐在一旁,聽著莫斯星用那低弱卻清晰的聲音,將那些枯燥的經史典籍、治國方略,化作涓涓細流,注入孩童的心田。
他會問封煜:“今日莫先生講了什麼?”
封煜便會一板一眼地複述,偶爾還會加上自己稚嫩的見解。
封庭筠聽後,或點頭,或簡單提點一兩句,目光卻大多落在莫斯星身上,帶著不易察覺的心疼與欣賞。
他知道,斯星是在用他最後的心力,為他、為這宸朝,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這份情意,重於泰山。
這日午後,天氣晴好,暖閣內陽光充足。莫斯星精神似乎比往日稍好些,沒有倚在榻上,而是披著厚氅,坐到了窗邊的紫檀木棋枰前。
封煜按時前來,見到棋枰,眼中露出一絲好奇。他之前的學習多是聽講和背誦,還未接觸過弈棋。
“坐下。”莫斯星指了指對麵的位置。
封煜依言坐下,身量尚小,坐在寬大的椅子裡,隻露出半個身子。
莫斯星並未講解複雜的棋規,隻是將盛著黑子的白玉棋罐推到他麵前,自己則執白子。
“今日不講課,”莫斯星聲音依舊平淡,“你我手談一局。”
封煜有些茫然,他隻在旁觀看過宮人偶爾對弈,並不太懂。莫斯星也不催促,隻是拈起一枚白子,隨意地落在天元之位。
封煜看了看棋枰,又看了看莫斯星,猶豫著,也拿起一枚黑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邊角星位。
莫斯星隨之落子,封煜又跟著在相鄰處放下一子。如此往複十餘手,棋枰上黑白交錯,看似雜亂無章。
封煜漸漸放鬆下來,隻覺得像是在完成一個擺放的遊戲。然而,當莫斯星的白子突然切入他黑棋看似鬆散的聯係時,他頓時感到一陣滯澀,之前落下的幾顆黑子彷彿一下子變成了孤棋。
他拿著黑子,小手懸在半空,不知該落在何處才能解救。
莫斯星並不言語,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封煜蹙著眉,努力思考。他回想起莫斯星平日教導的“縱觀全域性”、“權衡利弊”,又想起沈寒山說的“辨明主次”。他嘗試著不再隻看眼前被圍的幾子,而是看向整個棋枰的態勢。
忽然,他眼睛微亮,沒有去救那幾顆看似危急的孤棋,而是將黑子落在了另一處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隱隱形成了對一片白棋的威脅。
這一落子,雖未能立刻解圍,卻讓整個局麵的重心發生了微妙的偏移。
莫斯星眼中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讚許。他並未立刻回應封煜的這步棋,而是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另一個方向,看似放棄了之前的攻勢,轉而鞏固自身。
封煜一愣,有些不明白。莫斯星這才緩緩開口,聲音低弱卻清晰:“弈棋如治國,有時需舍小就大,有時需以退為進。一味糾纏區域性得失,或可贏得一時,卻可能失了全域性。為君者,眼光需放長遠,懂得取捨之道。”
他指著棋枰:“你方纔若隻顧救那幾子,此處、此處,皆會露出破綻,讓我白棋長驅直入。而你棄之不顧,反守為攻,雖失數子,卻爭得了先手,贏得了佈局的時間與空間。”
封煜看著棋枰,若有所思。這盤棋最終自然是他輸了,但他卻覺得,比背下一篇策論收獲更大。
花生不知何時也跳上了旁邊的矮幾,蹲坐著,琥珀色的眸子隨著棋子的起落轉動,彷彿也能看懂這無聲的廝殺與教誨。
自那日後,手談便成了偶爾的課程。莫斯星通過棋局,潛移默化地向封煜傳授著戰略、格局、取捨與耐心。封煜的棋藝進步緩慢,但他思考問題的方式,卻在一次次對弈中,悄然發生著變化。那份屬於孩童的急躁與片麵,漸漸被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周全所取代。
