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宴中敘
宴中敘
新娘被喜娘攙扶著，鳳冠霞帔，紅蓋頭遮麵，在一眾女眷的簇擁下，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雖看不清麵容，但那窈窕的身姿與輕快的步伐，依稀還是當年那個天真嬌美的慕容家小姐模樣。
拜堂儀式在正廳舉行，封庭筠與莫斯星並未前去觀禮，依舊留在偏廳。聽著外麵傳來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的唱喏聲，以及賓客們的歡聲笑語，莫斯星帷帽下的唇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禮成之後，喜宴正式開始。賓客們移步宴客廳，觥籌交錯，熱鬨非凡。封庭筠與莫斯星被安排在靠窗的一桌，同桌的多是些不相熟的商賈之人。
封庭筠細心地將菜肴中過於油膩或生冷的挑開，隻將些清淡軟爛的夾到莫斯星麵前的碟子裡。莫斯星隔著帷帽，小口地吃著，動作優雅，與周遭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氛圍格格不入，卻也未惹人懷疑，隻當他身子弱，習性如此。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慕容明難得地露出了笑容，端著酒杯四處敬酒。當他走到封庭筠這一桌時，目光在戴著帷帽的莫斯星身上停留了一瞬，那雙孤僻多疑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但隨即便被笑意掩蓋。
“封老闆遠道而來，招待不週，還望海涵。”慕容明舉杯道。
封庭筠起身，以商人的客套語氣回敬：“慕容家主言重了。祝新人百年好合，慕容家生意興隆。”
兩人對飲一杯。慕容明意味深長地看了封庭筠一眼，低聲道：“江南春好，但風浪有時也不小，封老闆與令弟還需多保重。”說罷，便笑著轉向下一桌。
封庭筠心知，這老狐貍認出了莫斯星，隻是心照不宣而已。他重新坐下，看向身側的莫斯星，見他帷帽輕動，似乎也聽到了慕容明的話。
宴席進行到一半，新郎新娘前來敬酒。到了封庭筠這一桌，慕容雨隔著蓋頭，聲音帶著新嫁孃的羞澀與喜悅：“多謝封老闆前來。”
封庭筠笑著說了幾句祝福的話。當他的目光落到一直安靜坐著的莫斯星身上時，微微頓了頓，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舉杯道：“也祝……封公子身體康健。”
莫斯星隔著輕紗，看著眼前這一對紅衣新人，看著慕容雨那即便隔著蓋頭也能感受到的幸福氣息，心中一片平靜。他極輕地舉了舉麵前的茶杯，算是回應。
敬酒過後，新人離去。宴席又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方纔漸漸散場。
封庭筠扶著莫斯星，隨著人流走出彆業。春日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融入那一片暖融融的暮色之中。
回到彆院，莫斯星似乎真的累了，褪去帷帽和外袍，便靠在榻上閉目養神，臉色比出門時更蒼白了幾分。
封庭筠替他蓋好薄被，坐在榻邊，輕聲道：“累了便睡會兒吧。”
莫斯星卻緩緩睜開眼，望著窗外最後一抹晚霞，忽然極輕地說了一句：“這樣很好。”
封庭筠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他指的是慕容雨的選擇與這場平淡而真實的喜宴。他握住莫斯星的手，柔聲道：“是啊，很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歸宿。”
莫斯星沒有再說話，隻是反手輕輕回握了一下，然後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窗外，江南的春夜，溫柔而靜謐。
一場喜宴，見證了故人安好，也映照出他們自己那無法言說、卻深沉如海的相守。
在杭州彆院又休整了兩日，待莫斯星因赴宴而損耗的精神稍稍恢複，車隊才開始啟程返京。
回程的路，依舊走得舒緩。江南春色正濃，封庭筠似乎想將這份溫軟明媚多留住幾日，並不急於趕路。他們甚至繞道去了姑蘇，在運河上乘了一回烏篷船，聽了半日吳儂軟語的評彈。
莫斯星的精神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能靠在船窗邊，靜靜地聽上片刻那咿咿呀呀的唱腔，看著兩岸臨水而建的白牆黑瓦，以及石橋上往來穿梭的行人；壞的時候，便隻能昏昏沉沉地躺在車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封庭筠的心，也隨著他的狀態而起起伏伏。他深知，這般出遊看似閒適，實則對斯星孱弱的身子仍是負擔。可他也貪戀著斯星偶爾望向窗外時，眼中那一點點不同於深宮死寂的微光。
這日，行至一處名為“棲霞鎮”的江南水鄉，正值細雨濛濛。如絲的春雨籠罩著小鎮，青石板路被洗得油亮，屋簷下滴落著串串水珠，遠處的石拱橋和烏篷船都模糊在雨霧裡，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
封庭筠見雨勢不大，便命車隊在鎮上一家乾淨的客棧住下。他扶著莫斯星在臨河的客房窗邊坐下，推開木窗，濕潤清甜的空氣頓時湧入。
“斜風細雨不須歸。”封庭筠看著窗外煙雨迷濛的景緻，低聲吟道，隨即笑了笑，“我們便在此處多住一日，等雨停了再走。”
莫斯星沒有反對。他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朦朧的雨景，目光有些空濛，不知在想些什麼。細雨打在河麵上，激起無數細小的漣漪，也彷彿敲打在他沉寂的心湖上。
封庭筠沏了一壺熱茶，遞到他手中。溫熱的瓷杯驅散了些許指尖的涼意。
“還記得我們年少時，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能拋開一切，尋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隱居嗎？”封庭筠在他身旁坐下，語氣帶著追憶。
莫斯星眼睫微動，極輕地“嗯”了一聲。那是太久遠的夢了，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那時的他們，一個是大將軍之子，一個是太傅公子，前程似錦，何曾想過日後會經曆那般家破人亡、顛沛流離。
“如今……”封庭筠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雖不能隱居，但偶爾能與你偷得浮生半日閒，看看這煙雨江南，我也心滿意足了。”
莫斯星轉回頭，看向封庭筠。雨光映照下，封庭筠的側臉輪廓分明，眉眼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看向他的眼神，卻依舊溫柔而專注。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窗外雨聲淅瀝，屋內茶香嫋嫋。
這短暫的、偷來的江南春日，如同一個美好而易碎的夢。
良久，莫斯星才極輕地開口，聲音被雨聲襯得有些模糊：“該回去了。”
回那個象征著責任、權勢，也禁錮著他們命運的皇城。
封庭筠心中驀地一澀，握緊了他的手，點了點頭：“好，等雨停了，我們就回去。”
他知道，斯星說得對。他們身上背負著江山社稷與未儘的承諾。這江南的煙雨與溫情，終究隻是旅途中的一場幻夢。
夢醒了，路還要繼續走下去。
隻是不知，他還能陪著身邊這人，走多遠，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