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斷舍離
斷舍離
封庭筠北境大捷,奇襲黑風坳、焚毀狄戎糧草、解救大批俘卒的軍報,如同一聲春雷,在年關將近、被“妖星”流言籠罩的京城炸響。捷報詳細敘述了戰況之凶險、決策之果決、戰果之輝煌,雖未提及莫斯星那封關鍵信件,但“封小將軍用兵如神,絕境中尋得奇徑,一舉扭轉戰局”的訊息,已足以讓所有人為之側目。
隨捷報一同抵達太傅府的,還有一封封庭筠寫給莫斯星的私信。信中不再是報平安的寥寥數語,而是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感慨、對莫斯星運籌帷幄的由衷敬佩,以及更加熾烈直白的思念。字裡行間,洋溢著勝利的喜悅與對未來的憧憬。
“斯星,吾愛!黑風坳一役,全賴汝之奇謀!若無汝信,我與眾將士恐已埋骨雪穀……此恩此情,庭筠永世不忘!北境戰事已現轉機,狄戎糧草被焚,士氣大跌,父親言,最快明春便可結束戰事,凱旋還朝!待我歸來,定要……與你共享太平!珍重,務必珍重!”
握著這封滾燙的信箋,看著那熟悉的、飛揚中帶著一絲笨拙情意的字跡,莫斯星清冷的眉眼間,也難得地漾開了一絲真切的笑意,如同冰河解凍,春水微瀾。連日來因京中流言和家族壓力而緊繃的心絃,似乎也稍稍鬆弛了些許。
連帶著,太傅府上空那無形的陰霾,彷彿也被這來自北境的捷報衝淡了幾分。莫文遠在朝中,腰桿似乎也挺直了些,那些之前彈劾他的聲音暫時沉寂了下去。林婉如暗中籌劃的“離京”方案,也因此放緩了節奏,想著或許局勢能有轉機。
府中甚至開始有了些許年節的氣氛,下人們臉上也多了幾分輕鬆。花生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暖意,愈發憊懶,整日窩在燒著銀炭的靜思齋裡,揣著爪子,睡得肚皮朝天。
然而,這短暫的安穩,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一縷薄冰。
臘月二十三,小年。天空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午膳剛過,莫斯星正坐在書齋窗下,翻閱著一本古籍,花生蜷在他腳邊的軟墊上。突然,一陣極其沉重、密集且整齊的腳步聲,如同悶雷般由遠及近,迅速包圍了整個太傅府!那聲音並非尋常街市喧嘩,而是帶著金屬甲片碰撞的特有鏗鏘,充滿了肅殺之氣!
莫斯星執書的手猛地一僵,豁然擡頭!幾乎是同時,書齋外傳來了青墨驚慌失措、帶著哭腔的呼喊:“公子!不好了!外麵……外麵來了好多官兵!把府上圍住了!”
話音未落,府門外已傳來粗暴的撞門聲和厲聲嗬斥:“開門!奉旨查抄逆臣莫文遠府邸!抗旨者格殺勿論!”
查抄?!逆臣?!
這兩個詞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莫斯星心頭!他手中的書卷“啪”地一聲掉落在地。雖然早有預感,但當這最壞的結果以如此迅猛、如此酷烈的方式降臨時,依舊讓他瞬間血液逆流,手腳冰涼。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來不及穿外袍,隻著一身素白常服,便疾步衝向院外。花生被驚得“咪嗚”一聲跳起,炸著毛,警惕地望向門外。
當莫斯星衝到前院時,眼前景象讓他目眥欲裂!
太傅府那扇象征著清貴與榮耀的朱漆大門,已被暴力撞開,碎裂的木屑散落一地。如狼似虎的禁軍士兵,身披玄甲,手持明晃晃的刀槍,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洶湧而入!他們見人就推搡嗬斥,遇到稍有抵抗或驚慌跑動的下人,便拳打腳踢,甚至揮刀便砍!一時間,府內哭喊聲、求饒聲、嗬罵聲、器物碎裂聲響成一片,昔日寧靜雅緻的庭院,瞬間淪為人間地獄。
莫文遠被兩名身材魁梧的禁軍將領一左一右死死扭住胳膊,強行按壓著跪在庭院中央的雪地裡。他官帽歪斜,發髻散亂,紫色的朝服被扯得淩亂不堪,但他依舊竭力挺直著脊梁,口中怒斥:“放肆!本官乃當朝太傅!爾等豈敢無憑無據,私闖府邸,汙衊朝廷重臣?!我要見陛下!”
