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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舊庭筠 燈如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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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如晝

上元之夜的建安城,果真如封庭筠所描述的那般,火樹銀花,笙歌徹夜,將整個天際都映照成了一片瑰麗的、不真實的橘紅色。

禦街,這條帝都的中軸線,此刻成了流淌著光與色的河流。兩側鱗次櫛比的店鋪樓閣,無不懸燈結彩,爭奇鬥豔。常見的圓形紗燈、八角宮燈、兔子燈、鯉魚燈已是尋常,更有那巧手匠人紮製的亭台樓閣燈、人物故事燈,層層疊疊,堆砌成一座座光華璀璨的燈山。

走馬燈內燭火燃起,熱氣推動葉輪,其上繪製的駿馬、武將便迴圈往複地賓士起來,引得孩童們陣陣驚呼。而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天街儘頭那座巍峨聳立的鼇山燈棚。它以萬千竹木為骨,彩綢為衣,紮製成傳說中的海外仙山模樣,層巒疊嶂間,點綴著亭台樓閣、奇花異草。內裡數不清的燈燭一齊點燃,光芒透出,將彩綢映照得如同琉璃般通透,真正是“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盛世景象。燈棚上更有機關巧設,有紙紮的仙人、神女在內迴圈往複,演繹著“八仙過海”、“瑤池盛會”等神話故事,下方觀者如堵,喝彩聲、讚歎聲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

人流如織,摩肩接踵,幾乎到了揮袖成雲、舉袂成幕的地步。小販嘹亮的叫賣聲、孩童得到新玩具的純然歡笑、絲竹管絃悠揚的旋律、以及各處猜謎者或興奮或懊惱的議論聲,交織成一片龐大而歡騰的市井交響,將這上元之夜烘托得愈發喧囂而迷人。

封庭筠緊緊握著莫斯星的手腕,不是粗暴的拉扯,而是一種帶著保護意味的堅定。他小心地用自己的身體為莫斯星隔開大部分擁擠的人潮,如同劈開波浪的船首。他今日換了一身簇新的石青色流雲紋暗花錦袍,領口與袖口以銀線繡著精緻的回紋,愈發襯得他肩寬腰窄,身姿挺拔如鬆。莫斯星則依舊是素日那身月白直綴長衫,外罩一件銀狐裘滾邊的素色披風,風帽邊緣蓬鬆柔軟的狐毛襯得他麵容愈發清俊出塵。他手裡提著封庭筠硬塞給他的一盞精巧的荷花燈,燈體是瑩白細膩的絹紗所製,層層花瓣包裹著嫩黃的花蕊,中心一盞小小的燭火跳躍著,在這流光溢彩、喧囂鼎沸的夜色裡,彆有一種不染塵埃的清雅姿態。

“斯星,你看那邊!”封庭筠興致極高,指向一個賣各色麵具的攤子。那攤子上掛滿了昆侖奴、壽星公、嫦娥、豬八戒等各式各樣的麵具,彩繪鮮明,形態誇張。他拿起一個青麵獠牙、造型威猛的饕餮麵具,迅速扣在自己臉上,猛地轉身,對著莫斯星做出一個撲噬的動作,悶著聲音道:“嗷!何方書生,見了本神獸還不速速奉上貢品!”

莫斯星正凝神望著不遠處“文萃軒”書畫鋪門前懸掛的一排特製詩燈,那些燈造型古雅,燈下垂著的灑金箋上墨跡淋漓,皆是難度頗高的燈謎,周圍已圍了不少撚須沉吟的文士。被他這麼一鬨,莫斯星無奈地伸手輕輕將那猙獰的麵具從他臉上摘下來,露出後麵那張帶著促狹笑意的俊朗麵孔,輕斥道:“封庭筠,你幾歲了?還玩這等把戲。”

封庭筠被他摘下麵具,也不在意,反而嘿嘿一笑,隨手將麵具掛回原處,又湊過來順著他方纔的目光看向那排詩燈:“可有看得上眼的謎題?我去給你贏來!”

