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獵場喧
獵場喧
仲秋的上林苑,天高雲淡,草木染金。皇家圍獵,乃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旌旗招展,甲冑鮮明,號角連營,人喊馬嘶,將往昔靜謐的山林渲染得如同即將開赴的戰場。
皇帝高踞於觀禮台之上,左右文武重臣相伴。太傅莫文遠身著紫色朝服,位列文臣之首,眉宇間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近日邊關急報頻傳,北境狄戎似有異動,他與兵部、樞密院的幾位大人已連續商議數日,此刻雖身處喧鬨獵場,心思卻早已飛到了那黃沙漫天的邊關。對於場中即將開始的狩獵,他並無多少興致,隻略坐了坐,便與同僚移至一旁的臨時軍機帳中繼續議事去了。
封庭筠一身玄色輕甲,背負雕弓,腰懸箭壺,跨坐在神駿的“追風”之上,立於眾多勳貴子弟與年輕將領之中,英姿勃發,如同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他目光灼灼,不時望向觀禮台一側的家眷區,搜尋著那抹清冷的身影。
莫斯星今日亦是一身便於騎射的月白色勁裝,少了平日的寬袍大袖,更襯得他腰身纖細,腿長肩削,雖無武人的彪悍之氣,卻彆有一番清俊風姿。他陪在母親林婉如身邊,神色平靜。林婉如則是一身利落的杏色騎射服,雖已年近四旬,常年養尊處優,但此刻換上勁裝,眉宇間那被歲月磨平些許的英氣竟又重新凝聚起來,眼神亮得驚人,躍躍欲試。
“星兒,你看那邊林子,草木深密……”林婉如指著遠處,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縱馬江湖的歲月。
莫斯星微微蹙眉,低聲道:“母親,父親囑咐,讓您……”
“哎呀,你父親就是囉嗦!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豈能枯坐觀禮?”林婉如打斷他,拍了拍腰間懸掛的一柄裝飾華麗的短弓,“母親就進去轉轉,活動活動筋骨,不打緊的。”
她說著,目光已投向那深邃的林地,如同渴望歸山的獵豹。
莫斯星心中無奈。他深知母親早年習性,絕非安於內宅的尋常婦人,父親讓他陪同,就是怕母親一時興起,鬨出什麼動靜來。他隻得道:“兒子陪您一同前去。”
“還是星兒懂事!”林婉如頓時眉開眼笑。
另一邊,秦玉瑤夫人亦是戎裝打扮,與一身重甲、威儀赫赫的封擎嶽並轡而立。封擎嶽虎目掃視著場中兒郎,對身旁的夫人低聲道:“今日狩獵,正好瞧瞧這些小子們的本事。筠兒前番受傷,不知可有進益?”
秦玉瑤笑道:“老爺放心,筠兒那性子,憋了這些時日,今日定如猛虎出柙一般。”
她目光轉向觀禮台,看到林婉如與莫斯星正欲策馬入場,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的笑意,對封擎嶽道:“你看婉如,到底是閒不住。”
封擎嶽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並未多言。他對自己這位夫人以及她那位至交的過往,多少知曉一些,隻要不鬨出格,便也由得她們去。
隨著皇帝一聲令下,號角長鳴,狩獵正式開始!早已按捺不住的年輕子弟們如同離弦之箭,策馬揚鞭,呼嘯著衝入廣袤的獵場之中,馬蹄踏碎枯枝敗葉,驚起無數飛鳥。
封庭筠一馬當先,“追風”四蹄翻飛,如同一道黑色閃電,瞬間便將大部分人甩在身後。他目標明確——獵一隻毛色純淨的白狐,為斯星做一條獨一無二的圍領!