一名身著緋色官袍、麵容冷峻的中年官員,手持一卷明黃聖旨,立於階上,對莫文遠的怒斥充耳不聞,隻是冷冷地掃視著混亂的府邸,聲音如同寒冰:“莫文遠!你縱子行凶,其子莫斯星身負妖異,勾結邊將,意圖不軌!證據確鑿!陛下有旨,莫文遠革職查辦,打入天牢!莫斯星就地格殺!其餘家眷,押入大牢候審!府中一應財物,抄沒入官!抗旨者,以謀逆論處,株連九族!”
“格殺”二字,如同死神的宣判,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那些原本還在掙紮哭喊的下人,瞬間嚇得噤若寒蟬,麵無人色。
幾名凶神惡煞的士兵,得到命令,立刻持刀向著站在廊下的莫斯星撲來!刀鋒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刺骨的寒芒!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直強自鎮定的莫斯星,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他雖隻穿著單薄常服,立於凜冽寒風之中,身姿卻挺拔如青鬆。麵對洶洶而來的利刃,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清喝一聲:“放肆!”
這一聲並不如何響亮,卻彷彿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壓過了現場的嘈雜。他那雙清冷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劍,直直射向那幾名衝過來的士兵,目光中竟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儀與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
那幾名士兵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氣勢所懾,腳步竟不由自主地一頓,手中的刀也滯了滯。他們常年混跡京城,何曾見過這等場景?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麵對刀兵加身,非但不懼,反而有種令人心折的威勢!
“陛下旨意,是查抄,是拿人!誰給你們的膽子,在聖旨明言‘查辦’、‘候審’之前,便敢在太傅府內肆意行凶,濫殺無辜?!”莫斯星的聲音清越而冰冷,如同玉石相擊,字字清晰地回蕩在庭院中,“我父是否謀逆,尚無定論!爾等今日在此造下的殺孽,他日清算,一個也逃不掉!”
他這番話,合情合理,更帶著一種對後果的冰冷預告,讓那些原本氣焰囂張的士兵,心頭都是一寒,竟真的不敢再上前。
那緋袍官員見狀,眉頭緊皺,厲聲催促:“還愣著乾什麼?!速速將此妖孽格殺!違令者,軍法處置!”
官兵們被上官一催,凶性再起,再次蜂擁而上!
“星兒小心!”
就在刀鋒即將及體的瞬間,一道杏色的身影如同閃電般從側麵掠至!林婉如到了!
她手中並無兵刃,隻有一根不知從何處順手抄起的、用來支撐花架的熟銅棍!但就是這樣一根普通的銅棍,在她手中卻彷彿化作了神兵利器!
隻見她身形飄忽,如同鬼魅,瞬間便切入幾名士兵之間。銅棍一抖,如同毒蛇出洞,“啪”地一聲精準地點在一名士兵的手腕上,那士兵慘叫一聲,鋼刀脫手飛出!棍身順勢回掃,帶著淩厲的風聲,掃在另一名士兵的腿彎處,那人當即跪倒在地!
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拖遝!她並不以殺傷為目的,每一招都旨在擊潰對方的攻擊能力,為自己和兒子創造空間。銅棍在她手中時而是棍,時而是槍,時而又如同短鞭,舞得密不透風,竟然憑借一己之力,暫時擋住了七八名精銳禁軍的圍攻!
“夫人!”
“主母!”
一些忠心的仆役和護衛見狀,也紅了眼睛,想要衝上來幫忙。
“都不要過來!退後!”林婉如一邊格擋著攻擊,一邊厲聲喝道。她深知,普通仆役上來隻是送死,反而會讓她分心。
混亂中,兩名一直跟在林婉如身邊、看似普通仆婦的中年女子,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莫斯星。她們是林婉如的心腹親信,也是她早年江湖上的舊部。
“公子!快跟我們走!”其中一人急聲道,伸手便要去拉莫斯星。
“不!”莫斯星斬釘截鐵地拒絕,目光死死地盯著在人群中奮力廝殺的母親,以及被按壓在地、目眥欲裂卻無能為力的父親,“我不能走!我要和父親母親在一起!”
