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星夜語
星夜語
入了伏,天氣愈發炎熱。莫斯星雖不喜寒,卻也受不住這蒸騰暑氣,精神愈發倦怠,連日常給封煜授課的時間都縮短了些。
這日傍晚,暑熱稍退,涼風漸起。封庭筠見莫斯星晚膳用得比平日多了幾口,心情似乎也不錯,便提議去庭院中散步透氣。
莫斯星本不欲動,但看著封庭筠期待的眼神,又瞥見一旁安靜看書的封煜,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庭院中晚風習習,吹拂著竹葉沙沙作響,帶來一絲涼意。封庭筠扶著莫斯星,在青石小徑上緩緩踱步。封煜則落後幾步跟著,目光好奇地打量著暮色中的宮苑景緻。
走著走著,便來到了靠近宮牆的一處小演武場。這裡是為年少皇子習武之地,封庭筠偶爾也會來此活動筋骨。場邊兵器架上,各式兵器擦得鋥亮,在夕陽餘暉下閃著幽光。
封庭筠目光掃過兵器架,忽然心血來潮,對莫斯星笑道:“許久未活動了,斯星,可想看看我的劍法可有生疏?”
莫斯星擡眸看他,未置可否。
封庭筠也不等他回答,徑自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製式長劍。他褪去外袍,隻著玄色勁裝,身姿挺拔如鬆。手腕一抖,劍光乍起,如遊龍驚鳳,在這暮色四合的小院裡施展開來。
他的劍法不同於莫斯星那種精妙詭譎、一擊必殺的刺客路數,而是大開大合,氣勢磅礴,帶著沙場淬煉出的凜冽殺伐之氣。劍風呼嘯,捲起地上落葉,衣袂翻飛間,身隨劍走,矯若驚龍。
封煜看得目不轉睛,小臉上滿是驚歎與崇拜。他雖習文為主,但男兒天性,對這般英武雄姿自然心生嚮往。
莫斯星靜靜地看著,目光落在封庭筠騰挪閃動的身影上,那雙沉寂的眸子裡,似乎也映入了躍動的劍光,泛起一絲微瀾。
一趟劍法練完,封庭筠氣息微喘,收劍而立,額角有細汗滲出。他看向莫斯星,眼中帶著幾分得意,像個等待誇獎的少年:“如何?”
莫斯星尚未開口,封煜已忍不住小聲讚歎:“父皇劍法精妙,氣勢恢宏!”
封庭筠聞言大笑,走到莫斯星身邊,將劍遞向他:“斯星,許久未見你動劍了,不若也活動活動?”
莫斯星看著那柄製式長劍,並未去接,隻是淡淡道:“我的劍,是‘鬆山月’。”
封庭筠一怔,隨即瞭然。鬆山月是沈寒山所贈師門至寶,伴隨莫斯星走過腥風血雨,對他意義非凡。他並非嫌棄這製式長劍,而是他的劍道,早已與“鬆山月”融為一體。
“是我考慮不周。”封庭筠笑了笑,將長劍歸鞘。
莫斯星卻忽然轉向封煜,問道:“你想學劍嗎?”
