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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舊庭筠 淬心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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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淬心初

沈寒山的默許,如同卸下了最後一道枷鎖。莫斯星捧著那本薄薄卻重若千鈞的《淵渟嶽峙》,回到了他那冰冷空曠的偏殿。他沒有急於開始,而是就著從破損窗欞透進來的、慘淡的天光,將冊子上的字句,從頭到尾,再次細細研讀數遍,直至每一個字、每一處註解都深深烙印在腦海之中。

這並非修煉內功的法門,沒有具體的經脈執行路線,沒有周天搬運的訣竅。它更像是一種對“心”的錘煉與拷問,一種將精神意誌轉化為某種實質力量的、近乎悖逆常理的詭道。

“心若深淵,可容萬般悲慟而不溢;誌若山嶽,可承千鈞重壓而不摧。”

“極致之力,生於至哀至慟之心。”

訣要的核心,清晰而又殘酷。它要求修煉者主動去擁抱內心最深的痛苦,將那無儘的悲傷、憤怒、仇恨、不甘,不是宣泄出去,而是如同百川歸海般,強行納入“心”這個無形的容器之中,不斷壓縮,凝聚,直至質變,生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霸道絕倫的力量。而這個過程,每一次嘗試,都會對作為承載基礎的心脈,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莫斯星盤膝坐在冰冷的枯草墊上,將花生輕輕放在一旁。他閉上雙眼,嘗試著按照訣要所述,摒棄所有雜念,將心神沉入體內,去“觀想”那顆跳動的心臟。

起初,一片混沌,什麼也感知不到。唯有身體的虛弱和四周刺骨的寒意無比清晰。

他不焦不躁,隻是反複默誦訣要,將意念集中於胸口。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黑暗的虛無中,他彷彿“看到”了——一顆布滿了細微裂痕、色澤黯淡、跳動得有些紊亂而無力的心臟。這便是他先天不足、又曆經磨難的心脈顯化。

接下來,是最關鍵,也最凶險的一步——引“哀慟”入心。

他放開了對自己心神的禁錮,任由那些被他強行壓抑、冰封的記憶洪流,洶湧而出!

太傅府朱門破碎,木屑紛飛……父親被強按雪地,紫袍染泥……母親杏色衣衫上的點點血跡,與敵人搏殺時決絕的眼神……墨韻和青霜倒在血泊中,逐漸渙散的瞳孔……抄家士兵猙獰的嘴臉,揮舞的刀劍……衝天的火光,吞噬了書齋,吞噬了庭院,吞噬了他十八年來所熟悉的一切溫暖與安寧……

還有,那遠在北境,不知是否安好的封庭筠……他們分彆前夜,那炙熱又絕望的纏綿……洞庭湖上,落日熔金中,那個帶著湖水微涼的、青澀而純粹的吻……

痛苦!無邊無際的痛苦!如同無數把燒紅的鋼針,從四麵八方刺向他那顆本就脆弱的心臟!比任何身體的傷痛都要劇烈百倍!那不是單純的回憶,而是將當時的恐懼、無助、憤怒、悲傷、眷戀、絕望……所有最極致的情緒,重新拉回當下,放大,然後如同狂暴的洪流,強行灌入那顆“觀想”中的心臟!

“呃啊——!”

莫斯星猛地弓起身子,一口鮮血毫無征兆地噴湧而出,濺落在身前冰冷的石板上,點點猩紅,觸目驚心。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捏,幾乎要爆裂開來!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耳中嗡鳴,渾身冷汗瞬間浸透單薄的衣衫。

失敗了。

他甚至連第一步——“納悲慟於心而不溢”都未能做到。那些洶湧的情緒力量,根本無法被約束,瞬間就衝垮了他微弱的精神引導,反噬其身。

他癱軟在枯草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懷中的花生被嚇得“咪嗚”直叫,焦急地圍著他打轉。

偏殿門口,不知何時出現的沈寒山,冷冷地看著這一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袖中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他沒有進去,也沒有離開,隻是如同一個沉默的幽靈,駐守在黑暗裡。

莫斯星沒有放棄。待那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稍稍緩解,他便再次掙紮著坐起,抹去唇邊的血跡,重新閉上雙眼。

一次,兩次,三次……

吐血,昏厥,醒來,再嘗試。

每一次引動悲慟,都如同經曆一次淩遲。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氣息越來越微弱,但那雙眸子,在每一次從劇痛中清醒過來時,卻愈發冰冷,愈發堅定。

沈寒山依舊沉默。他隻是會在莫斯星徹底昏死過去、氣息奄奄時,走進來,將一些準備好的、藥性更為猛烈的護心丹藥粗暴地塞進他嘴裡,然後用內力助其化開。那丹藥帶來的,是另一種灼燒五臟六腑的痛苦,但確實能吊住他一線生機,並微弱地修複著那一次次瀕臨崩潰的心脈。

這個過程,迴圈往複,看不到儘頭。莫斯星如同一個在無邊苦海中掙紮的溺水者,每一次試圖抓住那根名為《淵渟嶽峙》的浮木,都會被更洶湧的浪頭打入深淵。

就在莫斯星於長白之巔,以自身性命為賭注,進行著凶險萬分的修煉時,北境邊關的黃沙烽火中,封庭筠也正在經曆著血與火的淬煉。

落鷹峽之後的奇襲大勝,如同一塊堅實的基石,奠定了他在軍中的地位。不再是依靠父親蔭庇的將軍之子,而是真正憑借軍功與能力,贏得了上下敬重的“封小將軍”。封擎嶽也有意磨礪他,將越來越多的軍務交付於他,甚至讓他獨立帶領一支偏師,執行一些關鍵的策應或攻堅任務。