獵場深處,林木漸密。
林婉如久未縱馬,此刻隻覺心胸暢快,她控馬技術極佳,坐騎在她駕馭下靈活地在林間穿梭,目光銳利如鷹,搜尋著獵物的蹤跡。很快,她便發現了一隻肥碩的灰兔。
林婉如輕笑一聲,張弓搭箭,動作流暢而優雅,帶著一種久違的、刻入骨髓的韻律感。
然而,就在她弓弦將滿未滿之際,莫斯星卻忽然驅馬向前一步,恰好擋在了她與灰兔之間的視線方向上,語氣平淡地指向另一側:“母親,那邊似乎有鹿鳴。”
林婉如動作一頓,箭勢稍緩,那灰兔何等機警,瞬間便竄入草叢,消失不見。她放下弓,似笑非笑地瞥了兒子一眼:“星兒,你這‘指點’得可真是時候。”
莫斯星麵不改色:“兒子耳力尚可,確是聽見了。”
林婉如也不惱,哼了一聲:“好,那便去尋鹿。”
她心知肚明兒子是不願見殺生,故意搗亂,卻也起了幾分玩鬨之心,倒要看看這小子能攔到幾時。
母子二人各懷心思,在林中逡巡。林婉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每每發現獵物,正要出手,莫斯星總能“恰到好處”地製造些動靜,或是突然說話,或是驅馬驚擾,或是乾脆指出一個錯誤的方向。
一隻漂亮的雉雞被他驚飛;一頭懵懂的獐子因他“指路”而逃之夭夭;甚至連一窩探頭探腦的狐貍幼崽,也因他故意踢動石塊,引得母狐發出警告的嘶鳴,讓林婉如無法下手。
幾次三番下來,林婉如身後的獵物袋依舊空空如也。她卻並不氣惱,反而覺得頗為有趣,看著兒子那副清冷麵容下隱藏的、帶著些許固執的“壞心思”,彷彿看到了他幼時為了不吃肥肉而偷偷倒掉的稚拙模樣。
“星兒,”林婉如勒住馬,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這般搗亂,莫非是想讓母親今日空手而歸,在你秦姨母和那些夫人麵前丟臉不成?”
莫斯星微微垂眸:“兒子不敢。隻是殺生終究有傷天和。”
“歪理!”林婉如笑罵一句,忽然眼神一凝,低喝道,“彆動!”
莫斯星一怔,下意識停住。
隻見林婉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張弓,這一次,她動作快如鬼魅,根本不給莫斯星反應的時間,“嗖”的一聲,利箭離弦,精準地沒入數十步外一叢灌木之中。
“吱——”一聲短促的哀鳴傳來。
林婉如策馬過去,用弓梢撥開灌木,拎起一隻被一箭穿喉的赤狐,得意地衝莫斯星晃了晃:“瞧見沒?薑還是老的辣!你想跟我鬥,還嫩點!”
莫斯星看著那尚在滴血的狐貍,眉頭微蹙,終究沒再說什麼。
有了這次“勝利”,林婉如彷彿找回了狀態,不再給莫斯星太多搗亂的機會。她憑借著昔年刺客生涯鍛煉出的超凡洞察力與精準箭術,雖受兒子“乾擾”,依舊陸續獵到了幾隻山雞、一隻獐子,甚至還在一條溪流邊,憑借耐心潛伏,射中了一頭前來飲水的半大野豬。收獲雖不算最豐,卻也足以令大多數參與狩獵的貴婦乃至部分子弟汗顏。
莫斯星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矯健的身手和那與平日溫婉形象截然不同的颯爽英姿,心中亦是複雜。他知道,這纔是母親骨子裡真正的模樣,被這高牆深院束縛了太久的模樣。
日頭偏西,狩獵漸近尾聲。大部分參與狩獵的人都開始陸續返回獵場外圍,清點獵物,準備參加稍後的評鑒與夜宴。
封庭筠果然收獲頗豐,馬後掛滿了各類獵物,其中最為醒目的,便是一隻毛色雪白、毫無雜色的成年白狐,正是他心心念念要為莫斯星獵取的。他誌得意滿,將獵物交給隨行的石磊處理,自己則迫不及待地策馬去尋找莫斯星母子。
而此時,林婉如也心滿意足,準備打道回府。她清點了一下自己的收獲,雖比不上那些專職狩獵的武將,但在女眷中絕對是獨占鼇頭了。
“走吧,星兒,該回去了,免得你爹擔心。”林婉如調轉馬頭,臉上帶著運動後的紅暈和暢快的笑意。
莫斯星點了點頭,母子二人並轡,沿著來時的林間小路,不疾不徐地向外行去。林中恢複了片刻的寧靜,隻有馬蹄踏在落葉上的沙沙聲,以及歸巢倦鳥的啼鳴。
然而,就在他們行至一處兩側皆是陡坡、路徑狹窄之地時,異變陡生!