那排詩燈製作尤為精良,燈架是上好的紫檀木,燈罩是半透明的冰裂紋瓷盞,光暈柔和雅緻。莫斯星目光落在其中一盞六角菱花宮燈上,其下垂著的泥金箋上寫著一行清秀勁瘦的行書:“‘黑不是,白不是,紅黃更不是,和狐貍貓狗彷彿,既非家畜,又非野獸’——打一字。”

旁邊已有幾位穿著儒衫的中年人正在討論,有人猜是“妖”,言其非人非正;有人猜是“怪”,言其形貌詭異;更有人猜是“魅”,言其山精所化。然而守燈的書雇皆含笑搖頭,示意並未猜中。

封庭筠擰著眉頭,仔細琢磨著那幾句話,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比劃:“黑黑白白紅黃都不是……那是什麼顏色?和狐貍貓狗彷彿,又非家畜野獸……這謎語著實刁鑽,莫非是什麼稀罕物件不成?”

莫斯星凝視那謎麵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的光芒,唇角微揚,清冷的麵容如同冰雪初融,綻開極淡卻真實的笑意。他並未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側首對封庭筠,聲音平和地分析道:“‘黑不是,白不是,紅黃更不是’,這四色皆非,所指乃是‘青’色。‘和狐貍貓狗彷彿’,此四者之名,皆從‘犬’旁。故而,‘青’字加上‘犬’旁,便是……”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位一直撚須靜聽、身著深青色儒袍的老者已然撫掌,眼中露出激賞之色:“妙極!妙極!‘猜’字!正是此字!小公子心思之玲瓏,剖析之透徹,老夫佩服!”那守燈的書雇亦是笑著點頭,恭敬地將那盞造型古雅、光線溫潤的六角菱花宮燈取下,雙手奉與莫斯星。

封庭筠雖對文字機巧不甚精通,但見莫斯星三言兩語便解開了難住眾人的謎題,比自己校場奪魁還要高興,立刻伸手接過那盞頗有些分量的宮燈,喜形於色:“我就知道!這建安城裡,論起這才學心思,沒幾個人能及得上你!這燈雅緻,光線也柔和,正配你!”

兩人提著新得的燈,繼續隨著人流緩緩前行。封庭筠很快又被一個賣糖畫的老人吸引。那老人坐在小馬紮上,麵前一副光潔的青石板,手邊一個小炭爐,爐上坐著銅鍋,裡麵熬著金黃色的糖漿,咕嘟咕嘟冒著甜香的熱氣。隻見老人以勺為筆,以糖為墨,手腕懸空,抖動提頓間,線條流暢而出,不過片刻,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便栩栩如生地凝結在石板之上,引得圍觀人群一陣叫好。封庭筠看得眼熱,非要老人照著他說的,畫一隻威風凜凜的麒麟,再畫一隻溫順乖巧的玉兔,嘴裡還唸叨著:“麒麟是我,護佑四方;玉兔是你,明月之精,正好一對!”

莫斯星站在稍遠些的人群外圍等他,手中兩盞燈散發出朦朧的光暈,將他周身籠罩在一圈溫和的光影裡。他目光掠過眼前這喧囂至極、繁華至極的人間盛景,看向更遠處那沉默矗立、在夜色中隻剩下龐大輪廓的宮城牆垣與角樓。萬家燈火在其下煌煌閃耀,勾勒出這帝都無與倫比的富麗與看似堅不可摧的太平景象。他忽然想起日間在書齋,封庭筠說起“領兵”、“勘測”時那無所畏懼、彷彿天下儘在掌握的神情,再對比眼前這醉生夢死、烈火烹油般的歡愉,心頭莫名籠上一層極淡的、難以言喻的薄霧,像是明鏡台上落下的一絲塵埃,雖不影響光亮,卻終究存在。

“喏,你的兔子。”封庭筠清亮的聲音打斷了他飄遠的思緒,一支還帶著微微餘溫、晶瑩剔透的糖畫玉兔遞到他眼前。那兔子形態憨拙可愛,長耳短尾,在四周璀璨燈火的映照下,泛著誘人的琥珀色光澤,甜香撲鼻。

莫斯星收斂心神,接過那支糖畫,指尖傳來糖漿微暖而堅硬的觸感。他低頭,就著燈光,輕輕在那玉兔耳朵上舔了一下,一股純粹而濃烈的甜意瞬間在舌尖化開,絲絲縷縷,沁入心脾,彷彿真的驅散了些許那莫名而來的、關於未來的悵惘。

“甜嗎?”封庭筠看著他細微的動作,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期待,他自己手裡那支體型更大的麒麟糖畫已經被咬掉了半個腦袋。

“嗯。”莫斯星點頭,將手中的糖畫玉兔往前遞了遞,“你也嘗嘗。”

封庭筠就著他的手,毫不客氣地低頭,大大地咬了一口那玉兔圓滾滾的尾巴,在嘴裡嚼得嘎嘣脆響,滿足地眯起了眼,像隻偷腥成功的貓:“甜!不過還是我的麒麟糖多,更甜!哈哈!”

