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鋒芒露
鋒芒露
長白山的冰雪與寂寥被遠遠拋在身後。莫斯星沿著崎嶇難行的山道下行,越是靠近山腳,空氣中那股屬於人間的、混雜著泥土、炊煙與些許牲畜氣息的味道便愈發濃鬱。當他終於踏足山腳下那座名為“白河”的邊境小鎮時,正值晌午,熙攘的市井聲浪撲麵而來,讓他有種恍如隔世的疏離感。
小鎮不大,卻是連線關內外的重要隘口,南來北往的商旅、腳夫、江湖客絡繹不絕,使得這彈丸之地顯得格外喧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被車輪和腳步磨得光滑,兩側店鋪林立,旌旗招展,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騾馬嘶鳴聲交織成一片。
莫斯星一身青衣,身無長物,唯有背後那柄以粗布簡單包裹劍鞘的“鬆山月”略顯突兀。他刻意收斂了氣息,步履平緩地融入人流,如同滴水入海,並不引人注目。然而,他那過於昳麗的容貌,即便被風霜磨去了些許瑩潤,依舊如同暗夜中的明珠,難以完全掩蓋。所過之處,總能引來一些或驚豔、或探究、或隱含淫邪的目光。
他對此恍若未覺,隻是看似隨意地行走,實則已將《淵渟嶽峙》修煉出的敏銳感知提升到極致。他的耳力遠超常人,如同最精密的篩子,在嘈雜的聲浪中,捕捉著那些可能有用的資訊碎片。
他在一家生意興隆的茶館角落坐下,要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目光低垂,彷彿在凝視杯中沉浮的茶梗。耳邊,是各式各樣的談論。
“……聽說今年關外的皮子價錢又跌了,這日子是越發難過了……”
“……王寡婦家的驢昨夜被人偷了,真是造孽……”
“……前頭黑風寨那夥人最近消停了不少,莫不是被官府剿了?”
“……嘿,你聽說了嗎?西邊那個什麼‘西洲’國,要送個公主來咱們天朝和親啦!隊伍估摸著再有個把月就能到敦煌了……”
“……和親?哼,誰知道是福是禍。我聽說啊,江湖上有些不安分的主兒,正琢磨著要攪和這樁好事呢……”
有用的資訊不多,但“西洲和親”與“江湖人意圖破壞”這兩條,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莫斯星心中漾開了漣漪。西洲,位於西域更西,國力不弱,此番和親,關乎兩國邦交,牽動邊境局勢。若能從中攪動風雲,確實是一個渾水摸魚、試探朝廷反應、甚至借力打力的絕佳切入點。而那些意圖破壞的江湖人,更是潛在的、可以觀察甚至利用的物件。
他沒有在茶館久留,付了茶錢,便起身離開。又在鎮上的車馬行、貨棧附近徘徊了片刻,聽到的也多是一些關於皮毛、藥材行情的議論,再無更具價值的資訊。
看來,這偏僻小鎮,能得到的訊息終究有限。敦煌,作為西域通往中原的門戶,纔是各方勢力交織、資訊彙聚的中心。
他不再猶豫,徑直走向鎮中唯一一家像樣的車馬行,用沈寒山給他準備的、為數不多的銀錢中的大部分,買了一匹看起來還算神駿的黑色駿馬,又購置了一些必備的乾糧清水。
翻身上馬,勒緊韁繩,黑馬打了個響鼻,蹄子不安地刨動著地麵。莫斯星最後回望了一眼那巍峨連綿、已被雲霧遮掩的長白山脈,眼中再無絲毫留戀。他一夾馬腹,黑馬如同離弦之箭,衝出了白河鎮,沿著那條通往西方的、塵土飛揚的官道,疾馳而去。
官道蜿蜒,穿過丘陵、草甸,逐漸進入更為荒涼的地帶。天地變得開闊,目之所及,多是黃褐色的土地與稀疏的耐旱植被,風沙漸起,吹在臉上,帶著粗糲的質感。
莫斯星單人獨騎,一路西行。他並不急於趕路,而是保持著一種既能儘快抵達敦煌,又足以讓他觀察沿途風土人情的速度。夜晚,他便尋一處背風乾燥之地露宿,燃起一小堆篝火,就著冷水啃食乾糧,然後打坐調息,以《淵渟嶽峙》的心法錘煉心神,驅散疲憊。那柄“鬆山月”始終橫於膝上,冰涼的觸感時刻提醒著他肩上的重任。
越往西,人煙越發稀少,遇到的各色人等也愈發複雜。有拖家帶口、前往關外墾荒的流民,有押運貨物、神情警惕的商隊,也有成群、攜刀佩劍、眼神彪悍的江湖客。
莫斯星儘量避開人群,獨來獨往。但他的容貌,在這片崇尚力量與粗獷的土地上,愈發顯得格格不入,如同羊群裡的白鶴,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這一日,他正策馬經過一片稀疏的胡楊林,忽聽得林內傳來女子的驚呼與男子的獰笑聲。他眉頭微蹙,勒住馬韁,凝神聽去。