他知道,這一走,或許便是永訣!他怎能拋下父母,獨自逃生?
“糊塗!”林婉如聽到兒子的聲音,心中大急,手下招式卻愈發狠辣,一棍逼退兩名士兵,抽空回頭,對著莫斯星厲聲喝道,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與急促,“星兒!聽著!他們的目標是你!你留下,我們全家立刻都要死!你走了,我與你父親或許還有周旋的餘地!陛下要的隻是你的命!你活著,莫家就還有希望!你死了,就真的什麼都完了!快走!!”
她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敲在莫斯星的心上。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這“斷舍離”,何其殘忍!
看著母親為了掩護他,在刀光劍影中奮力搏殺,發髻散亂,杏色的衣衫上已沾染了點點血跡;看著父親被屈辱地按壓在地,望向他的眼神充滿了焦急、痛苦與無聲的催促;看著這昔日溫馨的家園,此刻已淪為修羅場……
莫斯星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卻遠不及心中的萬分之一。
他知道,母親是對的。他留下,於事無補,隻會讓父母立刻陪葬。他走了,父母或許會因為“逆臣家眷”的身份下獄,但至少暫時不會有性命之危,朝廷還需要用他們來釣自己這條“大魚”,或者作為與北境封家博弈的籌碼。他活著,封庭筠那邊就還有牽掛,皇帝投鼠忌器,或許不敢對父母立刻下殺手……
這冰冷的權衡,這無可奈何的抉擇,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來回切割。
“公子!不能再猶豫了!”另一名親信也焦急地催促,她們已經能聽到更多士兵正向這邊聚集的腳步聲。
莫斯星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掙紮與痛苦都被一種極致的冰冷與堅定所取代。他深深地、彷彿要將父母的身影刻入靈魂般,看了最後一眼,然後毅然轉身!
“走!”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他快步衝回近在咫尺的靜思齋。花生嚇得躲在書案下瑟瑟發抖。莫斯星一把將它撈起,塞進懷裡。同時,他極其迅速地拉開書案下一個隱秘的暗格,裡麵隻有幾樣東西:那枚封庭筠送的“平安”玉扣和玄鐵匕首,還有幾頁他早已整理好的、關於自身命格以及可能應對之策的零散手稿。他將這些東西飛快地塞入懷中。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林婉如一聲悶哼,似乎受了傷!以及那緋袍官員氣急敗壞的吼聲:“攔住他們!彆讓那妖孽跑了!”
“公子!快!”兩名親信已衝到書齋門口,焦急萬分。
莫斯星不再有任何遲疑,抱著花生,跟著兩名親信,從書齋另一側的窗戶翻出,融入了太傅府後院錯綜複雜的亭台樓閣與假山竹林之中。
他們專挑僻靜小路,利用對地形的熟悉,躲避著四處搜捕的官兵。身後,太傅府方向的哭喊聲、打鬥聲、嗬斥聲依舊隱約可聞,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趕著他們。
莫斯星沒有回頭。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父母此刻的境遇,不去想家園被毀的慘狀。他隻知道,他必須活下去!為了父母那一線生機,為了遠在北境、還在為他奮戰的庭筠,也為了這強加於身的、不公的命運!
寒風如刀,刮過他單薄的衣衫和臉頰。懷中的花生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決絕與悲傷,不再發抖,隻是安靜地蜷縮著,發出細微的嗚咽。
兩名親信一前一後,護衛著他,如同三道幽靈,在京城熟悉的街巷與逐漸降臨的夜幕掩護下,向著某個未知的、危機四伏的逃生之路,疾馳而去。
身後的太傅府,火光漸漸亮起,映紅了半邊天際,那是抄家士兵在縱火焚燒“逆產”……家的方向,已是一片血與火的煉獄。而前路,是更深沉的黑暗與未知的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