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前塵敘
前塵敘
茶香嫋嫋,暖閣內的氣氛在阿娜爾主動的敘說下,漸漸不再那麼凝滯。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些年的經曆與見聞,說與這位故人聽。
“說起來,還要多謝公子當年指點。”阿娜爾捧著溫熱的茶杯,唇角帶著一絲淺笑,“回到西洲後,我依公子之言,勸諫父王整頓部族,發展商貿,引進宸朝的耕作與工匠技藝。起初也有些守舊貴族反對,但眼見著日子確實好了,反對的聲音也就漸漸小了。”
莫斯星輕輕撫著花生的脊背,聞言,隻淡淡道:“公主本身便有魄力與智慧,並非全靠旁人指點。”
他難得說了一句算是肯定的話,讓阿娜爾眼中微亮。她繼續道:“如今西洲與宸朝邊境開設了五處互市,商隊往來不絕。我們的皮毛、駿馬換來了宸朝的絲綢、瓷器、茶葉,還有那些精巧的農具和書籍。我有時會去互市看看,看著兩邊百姓臉上帶著笑,各自換取所需之物,便覺得我們當年的冒險與抉擇,是值得的。”
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種滿足與成就感,那是屬於她自己的、紮根於故土的事業。
莫斯星安靜地聽著,目光落在懷中打盹的花生身上,彷彿那柔軟的皮毛比西洲的變遷更吸引他。但阿娜爾知道,他在聽。
“隻是……”阿娜爾語氣微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有時午夜夢回,還是會想起在建安城的那段日子。提心吊膽,周旋於虎狼之間,卻也認識了公子這般人物。”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莫斯星蒼白清瘦的臉上,帶著複雜的情緒,“那時我便想,若公子是我西洲兒郎,該多好。”
這話已帶上了幾分逾越的界限。莫斯星撫貓的動作微微一頓,擡起眼,看向阿娜爾。他的目光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疏離的明晰:“世間並無‘若’字。”
他的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徹底斷絕了任何可能的遐想。
阿娜爾心中微微一刺,隨即釋然。她本就知道會是如此,隻是有些不甘,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罷了。她笑了笑,帶著幾分自嘲:“是阿娜爾失言了。公子勿怪。”
她轉而問道:“聽聞陛下收養了一位皇子,是一位宗室子弟,性情仁厚聰慧?”
“嗯。”莫斯星應了一聲,並不多言。
“那便好。”阿娜爾頷首,“國本既定,江山方能穩固。陛下與公子……也能安心了。”她這話說得含蓄,卻意指封庭筠為莫斯星拒絕納妃、並妥善解決繼承人之事。
莫斯星垂下眼簾,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沒有回應。
阿娜爾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瞭然。身體的衰敗是無法迴避的痛楚,再多的權勢與情意,也難敵天命。她忽然覺得,自己那些許的悵惘與不甘,在對方日複一日承受的病痛折磨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公子,”阿娜爾的聲音柔和了許多,帶著真誠的祝願,“望你保重身體。西洲永遠記得公子的情誼,若有任何需要西洲相助之處,我父王與阿娜爾,定義不容辭。”
這是她作為西洲公主,能給出的最鄭重的承諾。
莫斯星終於再次擡眼,看向她,微微頷首:“多謝公主。也祝公主與西洲,永享太平。”
話至此,已是尾聲。
阿娜爾知道該告辭了。她起身,再次向莫斯星行了一禮:“公子好生休養,阿娜爾告辭了。”
莫斯星微微欠身,算是還禮。
阿娜爾轉身,走向殿門。在踏出暖閣的前一刻,她忍不住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榻上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他依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低著頭,輕輕撫摸著懷中的貓,彷彿與這世間的一切,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殿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內外的世界。
阿娜爾深吸一口氣,將那份複雜的情緒壓下心底。
前塵往事,如煙似夢。
而今,各有各的歸途。
阿娜爾公主離去後,封庭筠很快便從外間走了進來。他並未急於詢問他們會麵的細節,隻是先走到榻邊,自然地探手摸了摸莫斯星的額頭,又握了握他的手,感受著那依舊低於常人的體溫,眉頭微蹙。