燈火闌珊,人影幢幢,歡聲笑語如海浪般將他們包裹。少年們分享著同一份簡單而直接的甜意,穿行在這如夢似幻、光怪陸離的光影迷宮之中。遠處,環繞著半個建安城的渭水無聲流淌,寬闊的河麵上倒映著滿天星火與人間絢爛,波光粼粼,靜靜東去,將這短暫的輝煌與歡愉,都收納進它永恒而沉默的懷抱裡。

至於那遙遠北境隱約傳來的、被刻意壓下的戰鼓聲響,或是廟堂之高某些不易察覺的、悄然湧動的暗流,在此刻這濃得化不開的、用金錢與詩意共同編織的盛世歡歌裡,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彷彿隻是這宏大輝煌樂章裡,一個微不足道的、幾不可聞的低音符,輕易便被淹沒在了一片昇平的喧囂之下。

鼇山燈的光芒漸漸被拋在身後,喧囂鼎沸的人聲也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兩人提著燈,拿著糖畫,拐入了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弄。青石板路在月色與零星懸掛的燈籠映照下,泛著濕潤的光澤。巷子兩旁是高聳的粉牆黛瓦,偶有晚歸人家的視窗透出溫暖的燭光,或是傳來幾聲低語犬吠,更顯得此處的幽深與寧靜。

“方纔那謎底竟是‘猜’字,真是絕了!”封庭筠猶自沉浸在方纔猜謎的興奮中,他提著那盞六角宮燈,前後晃動著,欣賞燈壁上繪製的梅蘭竹菊四君子圖在光影流轉間的生動變化,“斯星,你說那些整日埋首故紙堆的老學究,是不是把心思都花在這等機巧上了?我瞧著,比排兵布陣也簡單不了多少。”

莫斯星手中的荷花燈散發出柔和的光暈,映得他側臉線條愈發清雋。他小心地避開地上一處積水,輕聲道:“燈謎小道,不過遊戲筆墨,偶一為之尚可,終究不及經世致用之學。排兵布陣,關乎疆土安危,生民性命,豈可相提並論。”他頓了頓,看向封庭筠,“你近日所讀《衛公兵法》,可有心得?”

提到兵法,封庭筠立刻來了精神,將宮燈換到另一隻手,與莫斯星並肩而行,聲音也沉靜了幾分:“李藥師所言,‘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此理固然精辟,然則戰場情勢瞬息萬變,為將者更需審時度勢,若一味避實擊虛,恐失銳氣。我倒是覺得,有時以正合,以奇勝,正奇相生,方為上策。就如去年秋獮,我率一小隊繞至鹿群後方,看似迂迴,實則……”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自己對兵法的理解,並結合狩獵、校場演練的經驗,加以印證。他言語間並無多少華麗辭藻,卻邏輯清晰,帶著一種源於實踐的確信和年輕人特有的、敢於質疑權威的銳氣。巷子很靜,隻有他的聲音和兩人輕微的腳步聲在回蕩。

莫斯星安靜地聽著,並不打斷。他雖不習武,但自幼博覽群書,經史子集無不涉獵,對於兵家之道亦有相當的理解。他能聽出封庭筠話語中那些閃光的、獨特的見解,也能察覺其中些許因經驗不足而略顯理想化的地方。但他並未直接指出,隻是在封庭筠間歇時,才偶爾引述一兩句《孫子兵法》或《吳子》中的論斷,或是提出一個假設性的戰場困境,引導他思考更複雜的應對之策。

“……故而,地形、天時、人心,皆為‘勢’之組成部分,為將者不可不察。”封庭筠最後總結道,語氣頗為自得,隨即又看向莫斯星,帶著求證的意味,“斯星,你覺得我這般想,可對?”