隻見林間空地上,三名身著勁裝、滿臉橫肉的漢子,正圍住一輛破損的馬車。車旁,一名老者倒地不起,一名穿著雖樸素卻難掩清麗姿色的少女,正被其中一名漢子拉扯著衣袖,嚇得花容失色,淚珠漣漣。
“小娘子,跟爺幾個回去,保管你吃香喝辣,何必跟著這老窮酸受苦?”那拉扯少女的漢子□□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少女臉上。
旁邊兩名漢子也鬨笑著附和,目光在少女身上逡巡,充滿了不懷好意。
莫斯星看著那少女絕望無助的眼神,聽著那幾名漢子汙言穢語……這世間,弱者被欺淩,似乎總是常態。
他驅馬緩緩走入林中。
那三名漢子聽到馬蹄聲,警覺地回頭。見到來者隻是一個身形單薄、麵容俊美得過分、身負長劍卻以粗布包裹的少年,先是一愣,隨即臉上便露出了輕蔑與更加肆無忌憚的笑容。
“喲?哪裡來的小白臉?也想學人家英雄救美?”為首那漢子鬆開少女,提著刀,不懷好意地迎了上來,目光在莫斯星臉上和背後的劍上來回掃視,“識相的趕緊滾,彆擾了爺們的興致!”
莫斯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平靜無波。
那漢子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惱羞成怒,罵道:“看什麼看!找死!”說罷,掄起手中的鬼頭刀,便朝著莫斯星的馬腿砍來!竟是打算先廢了他的坐騎!
就在刀鋒即將觸及馬腿的瞬間,莫斯星動了。
他甚至沒有拔劍。隻是手腕一翻,並指如劍,後發先至,在那漢子持刀的手腕上輕輕一點!
動作快如鬼魅,精準得令人心悸!
那漢子隻覺手腕處傳來一股尖銳如冰刺的力量,整條手臂瞬間痠麻劇痛,彷彿骨頭都被凍裂了一般!“當啷”一聲,鬼頭刀脫手落地。他慘叫一聲,抱著手腕踉蹌後退,臉上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
另外兩名漢子見狀,又驚又怒,同時揮刀撲上!
莫斯星身形微晃,如同風中柳絮,於間不容發之際避開兩道刀光。他依舊沒有拔劍,隻是左右手食指接連彈出,兩道無形無質、卻冰冷沉凝的“淵渟之力”隔空擊中了兩名漢子的膝彎xue道。
“噗通!”“噗通!”
兩名漢子隻覺得雙腿一軟,彷彿被無形的重物擊中,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膝蓋磕在堅硬的地麵上,疼得齜牙咧嘴,想要掙紮起身,卻發現雙腿如同灌了鉛,根本使不上力氣。
電光石火之間,三名凶神惡煞的漢子,便已儘數倒地,失去了反抗能力。
那少女和剛剛掙紮起身的老者都看得呆了,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莫斯星看也沒看那三名哀嚎的漢子,隻是目光淡淡地掃過少女和老者的麵龐,確認他們無甚大礙,便調轉馬頭,準備離開。
“多……多謝恩公救命之恩!”那少女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拉著老者跪下磕頭。
莫斯星背對著他們,揮了揮手,聲音清冷:“速離此地。”
說罷,不再停留,策馬揚鞭,很快便消失在了胡楊林的另一端,隻留下那三名驚魂未定的惡徒,以及一對感激涕零的爺孫。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並未意識到,這種源自本心的、對弱小的不忍,與他那冰封的複仇意誌之間,存在著一種怎樣微妙而複雜的張力。
經此一事,莫斯星愈發覺得,自己這副容貌在這龍蛇混雜的西行路上,實在是個麻煩。他雖不懼,卻也不勝其擾。每次停留打尖、補充飲水,總能感受到各種令人不快的視線,有貪婪,有淫邪,有探究,甚至有些自恃武功高強之輩,會主動上前挑釁,言語間多有輕薄之意。