“咻!咻!咻!”
數道淩厲的破空之聲驟然響起,來自兩側陡坡的密林之中!那不是箭矢,而是更為歹毒、泛著幽藍光澤的淬毒袖箭!目標明確,直指馬上的莫斯星!
事發突然,莫斯星毫無武功根基,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數點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星兒小心!”
千鈞一發之際,林婉如展現出了遠超常人的反應與實力!她甚至來不及拔出兵刃,左手猛地一拉莫斯星的馬韁,使其坐騎人立而起,同時右手在馬鞍上一拍,整個人借力騰空,寬大的袍袖如同流雲般揮出,內力灌注之下,袍袖鼓蕩,竟將射向莫斯星麵門和胸口的幾支毒箭儘數卷落!
但刺客顯然不止一人,配合默契,另一波毒箭已接踵而至,封死了她所有閃避的角度!
林婉如身在空中,舊力已儘,新力未生,眼看便要被毒箭射中!
“惡賊敢爾!”
一聲如同驚雷般的暴喝自身後炸響!一道玄色身影如同狂風般席捲而至,正是尋蹤而來的封庭筠!他人在馬上,弓已在手,根本無需瞄準,憑借直覺與千錘百煉的箭術,連珠三箭射出!
“叮!叮!噗!”
兩支毒箭被他後發先至的箭矢淩空撞飛,第三支箭更是精準地射入了一名剛從坡上探出身形的刺客咽喉!那刺客悶哼一聲,直接從坡上栽落下來。
封庭筠毫不停歇,棄弓抽刀,縱身從馬背上躍起,如同一頭暴怒的雄獅,撲向左側陡坡的密林,刀光如匹練般斬出,頓時傳來兵刃交擊與慘叫聲!
林婉如得以喘息,穩穩落回馬背,眼神已是一片冰寒。她將驚魂未定的莫斯星護在身後,目光銳利如刀,掃視著兩側山林。她並未立刻加入戰團,而是警惕地守護著兒子,同時觀察著刺客的來路與手法。
這些刺客身手矯健,配合默契,所用袖箭淬毒,顯然是專業的死士,絕非尋常盜匪。目標明確指向星兒……為何?
封庭筠武功高強,含怒出手,勢不可擋,片刻間便將左側坡上的幾名刺客或斬殺或逼退。他渾身浴血,持刀立於坡下,眼神凶狠地搜尋著可能殘存的敵人,如同守護領地的頭狼。
“庭筠!”莫斯星見他身上濺滿血跡,雖知大多是敵人之血,仍忍不住心驚,急喚了一聲。
“我沒事!”封庭筠回頭,給了他一安撫的眼神,隨即看向林婉如,語氣凝重:“林姨,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需立刻離開,並將此事稟報陛下!竟敢在皇家獵場行刺,簡直無法無天!”
林婉如沒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麵沉如水。江湖刺客的直覺告訴她,此事絕不簡單。星兒雖為太傅之子,但並無顯赫仇家,為何會引來這等專業的死士刺殺?聯想到星兒那自出生起便有些特殊的、連欽天監都曾隱晦提及的命格,以及近年來皇帝對莫家若有若無的忌憚……
一個令人心寒的猜測,如同毒蛇般悄然鑽入她的腦海。
她擡頭,看向封庭筠,又看了看臉色蒼白卻強自鎮定的兒子,沉吟片刻,方纔緩緩點頭,聲音低沉而冰冷:
“好,立刻回去,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