莫斯星微微頷首,月光灑在他如玉的臉龐上,神情平和:“《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能於古人成法之外,結合己身體悟,思索‘勢’之運用,已窺兵家堂奧。然則知易行難,戰場非紙上談兵,真正的‘審勢’、‘造勢’,還需日後於實戰中細細磨礪。”

他的肯定讓封庭筠眼中光彩更盛,而後麵那句提醒,又讓他收斂了些許得意,認真點頭:“我明白。父親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為將者一言一行,皆係麾下兒郎性命,不可不慎。”他說這話時,臉上那份屬於少年的跳脫稍稍褪去,顯露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責任感。

這時,一陣夜風穿巷而過,帶著料峭春寒。莫斯星下意識地攏了攏披風,輕輕咳嗽了一聲。他體質偏弱,尤其畏寒,在這夜深露重之時,難免有些不適。

封庭筠立刻停下話語,關切地看向他:“冷了?”他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那件石青色錦袍外的玄色緙絲鬥篷,那鬥篷內裡絮著厚厚的絲綿,十分暖和,不容分說地披在莫斯星肩上,“穿著,你身子單薄,莫要著涼。”

帶著封庭筠體溫的暖意瞬間包裹住莫斯星,鬥篷上還沾染著主人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陽光與青草的氣息,以及一絲極淡的、校場塵土與皮革的味道。莫斯星微微一怔,想要推拒:“我不冷,你……”

“我火力壯,不怕冷!”封庭筠打斷他,順手幫他將鬥篷的前襟攏好,係帶的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認真,“你看你,手都是涼的。”他的指尖不經意擦過莫斯星的手背,那觸感溫熱而粗糙,是長期握韁挽弓留下的印記。

莫斯星不再堅持,任由那寬大溫暖的鬥篷將自己包裹。那股暖意似乎不僅驅散了身體的微寒,也悄然熨帖了心底那絲因未來不確定而產生的細微褶皺。他低聲道:“多謝。”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封庭筠渾不在意地擺擺手,重新提起燈,“走吧,送你回府。過幾日我們去杏花塢,我已讓人備好了食盒,都是你喜歡的清淡口味。”

兩人繼續前行,話題從兵法轉到了杏花塢的景緻,又聊起了太學裡某位先生新近的詩作,封庭筠雖不善此道,卻也能品評一二,偶爾冒出幾句略顯直白卻切中要害的評語,常惹得莫斯星眼底浮現清淺笑意。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交織在青石板上。一盞雅緻的宮燈,一盞清麗的荷燈,並兩襲漸漸融合在夜色中的身影,構成了這上元良夜,最靜謐而溫暖的尾聲。

回到太傅府門前時,已是月上中天。府門前的石獅子在月色下肅立,門簷下懸掛的燈籠散發著昏黃溫暖的光。封庭筠將莫斯星送至階前。

“快進去吧,外麵風涼。”封庭筠看著他,頓了頓,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的錦囊,塞到莫斯星手中,“這個給你。今日在燈市上偶然看到的,覺得你會喜歡。”

莫斯星開啟錦囊,裡麵是一塊未經雕琢的天然雞血石印章料,色澤沉鬱,其間絲絲縷縷的鮮紅如同血管般分佈,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石質極佳,是上品的昌化雞血。

“聽聞你前日摔壞了常用的那方印,這個正好補上。”封庭筠笑道,“雖不及你那些田黃、芙蓉名貴,但這血色,像不像我們前幾日在西山看到的晚霞?”

莫斯星摩挲著那塊微涼的石頭,觸手生溫。他擡頭,看著封庭筠在燈籠光影下格外清晰的眉眼,心中暖流湧動,最終隻化作一句:“很好看。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封庭筠笑容燦爛,朝他揮揮手,“那我走了!”說完,他轉身,提著那盞麒麟燈,大步流星地融入夜色之中,背影挺拔,步履輕快,彷彿有使不完的力氣。

莫斯星站在府門前,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街角,才攏了攏身上帶著餘溫的鬥篷,握著那方雞血石,轉身輕輕叩響了門環。門內傳來老仆熟悉的、略帶睡意的應答聲。

簷下的燕子巢xue裡,傳來幾聲模糊的啾鳴。他擡頭望瞭望那輪清澈的明月,心中一片寧和。至少在此刻,春光未老,故人依舊,所有的約定都散發著可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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