春深夏淺,庭院中的花木愈發蔥蘢。封煜入住東宮已有數月,在沈寒山與莫斯星近乎嚴苛又因材施教的教導下,進步顯著。
他依舊保持著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勤奮。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前往靜室跟隨沈寒山習練吐納、辨識草藥,下午則雷打不動地到暖閣聆聽莫斯星的講授。他天資並非絕頂,卻貴在專注與勤勉,每每授課,必全心投入,若有不解之處,定會反複思索,或恭敬請教。
莫斯星的身體,在沈寒山的竭力調理與封庭筠的精心嗬護下,依舊維持著那種脆弱的平衡,沒有繼續惡化,但也未見多少起色。他大多數時間依舊精神不濟,講授的內容也漸漸從具體的經史策論,轉向更宏觀的為君之道、禦下之術、民生之本。
他講得極慢,時常需要停頓喘息,封煜便安靜地等待著,從不催促。那雙清澈的眸子裡,除了最初的敬畏,漸漸多了發自內心的孺慕與擔憂。他能感覺到,這位清冷如雪、智慧如海的師長,身體非常不好。
“為君者,當知人善任。”莫斯星靠在引枕上,聲音微弱,目光卻依舊清明,“韓衝將軍勇猛善戰,可為鋒刃;文若謙大人老成謀國,可為砥柱。用人,不要求全責備,須知其長,容其短,將其置於合適之位,方能人儘其才。”
封煜認真記下,小聲問道:“先生,那……如何能知人長短呢?”
莫斯星看著他求知若渴的眼神,緩聲道:“察其言,觀其行,驗其事。聽其承諾,更觀其踐行;察其於順境之態,更觀其於逆境之姿。日久,自然可見人心。”
他頓了頓,又道:“然,人心易變,權勢惑人。故需設立製度,明定規矩,以律法約束權力,以監察防範奸邪。使人不能輕易為惡,亦使善政得以延續。”
這些道理,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而言,或許過於深奧。但莫斯星並不強求他立刻完全理解,隻是如同播種一般,將這些思想的種子埋入他心田,待日後歲月澆灌,自會生根發芽。
封庭筠來得愈發頻繁。他有時會考校封煜的功課,對他的進步深感欣慰;更多時候,他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莫斯星耗費心神教導這個孩子,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既有對斯星身體的憂慮,又有對他如此儘心竭力的感激,更有一種彷彿透過封煜,看到了某種延續的期望。
這日授課結束,封煜恭敬地行禮告退後,暖閣內隻剩下封庭筠與莫斯星二人。
封庭筠走到榻邊,握住莫斯星冰涼的手,低聲道:“辛苦你了。”
莫斯星微微搖頭,目光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聲音輕得像一陣風:“他能學進去,便好。”
“煜兒性情沉靜堅忍,勤奮好學,雖不及你少時驚才絕豔,但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代明君。”封庭筠語氣肯定。
莫斯星收回目光,看向封庭筠,唇邊泛起一絲極淡、極虛幻的弧度:“像我便好……莫要像你年少時那般惹是生非便好。”
封庭筠被他這難得的打趣說得一愣,隨即失笑,心頭卻酸澀更甚。他俯身,將莫斯星輕輕擁入懷中,感受著他單薄身軀下微弱的生命力。
“斯星,你一定要好好的。”他在他耳邊低語,帶著一絲懇求,“看著我……看著煜兒長大,看著這江山,如何在我們手中,變得海晏河清。”
莫斯星靠在他溫暖的懷抱裡,沒有回應,隻是極輕地閉上了眼睛。
窗外,晚霞漫天,如同燃燒的錦繡。
殿內,薪火相傳,無聲無息。
這悉心教導的點滴,這潛移默化的影響,如同涓涓細流,彙聚成河,承載著一個王朝的未來,也承載著兩個靈魂之間,最深沉的寄托與未儘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