封煜沒想到先生會突然問自己,愣了一下,隨即老實答道:“學生……學生更喜文事。但……若先生覺得該學,學生願意學。”
莫斯星看著他,目光深邃:“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為君者,不必是萬人敵,但需知兵事,曉武略,方能不為武將所欺,亦能體恤將士艱辛。”
他頓了頓,對封庭筠道:“明日開始,下午的課業分出一個時辰,由你教他基礎劍術與騎射。”
封庭筠有些意外,但見莫斯星神色認真,便點頭應下:“好。”
莫斯星又看向封煜:“不必求精,但需明理,強身健體即可。”
封煜恭敬應道:“學生明白。”
暮色漸濃,三人緩緩走回紫宸殿。封庭筠依舊扶著莫斯星,封煜跟在身後,腦海中還在回想著方纔那淩厲的劍光,以及對明日開始習武的隱隱期待。
回到殿內,莫斯星目光掠過牆上懸掛的“鬆山月”。長劍古樸,劍鞘上有著淡淡的雲紋,在宮燈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它已許久未曾出鞘,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收斂了所有鋒芒,靜默於這深宮一隅。
七月中,正是瓜果最豐美的時節。各地進貢的時鮮瓜果源源不斷送入宮中,冰鎮之後,清甜解暑。
這日,嶺南進貢的一種名為“蜜露”的甜瓜被送到了紫宸殿。瓜形圓潤,皮色青翠,用銀刀剖開,頓時一股濃鬱的甜香彌漫開來,瓜瓤金黃,汁水豐沛。
封庭筠親自切了一牙,去了籽,用玉碗盛了,遞到莫斯星麵前。“嘗嘗這個,聽說很是清甜,又不至於太過寒涼。”
莫斯星近來食慾不振,對油膩葷腥更是碰都不碰,封庭筠便變著法子尋些清爽的瓜果點心給他。
莫斯星接過玉碗,用小銀匙舀了一小塊送入口中。瓜肉細膩,入口即化,甘甜的汁水瞬間充盈齒頰,確實比他平日吃的那些湯藥可口得多。他微微頷首:“尚可。”
封庭筠見他肯吃,心中歡喜,又切了幾牙,招呼正在一旁臨帖的封煜:“煜兒,也過來用些,歇息片刻。”
封煜放下筆,走過來,規矩地行了禮,才接過內侍遞來的另一碗瓜。
孩子到底嗜甜,封煜吃了一口,眼睛便亮了起來,小口小口吃得飛快,嘴角都沾上了些許金黃的瓜汁。
莫斯星吃得慢,隻用了小半碗便放下了。封庭筠也不勉強,將自己碗中剩下的幾口吃完,見封煜一碗已儘,眼巴巴地看著瓜,不由失笑,又讓人給他切了一牙。
“慢些吃,沒人同你搶。”封庭筠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覺得有趣,順手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
封煜有些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
莫斯星看著封庭筠那自然而然的動作,目光微動。庭筠對這孩子,倒是愈發有為人父的慈愛模樣了。
這時,在榻角打盹的花生似乎被這甜香吸引,醒了過來,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莫斯星腳邊,仰著頭,“喵喵”叫著,琥珀色的眸子盯著那金黃的瓜瓤。
莫斯星頓了頓,用銀匙尖挑了一點點最嫩的瓜瓤,遞到花生嘴邊。
花生小心地嗅了嗅,然後伸出粉色的小舌頭,試探性地舔了一下,似乎覺得味道不錯,便就著莫斯星的手,將那一小點瓜瓤吃了下去,吃完還意猶未儘地舔了舔嘴巴,逗得封煜忍不住笑了起來。
“它竟也吃瓜?”封庭筠也覺得新奇。
“偶爾喂些無妨。”莫斯星淡淡道,又挑了一點點給花生。
一時間,殿內隻聽得見封煜細碎的咀嚼聲、花生滿足的呼嚕聲,以及窗外隱約的蟬鳴。空氣中彌漫著甜瓜的清香,混合著冰鑒散發出的絲絲涼氣,構成一幅寧靜而愜意的夏日消暑圖。
封庭筠看著安靜吃瓜的莫斯星,看著眉眼帶笑的封煜,再看看那隻窩在莫斯星腳邊、愜意眯著眼的花生,心中被一種巨大的、平實的幸福感填滿。什麼江山社稷,什麼朝堂紛爭,彷彿都被隔絕在這溫馨的畫麵之外。
若能永遠停留在此刻,該多好。
他用銀刀又切了一牙瓜,仔細去了籽,卻沒有再給誰,隻是放在一旁的冰玉盤裡鎮著,預備著等莫斯星何時想吃了再用。
莫斯星將他這細微的舉動看在眼裡,垂下眼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微涼的玉碗邊緣。
