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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舊庭筠 京雲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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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雲詭

北境的戰事,遠比預想中更為膠著與慘烈。狄戎騎兵來去如風,熟悉地形,又值嚴冬,天時地利皆不利於朝廷大軍。封擎嶽用兵老練,穩紮穩打,卻也難在短期內開啟局麵。作為先鋒的封庭筠,更是數次與敵軍精銳短兵相接,雖憑借勇武屢有斬獲,但也嘗到了戰爭的殘酷與指揮的艱難。

隨著戰事深入,封庭筠成長的速度驚人。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衝鋒陷陣的勇將,開始更多地思考戰略戰術,觀察敵我態勢,學習父親和其他老將的指揮藝術。他將莫斯星信中偶爾提及的、關於北地風俗、氣候、乃至狄戎各部之間微妙關係的隻言片語,都牢牢記在心裡,融會貫通。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對戰場形勢的預判越來越準確,用兵也愈發靈活刁鑽。他開始能夠獨立策劃並執行一些小型戰役,不再完全依賴莫斯星那如同“天啟”般的指點。

一次,他利用對季節風的精確把握,巧妙設伏,火燒狄戎一處重要糧草囤積點;另一次,他利用狄戎內部不同部落之間的矛盾,散佈謠言,成功引發其內訌,不費一兵一卒便使其一部退兵。

他依舊會收到莫斯星的信,信中不再有具體的戰術指點,更多的是分享一些新的讀書心得,或是對天下大勢、人心向背的抽象探討。但封庭筠總能從中汲取到養分,獲得某種啟發。他們的交流,已從具體的技術支援,上升到了某種精神與戰略層麵的共鳴。

“封小將軍用兵,愈發神鬼莫測了!”軍中的讚譽之聲開始流傳開來。連一向嚴苛的封擎嶽,看著兒子在戰火中迅速褪去青澀,成長為一名可以獨當一麵的將領,眼中也難掩驕傲之色。

封庭筠的聲名,隨著一場場勝利,如同插上了翅膀,不僅在軍中傳揚,甚至開始越過邊關,傳回京城。

然而,就在封庭筠於北境戰場高歌猛進之時,千裡之外的建安城,卻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太傅府依舊門庭清冷,但一種無形的壓力,卻如同漸漸收緊的繩索,悄然纏繞上來。

莫斯星的身體在精心調養下慢慢恢複,雖然依舊比常人畏寒虛弱,但已能如常讀書起居。他敏銳地察覺到府中氣氛的微妙變化。父親莫文遠下朝歸家的時間越來越晚,眉宇間的凝重之色日益加深,與幕僚在書房密談的次數也明顯增多。往日裡一些走動頻繁的門生故舊,近來也疏遠了不少。

他不動聲色,依舊每日在靜思齋看書、撫琴、喂貓,偶爾去給母親請安。林婉如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但她並未在兒子麵前表露過多擔憂,隻是暗中加派了府中護衛,並更加留意京中的風吹草動。

這日,莫斯星正在翻閱一本前朝野史,青墨步履匆匆地進來,屏退了左右,壓低聲音稟報道:“公子,外麵……外麵有些不好的傳言。”

莫斯星擡眸,目光平靜:“說。”

青墨猶豫了一下,才艱難道:“市井間悄然流傳,說……說欽天監夜觀星象,測得……測得有‘妖星’光芒大盛,位逼紫薇,主……主國運動蕩,朝綱不穩……而且……而且暗指那‘妖星’,與……與公子您……有些關聯……”

莫斯星執書的手微微一滯,麵上卻無波無瀾,隻淡淡道:“荒謬之言,不必理會。”

青墨憂心忡忡:“可是公子,流言愈傳愈烈,隻怕……隻怕會對老爺和府上不利……”

莫斯星合上書卷,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那株在寒風中搖曳的老梅,梅苞點點,卻透著一股倔強的生機。他豈會不知這流言的惡毒?“妖星逼宮”,這是最能觸動帝王逆鱗的讖語!結合之前獵場那場莫名其妙的刺殺,以及父親近來在朝中的處境,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場針對莫家、或者說,是針對他莫斯星而來的、精心策劃的政治風暴。

