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權謀啟
權謀啟
長白山的冬天,漫長到彷彿沒有儘頭。冰雪封住了山,也似乎封住了時間。莫斯星蜷縮在破敗偏殿的角落裡,身上裹著那件愈發顯得破舊粗糙的皮裘,懷中緊抱著汲取微薄暖意的花生。殿外,狂風卷著雪沫,一遍遍撞擊著搖搖欲墜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在哭訴。
他的身體依舊畏寒,臉色蒼白,但那雙曾一度被死寂和麻木籠罩的眸子,卻在日複一日的冰封與寂靜中,逐漸燃起了一點不同往日的幽光。那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東西——仇恨的淬煉,與複仇的決意。
父親被強按雪地的屈辱,母親浴血奮戰的決絕,家園被烈火吞噬的慘狀……這些畫麵不再僅僅是夜半驚醒的夢魘,它們開始在白日裡,在他清醒的腦海中,反複上演,每一刻都清晰無比,每一刻都帶著刻骨的痛與恨。
欽天監的“妖星”讖語,皇帝的冷酷旨意,官兵的兇殘無情……這一切,並非天災,而是**裸的人禍!是廟堂之上,基於猜忌與權術,對他莫家、對他莫斯星施加的最不公的迫害!
他憑什麼要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躲在這苦寒之地,茍延殘喘?他憑什麼要眼睜睜看著父母身陷囹圄,家園破碎,而仇人卻高坐明堂?
那源自血脈深處的、屬於林婉如的桀驁與不屈,以及屬於莫文遠的智慧與堅韌,在這極致的壓迫與痛苦中,終於徹底蘇醒,並融合成一種更為可怕的東西。
他要複仇。
不是為了宣泄憤怒,而是為了討還公道,為了祭奠亡魂,為了讓那些施加痛苦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在冰原上點燃的野火,迅速蔓延,焚燒掉了他最後一絲軟弱與彷徨。
他知道,憑他如今這手無縛雞之力、孱弱多病的身子,複仇無異於癡人說夢。他需要力量,需要學識,需要一個引路人。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座始終沉默、如同磐石般坐落於主殿方向的身影——沈寒山。
這一日,風雪稍歇,慘白的日頭有氣無力地掛在天際。莫斯星將花生安頓在枯草堆裡,整理了一下自己破舊的衣袍,儘管這並無任何意義。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直透肺腑,卻讓他更加清醒。然後,他邁著雖然虛弱卻異常堅定的步伐,走向主殿。
沈寒山依舊如往常一樣,坐在一個破舊的蒲團上,麵對著空曠的大殿,似乎在打坐,又似乎隻是在望著虛空。聽到腳步聲,他連眼皮都未曾擡一下。
莫斯星在他身後三步遠處站定,清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帶著一種與他年齡和身體狀況不符的平靜與決絕:“沈前輩,我想複仇。”
沈寒山緩緩睜開眼,並未回頭,隻是發出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嗤笑。那笑聲裡沒有溫度,隻有一種彷彿看透世情的漠然。
“複仇?”他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天氣,“你憑什麼複仇?就憑你這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身子骨?還是憑你腦子裡那點之乎者也的聖賢道理?”
他的話語如同冰錐,尖銳而直接,毫不留情地戳穿著莫斯星最大的弱點。
莫斯星沒有被他的嘲諷激怒,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他隻是微微擡起下頜,目光沉靜地注視著沈寒山的背影,聲音依舊平穩:“憑我一無所有,故而無所畏懼。”
他頓了頓,繼續道,條理清晰得可怕:“我知我體弱,無法習練高深武藝,難以仗劍殺人。但複仇之道,並非隻有刀劍一條。廟堂權謀,江湖詭道,人心算計,奇門遁甲,藥理毒術……世間能殺人的,遠不止利刃。前輩通曉世事,武功深不可測,想必更明白這個道理。”
沈寒山終於緩緩轉過身,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如同鷹隼般落在莫斯星臉上,帶著審視與探究。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冰冷與堅定,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雜念,將自身也化為複仇之刃的決絕。
“說得不錯。”沈寒山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但,我為何要幫你?就因為你是林婉如的兒子?還是因為你那點看似聰明的口才?”