這世俗的、帶著煙火氣的甜蜜與安寧,是他顛沛半生、手染鮮血後,從未奢望過的歸宿。如今捧在掌心,卻隻覺得太過珍貴,珍貴到害怕下一刻便會失去。
入了八月,暑氣漸消,夜風開始帶上涼意。一場秋雨過後,夜空如洗,繁星璀璨。
莫斯星近來夜裡睡眠愈發不安穩,時常驚醒。這夜,他再次從混沌的夢境中掙脫,睜開眼,殿內一片黑暗,隻有角落留著一盞昏黃的落地宮燈。身邊,封庭筠呼吸沉穩,似乎睡得正熟。
他輕輕挪開封庭筠環在他腰間的手臂,動作極其小心,不想驚動他。然而,他剛一動,封庭筠便立刻醒了過來。
“斯星?”封庭筠的聲音帶著睡意的沙啞,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怎麼了?可是哪裡不適?”說著便要起身喚人。
“無事。”莫斯星按住他的手,低聲道,“隻是醒了。想看看星星。”
封庭筠聞言,鬆了口氣,隨即起身,取過一件厚實的外袍將他仔細裹好,然後打橫將他抱起。
莫斯星身體一僵,蹙眉:“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夜涼露重,你身子受不住。”封庭筠不容置疑,抱著他,穩步走出寢殿,來到外間臨窗的暖榻邊。這裡視野開闊,透過巨大的琉璃窗,可以望見無垠的夜空。
封庭筠將莫斯星小心地放在鋪著軟墊的榻上,又扯過一旁的薄毯蓋住他的腿腳,自己則在他身邊坐下,依舊將他攬在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
窗外,銀河斜掛,星子如碎鑽般灑滿天幕,靜謐而壯麗。
兩人依偎著,誰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星空。
良久,莫斯星忽然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小時候,母親常說,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
封庭筠低頭看他,隻見他仰望著星空,側臉在星輝下顯得愈發蒼白剔透,眼神卻帶著一種罕見的、迷離的追憶。
“她說,我的星子,定然是極亮的那一顆。”莫斯星繼續說著,語氣平淡,彷彿在講述彆人的故事,“可後來莫家的星子,好像都黯淡了。”
封庭筠心中一痛,手臂收得更緊,將臉頰貼在他冰涼的鬢邊,低聲道:“沒有黯淡。林姨的星,莫叔叔的星,還有莫家所有人的星,定然都在天上看著你。而你的星,在我心裡,永遠是最亮的那一顆,從未熄滅。”
莫斯星睫羽微顫,沒有回應。
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指向夜空北方一顆格外明亮的星辰:“那是紫微星。”
封庭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帝星所在。”
“嗯。”莫斯星淡淡應道,“其旁那顆稍暗,卻穩居其側,光芒清冷的,是‘天樞’。”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少時欽天監說,我命格星芒大盛,恐擾紫薇……指的,或許便是此類吧。”
封庭筠臉色一沉,語氣卻依舊溫柔:“無稽之談!若非那些宵小藉此生事,莫家何至於……斯星,你看,”他指著紫微星與天樞,“它們相依相伴,亙古如此,何來相擾之說?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天樞’,不可或缺。”
莫斯星沉默了片刻,極輕地歎了口氣,將頭靠在了封庭筠的肩上,閉上了眼睛。“庭筠,我累了。”
“那我們回去歇息。”封庭筠柔聲道,再次將他抱起,穩步走回寢殿。
將他安置在床榻上,蓋好錦被,封庭筠在他身側躺下,依舊將他擁入懷中。
“睡吧,”他在他額上印下一吻,“我守著你。”
莫斯星沒有睜眼,隻是在他懷裡尋了個更舒適的位置,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
窗外,星河無聲流轉。
殿內,相擁而眠的人,彼此依靠,彷彿便是對方的整個世界。
這寧靜的星夜私語,驅散了夢魘,也暫時撫平了深藏於心底的隱痛與不安。在這秋涼漸起的深宮裡,至少還有懷抱可以依偎,還有星光可以共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