起初,他尚能憑借身法和那手隔空點xue的功夫輕易打發,不願多造殺孽。但次數一多,難免心煩。他需要的是隱匿,是暗中佈局,而非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這一日,他在一個名為“黃沙集”的小鎮落腳。鎮子雖小,卻因是方圓百裡內唯一的水源補給點,頗為熱鬨。莫斯星剛在一家簡陋的飯鋪坐下,點了些吃食,便感覺到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鄰桌的五個彪形大漢,個個太陽xue高高鼓起,眼神精光四射,腰間鼓鼓囊囊,顯然都帶著兵刃,絕非善類。他們交頭接耳,目光在莫斯星臉上和那柄以布包裹的長劍上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與惡意。
“老大,瞧那小子細皮嫩肉的,比娘們還俊!身上那劍,雖然包著,看形狀怕不是凡品……”
“嘿嘿,抓回去樂樂,再把劍賣了,夠咱們快活好些日子了……”
汙言穢語清晰地傳入莫斯星耳中。他眉頭微蹙,放下手中的筷子,心中已然動了真怒。這些人,與之前那些地痞流氓不同,顯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江湖敗類,行事更為狠辣歹毒。
果然,那被稱為“老大”的虯髯漢子,拎起桌上的酒壇灌了一口,抹了把嘴,便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徑直向著莫斯星的肩膀拍來,力道沉猛,帶著試探與侮辱的意味。
“小兄弟,一個人喝酒多悶啊,陪哥哥們喝幾杯如何?”虯髯漢子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黃牙,口氣燻人。
莫斯星沒有躲閃,在那手掌即將拍中他肩膀的刹那,他右手食指看似隨意地向上一點,指尖縈繞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的“淵渟之力”。
“噗!”
一聲輕微的、如同戳破皮革的聲響。
那虯髯漢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痛苦與驚駭!他感覺自己的手掌彷彿被一根燒紅的鐵釺刺穿,一股冰冷霸道的力量順著手臂經脈急速蔓延,所過之處,氣血凝滯,劇痛鑽心!
“啊——!”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抱著瞬間腫脹發紫、失去知覺的右手,踉蹌後退,撞翻了好幾張桌椅。
“老大!”
“點子紮手!並肩子上!”
另外四名漢子見狀,又驚又怒,紛紛抽出兵刃,刀光閃爍,向著莫斯星撲來!一時間,飯鋪內殺氣彌漫,其他食客嚇得抱頭鼠竄。
莫斯星眼神一冷。他知道,若不展現出足夠震懾的手段,這類麻煩將會無窮無儘。
他依舊沒有拔劍。身形如同鬼魅般晃動,在四道淩厲的刀光中穿梭自如,每一次閃避都妙到毫巔。同時,他雙手或指或掌,或拍或點,每一次出手,都精準地落在對手的關節、xue道或者兵刃的薄弱之處!
“哢嚓!”一名漢子的手腕被他一掌拍斷,鋼刀落地。
“噗!”另一名漢子肋下中指,悶哼一聲,吐血倒地。
“叮!”又一名漢子的刀背被他指尖彈中,那精鋼打造的刀身竟發出一聲悲鳴,從中斷裂!
最後一名漢子被他一個簡單的擒拿手扣住脈門,整個人如同被山嶽壓頂,動彈不得,臉上充滿了恐懼。
不過呼吸之間,四名凶悍的江湖客,便已倒地不起,或斷手,或內傷,或兵刃毀損,徹底失去了戰鬥力。
整個飯鋪一片死寂。隻剩下那虯髯漢子抱著廢手哀嚎,以及地上四人痛苦的呻吟。
莫斯星站在原地,青衫依舊整潔,氣息平穩,彷彿剛才隻是隨手拂去了幾隻蒼蠅。他目光冰冷地掃過地上幾人,最後落在那嚇得麵無人色的飯鋪掌櫃身上,丟下一小塊碎銀,算是賠償打壞的桌椅。
然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走出了飯鋪。
經過此事,他深知不能再以真麵目行走。他在黃沙集唯一一家雜貨鋪裡,買了一張材質普通、隻能遮住上半張臉的銀灰色金屬麵具。麵具做工粗糙,隻有眼部開了兩個孔洞,透出他清冷的目光。
當他再次戴上麵具,走出雜貨鋪時,那惹來無數麻煩的絕世容顏被遮掩,隻餘下半截線條優美的下頜與緊抿的薄唇,以及那雙在麵具孔洞後、愈發顯得深邃冰冷的眸子。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疏離與隱隱的危險氣息,反而更濃了。
從此,西行路上,少了一個容顏昳麗的少年,多了一個戴著銀灰麵具、身份神秘、出手狠辣無情的獨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