“可覺得累?”封庭筠在他身邊坐下,語氣帶著關切,“說了這許久的話,耗費精神。”
莫斯星搖了搖頭,神色依舊是慣常的淡漠,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無妨。”
封庭筠仔細觀察著他的臉色,見他雖疲憊,但眼神清明,並無鬱結之色,心下稍安。他接過宮人重新換上的熱茶,試了試溫度,才遞到莫斯星唇邊。
莫斯星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小口,便推開了。
“她說了些什麼?”封庭筠這才隨意地問道,一邊替他攏了攏滑落的薄氅。
“敘舊罷了。”莫斯星語氣平淡,“談及西洲近況,邊貿繁盛,百姓安樂。”
封庭筠點了點頭,他對西洲使團此行的誠意還是認可的:“赫連勃勃是個明白人,知道與宸朝交好利大於弊。阿娜爾公主在其中,也起了不少作用。”
他繼續說起朝堂上與西洲使團商議盟約的進展,哪些條款已達成一致,哪些尚需斟酌,語氣輕鬆,彷彿隻是夫妻間尋常的閒話。
莫斯星安靜地聽著,偶爾擡眼看看他神采飛揚的側臉。
殿內燭火溫暖,藥香淡淡。花生在莫斯星懷裡換了個姿勢,繼續安睡。
外間的風雲變幻,故人的來訪敘舊,似乎都隻是投入這深宮靜湖中的幾顆石子,漾開幾圈漣漪後,便複歸於平靜。
然而,這平靜之下,莫斯星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衰敗,並未因這次出行散心或是故人來訪而有絲毫好轉。那日漸沉重的疲憊感,與心脈處偶爾傳來的、如同冰層碎裂般的細微痛楚,都在清晰地提醒著他,時日無多。
他隻是不願說破。
貪戀著這片刻的溫情與安寧,能多一日,便是一日。
西洲使團在建安城停留了半月有餘。期間,以赫連睿為首的使臣與宸朝戶部、禮部官員進行了多輪細致磋商。封庭筠雖未親自參與所有談判,但關鍵條款皆由文若謙呈報禦前,由他最終定奪。
封庭筠對西洲展現了足夠的寬容與大度。在邊貿關稅、貨物種類、商人往來管理等方麵,都給予了西洲不少優惠,甚至在文化交往上,主動提出可派遣儒生、工匠前往西洲交流,幫助其發展農耕與手工業。當然,宸朝在政治、軍事上的主導地位不容動搖,駐軍、外交等核心權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赫連睿對談判結果十分滿意。新盟約不僅延續了之前的友好關係,更為西洲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經濟利益與發展機遇。他深切感受到宸朝新帝的胸懷與遠見,遠非前朝那個昏聵猜忌的趙胤可比。
盟約簽訂之日,封庭筠再次於太極殿設宴,慶賀兩國盟好。殿內氣氛熱烈,賓主儘歡。赫連睿代表西洲王赫連勃勃,向封庭筠敬酒,表達最誠摯的敬意與謝意。
封庭筠舉杯回應,言辭懇切,重申了維護邊境和平、促進共同繁榮的意願。他目光掃過殿下的西洲使臣,以及在末席安靜就坐的阿娜爾公主,最終落在一旁垂手侍立的文若謙等人身上,心中頗感欣慰。這來之不易的和平與穩定,他定要好好守護。
宴席結束後,封庭筠回到紫宸殿,臉上還帶著酒意與達成盟約的輕鬆。
莫斯星還未睡,正靠在榻上看書,燭光映著他蒼白的側臉,沉靜如畫。花生窩在他腳邊,聽到動靜,警覺地豎起耳朵,見是封庭筠,又懶洋洋地趴了回去。
“盟約簽訂了?”莫斯星放下書卷,擡眼看他。
“嗯。”封庭筠走到榻邊坐下,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酒氣,眼神卻清明,“條款大致如我們之前商議的那般,西洲人很滿意。”他握住莫斯星的手,笑道,“這下,北境和西邊都能安穩些時日了。我們也算是對得起當年並肩作戰的承諾。”
莫斯星眸光微動,沒有接話,隻是反手輕輕回握了一下。
封庭筠感受著他指尖微弱的力度,心中柔軟,湊近些,低聲道:“斯星,你看,我們當初設想的新朝,正在一點點變成現實。海晏河清,四夷賓服……若你能一直陪著我看到,該多好。”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與脆弱。
莫斯星沉默地看著他,燭光在他深邃的眸子裡跳躍。良久,他才極輕地開口,聲音低啞:“我會儘力。”
隻是儘力。
他無法給出更多承諾。他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
封庭筠心中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不敢表露分毫。他猛地將莫斯星擁入懷中,手臂收得極緊,彷彿要將他融入自己的骨血,聲音悶在他的頸窩處,帶著壓抑的情緒:“好,儘力就好……斯星,隻要你在我身邊,怎樣都好。”
莫斯星靠在他堅實溫暖的懷抱裡,聽著他有些紊亂的心跳,閉上了眼睛。
殿外秋風蕭瑟,殿內燭火搖曳。
盟約已成,外患暫平。
可內裡的隱憂,卻如同這漸深的秋意,愈發濃重,無法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