父親定然早已知曉,隻是不願讓他擔心,獨自一人在朝中周旋抵擋。

“父親今日回府後,神色如何?”莫斯星問道。

“老爺回來時,麵色很是疲憊,直接去了書房,晚膳都未曾用。”青墨答道。

莫斯星沉默片刻,轉身對青墨道:“去小廚房,讓人熬一碗參湯,我親自給父親送去。”

他需要知道更具體的情況。這場風暴,因他而起,他不能,也不會置身事外。縱然他無拳無勇,但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以及遠在北境、正快速成長的那顆將星,或許是他們破局的關鍵。隻是,此刻的北境捷報,傳回京城,在某些人眼中,恐怕未必全是好事。

京城的暗流,與北境的烽火,在這一刻,詭異地交織在了一起。

夜深如墨,太傅府的書房卻燈火通明。莫文遠獨坐於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並未像往常一樣批閱公文或閱讀典籍,他隻是怔怔地望著跳動的燭火,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沉重與疲憊,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案頭上,一盞早已涼透的參湯原封未動。

輕微的敲門聲響起。

“父親。”莫斯星清冷的聲音在門外傳來。

莫文遠回過神,揉了揉眉心,儘量讓聲音顯得平穩:“星兒?進來吧。”

莫斯星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碗新燉好的、熱氣騰騰的參湯。他走到書案前,將湯碗輕輕放下,目光平靜地掃過父親憔悴的麵容和那盞涼透的舊湯。

“夜深寒重,父親還需保重身體。”莫斯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

莫文遠看著兒子清臒卻沉靜的臉龐,心中百感交集。他張了張嘴,想如往常般說些“無事”、“朝務繁忙”之類的托詞,但在兒子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視下,所有掩飾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莫斯星依言坐下,並未急於追問,隻是安靜地等待著。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林婉如也走了進來。她顯然也未曾安寢,衣著整齊,神色凝重,目光在丈夫和兒子臉上掃過,便瞭然於心。她走到莫文遠身邊,將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無聲地給予支援。

“你們都知道了?”莫文遠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林婉如點了點頭:“流言蜚語,早已傳入內宅。欽天監‘妖星’之說,指向星兒,絕非空xue來風。”

莫斯星也微微頷首:“兒子略有耳聞。父親,近日朝中,可是因此事對您多有發難?”

莫文遠見無法再隱瞞,便也不再迴避。他深吸一口氣,將近日朝堂之上的風波緩緩道來:

“欽天監正張玄素,三日前於早朝之上,呈遞星象密奏,言及‘客星犯紫微,光芒刺目,主小人作亂,國本動搖’。雖未直言名姓,但其奏章中隱晦提及‘星芒過盛,生於文華之地’,指向已然明確。”
莫文遠的語氣帶著壓抑的怒火,“隨後,便有數名禦史聯名上奏,彈劾我‘教子無方’,縱容……縱容子嗣身負‘妖異’,恐禍亂朝綱!更有甚者,暗示為父位高權重,其子又……又與掌兵權的封家過從甚密,其心可誅!”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苦澀:“陛下雖未當場表態,但……但昨日單獨召見於我,言語間多有試探與……警示。命我……約束家小,靜思己過。”

書房內一片死寂。燭火劈啪作響,映照著三人凝重的麵色。

“約束家小,靜思己過……”林婉如重複著這八個字,眼神銳利如刀,“這哪裡是警示,這分明是已將莫家,將星兒,視作了潛在的威脅!文遠,陛下他……怕是已起了疑心,甚至……殺心!”

莫文遠痛苦地閉上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隻是星兒他……他何錯之有?!難道就因那虛無縹緲的命格批語,便要遭受這等無妄之災?!”

“父親,”莫斯星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冷靜,“若陛下真已起疑,僅憑‘靜思己過’,可能消除聖慮?”

莫文遠猛地睜開眼,看向兒子。

莫斯星繼續分析,條理清晰得可怕:“不能。猜忌一旦種下,隻會隨時間滋長。今日是流言,明日便可能是構陷。獵場刺殺,線索模糊,難以追查,但結果卻是星兒險死還生。此番‘妖星’之論,看似荒誕,卻精準地擊中了帝王最忌憚之處——對皇權的潛在威脅。無論真假,陛下寧可信其有。”

林婉如介麵道,語氣帶著狠厲與果決:“不錯!坐以待斃,絕非良策!我們必須有所應對!”