封庭筠沒有讓人失望。他繼承了父親的勇武與用兵之能,又似乎天生具備一種對戰場形勢的敏銳直覺。他作戰風格愈發沉穩老練,不再僅僅依靠個人勇武衝鋒陷陣,而是更善於運用戰術,調動兵力,往往能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戰果。他的威名,隨著一場場勝利,在狄戎軍中亦開始流傳,被稱為“玄甲煞星”。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支撐著他在屍山血海中一次次衝鋒、一次次冷靜決策的,除了保家衛國的責任,還有那深埋心底、日夜灼燒的擔憂與思念。

京中莫家覆滅、莫斯星在逃、生死不明的訊息,如同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時刻折磨著他。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封家的、母親的、甚至一些隱秘的江湖渠道,不惜重金,打探莫斯星的下落,卻始終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每當夜深人靜,卸下冰冷的甲冑,獨坐軍帳之時,巨大的恐慌與無力感便會將他吞噬。他會反複摩挲那件貼身穿著、救過他多次的琉璃胄,彷彿能從中感受到莫斯星的存在。他會拿出那些被翻看得起了毛邊的信箋,借著搖曳的燭火,一遍遍閱讀上麵清雋的字跡,從那些看似平淡的京中瑣事裡,汲取著虛幻的溫暖與支撐。

“庭筠,見字如麵。北地苦寒,萬望珍重……京中老梅已結苞,待君歸時,或可見花開……”

待君歸時……可如今,京中早已物是人非,那株老梅,是否也已在抄家的烈火中化為焦炭?

他不敢深想,隻能將所有的焦慮、思念、憤怒,都轉化為對狄戎更猛烈的攻擊。他作戰愈發悍不畏死,彷彿隻有敵人的鮮血和不斷的勝利,才能暫時麻痹那噬心的痛楚,才能讓他覺得,自己距離找到斯星、為莫家討還公道的那一天,更近了一些。

他變得更加沉默,眉宇間那份少年人的飛揚跳脫,早已被風霜與沉重所取代,沉澱出一種屬於真正軍人的堅毅與冷峻。唯有在無人看到的深夜,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眸子裡,才會流露出深藏的、幾乎要溢位來的疲憊與思念。

長白山的冰雪再次覆蓋群山,意味著又一個寒冬的降臨。偏殿內,莫斯星的修煉,依舊在絕望與痛苦的迴圈中艱難推進。

他不知道自己失敗了多少次,吐了多少血,在鬼門關前徘徊了多少回。沈寒山提供的那些珍貴丹藥,幾乎已經消耗殆儘,而他的心脈,在那反複的崩潰與強行修複中,變得愈發脆弱,卻也詭異地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被反複鍛打的精鐵般的韌性。

他不再像最初那樣,試圖一次性容納所有的悲慟。他開始嘗試著,如同精衛填海,愚公移山,一點點地引導。每一次,隻選取記憶中的一個片段,一種情緒,小心翼翼地將其“引入”觀想中的心淵,試圖讓其沉澱下來。

這個過程,依舊痛苦萬分。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伴隨著心脈如同被針紮刀割般的劇痛。但他的意誌,在這無休止的折磨中,卻被錘煉得如同經過了千錘百煉的寒鐵,愈發凝實,愈發冰冷。

漸漸地,他觀想中的那片“心淵”,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開始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波動”。那是由他引入的、被強行壓縮凝聚的哀慟之力所化。

這一日,風雪呼嘯。莫斯星再次進入那種玄而又玄的觀想狀態。他沒有引動任何新的悲慟,而是將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片死寂心淵中,那一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波動”上。

他嘗試著,按照訣要中後續記載的、更加艱深晦澀的法門,去“調動”這一絲力量。

意念如同最細微的絲線,纏繞上那絲波動。一股冰冷、沉重、充滿了毀滅與悲傷氣息的奇異力量,順著那意唸的牽引,極其緩慢地,從那片心淵之中,被抽取出來!

就在這股力量被引動的刹那,莫斯星渾身劇震!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被凍僵,又被投入熔爐!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虛弱感與強大感矛盾地交織在一起!

他猛地睜開雙眼!眸中不再是平日裡的清冷,而是掠過一道極其短暫、卻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幽暗光芒!

他下意識地擡起右手,對著前方虛空,輕輕一按!

沒有風聲,沒有氣勁。但他身前丈許外,地麵上一層不知積累了多久的、堅硬的灰塵,竟無聲無息地,向下塌陷出一個清晰的手掌印!彷彿被一種無形的、沉重至極的力量碾壓而過!

莫斯星怔怔地看著那個掌印,感受著體內那股驟然被抽空、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洶湧的反噬劇痛與深入骨髓的疲憊,心中卻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

雖然隻有一絲,雖然動用一次的代價巨大,但他確實,從那片由自身無儘痛苦凝聚的“淵”中,汲取到了真實不虛的力量!一種不同於內力,卻更加霸道、更加詭譎的力量!

偏殿門口,一直如同石像般佇立的沈寒山,瞳孔微微收縮。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刻,從莫斯星身上散發出的、那一閃而逝的、冰冷而沉重的氣息。那不是內力波動,卻帶著一種令他這等高手都隱隱感到心悸的壓迫感。

《淵渟嶽峙》竟真的被他摸到了門徑?!

沈寒山心中震撼莫名。他看著那個癱倒在地、幾乎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卻又嘴角帶著一絲奇異弧度的少年,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個孩子體內,究竟蘊含著怎樣一種可怕的潛力與毀滅性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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