“因為前輩並非真正無情之人。”莫斯星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若前輩真不在意,當初便不會從京城將我帶出,不會一路跋涉護送至長白,更不會在我病重將死時,留下那些救命的草藥。”
他觀察入微,早已從沈寒山那看似冷漠的行事中,捕捉到了蛛絲馬跡。沈寒山救他,或許初衷是因為自己是故人之子,但這一路上的“不拋棄”,本身就已經說明瞭一些問題。
“前輩救我,是因為我是同門的後人。但前輩教我,則是一場押注。”莫斯星的話語開始展現出他驚人的洞察力與談判技巧,“前輩隱居於此,與世隔絕,但並非真正超脫世外。您一身本領,不會甘心就此埋沒於雪山之間。教我,便是將您的‘道’,您的技藝,借我之手,重現於世。我的仇人,是這世間最有權勢的存在。向祂複仇,本身便是對現有秩序最激烈的挑戰,是對您所學最好的印證與磨礪。這,難道不比讓一切在此地腐朽,更有價值嗎?”
他沒有哀求,沒有悲情,而是冷靜地分析利弊,將一場求教,變成了一場潛在的、互有所需的交易。他精準地抓住了沈寒山這類人可能存在的心理——對自身所學的驕傲,以及對沉寂的不甘。
沈寒山沉默了。他重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不過短短數月,這個從錦繡堆裡跌入泥濘的少年,似乎已經完成了一次脫胎換骨般的蛻變。那份清冷不再僅僅是性情,更是一種武裝;那份睿智不再侷限於書本,開始洞察人心與世情。
良久,沈寒山才緩緩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你很聰明,比我想象的更要聰明。但聰明,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往往不堪一擊。”
“所以,我需要前輩的教導,將聰明,轉化為真正能撕碎敵人的力量。”莫斯星微微躬身,姿態放低,語氣卻依舊不卑不亢,“請前輩成全。”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停滯。空曠破敗的大殿中,一立一坐,一少一壯,無聲地對峙著。空氣彷彿凝固,隻有莫斯星那清冽而堅定的目光,與沈寒山深不見底的審視在激烈碰撞。
最終,沈寒山移開了視線,重新望向殿外蒼茫的雪山,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對莫斯星的最終回應:“記住你今天說的話。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踏上來,便沒有回頭路。痛苦,絕望,甚至最終失敗身死,都怨不得旁人。”
他沒有說答應,也沒有拒絕。但莫斯星知道,他成功了。
沈寒山站起身,不再看莫斯星,隻是淡淡地丟下一句:“跟我來。”
沈寒山帶著莫斯星,穿過幾重傾頹的殿宇迴廊,來到了一座相對儲存完好的、以巨大青石壘成的建築前。石門厚重,上麵雕刻著早已模糊不清的奇異紋路,透露著古老滄桑的氣息。
沈寒山伸手在石門一側某個不起眼的凸起處按了幾下,伴隨著沉悶的機括聲響,厚重的石門緩緩向內開啟,激起一片塵埃。
門內,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間。這是一座藏書閣。
與外麵宮殿的破敗不同,藏書閣內部雖然也積滿了灰塵,蛛網密佈,但卻異常乾燥,顯然是經過特殊處理的。一排排高聳及頂的巨大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得密密麻麻,上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卷軸、竹簡、皮卷和線裝古籍。空氣裡彌漫著陳年紙張、墨香以及一種淡淡的、防止蟲蛀的藥草混合氣息,厚重而沉凝。
這裡收藏的,並非經史子集,而是被世俗視為“旁門左道”的典籍。江湖各派的武功秘籍、奇門遁甲、機關訊息、醫卜星相、毒藥理藥、各地風物誌、乃至一些早已湮滅在曆史中的王朝秘辛、官場傾軋記錄……包羅萬象,雜亂卻又隱隱自成體係。
“這裡,是師門最後的積累。”沈寒山的聲音在空曠的書閣中回蕩,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感慨,“師門早已敗落,隻剩下這些故紙堆。”
他指著那浩瀚如煙海的典籍,對莫斯星道:“你想學的,這裡大多都有。能學到多少,悟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我不會一字一句地教你,若有疑問,可來問我,但每日,我隻回答三個問題。問什麼,你自己斟酌。”
這是沈寒山的教學方式——放任自流,自覓食糧。他不會給莫斯星規劃路徑,不會告訴他什麼該學,什麼不該學。一切都需要莫斯星自己去探索,去甄彆,去領悟。這無疑是最艱難、最考驗悟性和心性的方式。
莫斯星看著這無邊無際的書海,眼中沒有畏懼,隻有一種近乎饑渴的光芒。他知道,這就是他複仇之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