“如何應對?”莫文遠聲音沉重,“辭官歸隱?以示絕無二心?可若陛下疑心已重,辭官反而可能被視為心虛,招致更快的清算!據理力爭?證據呢?我們拿不出證據證明星兒絕非‘妖星’,而對方卻可以不斷製造‘證據’!”

“父親,母親,”莫斯星的目光在父母臉上掠過,緩緩道,“當前局勢,關鍵在於陛下之心。陛下之心,已因猜忌而偏。尋常的自證與辯解,已無用處。”

“那當如何?”林婉如追問。

莫斯星沉吟片刻,道:“上策,釜底抽薪,設法消除陛下心中的猜忌根源。但這……極難。中策,示弱自保,暫避鋒芒,等待轉機。下策……魚死網破。”

他頓了頓,繼續詳細闡述:“所謂消除根源,幾乎不可能。命格之說,虛無縹緲,無法證偽。除非有更大的利益或威脅,能讓陛下覺得,動莫家得不償失,或者,有比‘妖星’更迫在眉睫的危機需要倚重父親。”

莫文遠搖頭:“北境戰事雖緊,但封擎嶽父子足以應對。朝中……目前並無此等契機。”

“那麼,唯有中策,示弱自保。”莫斯星道,“父親可再次上書,言辭懇切,自陳教子無方,請求辭去太傅之職,隻掛虛銜,不再參與核心機要。同時,我可稱病不出,甚至主動提出離開京城,前往某處偏遠家廟或彆院‘靜修’,遠離權力中心。此舉或可暫時麻痹對方,換取喘息之機。”

“離開京城?”林婉如立刻反對,“不行!京中尚且有護衛,若離了京城,路途遙遠,變數更多,豈不是給了那些人更好的下手機會?獵場之事,你忘了麼?!”

莫斯星看向母親,眼神深邃:“母親,正因有獵場之事在前,我們才更不能坐困愁城。離京,看似危險,實則或許能跳出眼下這無形的牢籠。當然,目的地需精心選擇,路線需絕對保密,護衛需絕對可靠。”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林婉如一眼。

林婉如瞬間明白了兒子的意思。她確實有其不為人知的渠道和力量。

莫文遠沉默了。他深知兒子分析得在理。辭官、離京,看似屈辱退讓,但在帝王疑心已起的情況下,或許是唯一能保全家族、保全星兒的辦法。隻是,他一生忠於君事,清廉剛正,如今卻要因莫須有的罪名自請去職,讓兒子遠走他鄉,這讓他如何甘心?

“父親,”莫斯星輕聲道,“忍一時之屈,方可圖將來。庭筠在北境屢立戰功,聲望日隆,此亦是一重保障。隻要封家不倒,隻要庭筠仍在,陛下投鼠忌器,便不敢對莫家做得太過決絕。我們需要的,是時間。”

他提到封庭筠,讓莫文遠和林婉如心中都是一動。是啊,那個孩子,如今已是軍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他與星兒的關係……或許,這確實是目前唯一能倚仗的外力。

“此事需從長計議。”莫文遠最終艱難地說道,“上書辭官,非同小可,需尋合適時機,斟酌措辭。離京之事,更需萬全準備。婉如,聯絡可靠舊部,籌劃路線與人手之事,便交由你了。”

林婉如重重點頭:“放心,我會安排妥當。”

莫斯星見父親終於採納了建議,心中稍安。他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能否真正破局,尚是未知之數。但至少,他們不再是被動等待宰割的羔羊。

“父親,母親,”他站起身,對著父母深深一揖,“無論前路如何,我們一家人,共同麵對。”

燭光下,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緊密相連。窗外,夜色深沉,寒風呼嘯,預示著這個冬天,註定漫長而艱難。但在這危機四伏的寒夜裡,至少他們彼此依靠,尋到了一條或許能通往生路的縫隙。而遠在北境的烽火與京城的暗湧,都將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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