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千裡疾
千裡疾
莫斯星離開了隱霧山，將那片死寂與震驚遠遠拋在身後。他的心中沒有半分因那一劍之威而產生的波瀾，隻有如同烈焰灼燒般的焦灼與恐慌。
庭筠……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
他將輕功施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極致，甚至瘋狂催動《淵渟嶽峙》那反噬極強的內力。身形如同一道撕裂夜色的青色閃電，掠過山川，越過江河，穿過城鎮。速度之快，以至於官道上夜行的商隊隻覺一陣狂風掠過，根本看不清是何物經過；山林間棲息的飛鳥被驚起，卻連他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體內的經脈因為內力的過度透支而傳來針紮似的劇痛，喉頭不斷湧上腥甜的氣息，又被他強行嚥下。五臟六腑彷彿都在被無形的力量撕扯、灼燒。但他渾然不顧，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
夜色在他身邊飛速倒退，星辰彷彿化為了流淌的光河。他記不清自己翻過了多少座山，越過了多少條河，也記不清強行衝破了多少處可能存在的關卡與巡邏。所有攔在他與建安城之間的障礙，都被他以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粉碎、跨越。
他心中沒有地圖，沒有路徑，隻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指向建安城的方向感。那是他與封庭筠之間，斬不斷的牽絆。
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他未曾遮掩的臉龐，吹散了他束發的絲帶，墨發在身後狂舞，更襯得他那張豔麗的臉蒼白如雪，唯有那雙赤紅的眸子，燃燒著執拗到近乎瘋狂的光芒。
當東方天際泛起第一抹魚肚白，晨曦微露，驅散黑暗之時，那座巍峨熟悉的建安城輪廓，已然遙遙在望！
一夜之間，他竟從川陝交界的隱霧山，橫跨了半壁疆域，回到了帝都建安！這等速度，已然超越了常理，近乎神話！
城門的守衛剛剛換崗，尚帶著幾分惺忪睡意，隻覺得眼前一花，彷彿有一道青影掠過，再定睛看時，卻什麼也沒有，隻當是晨風吹動了旗幟。
莫斯星沒有絲毫停留，甚至沒有選擇潛行。他如同鬼魅般在剛剛蘇醒的建安城街道上穿梭，速度快得隻留下道道殘影，直奔城西的鎮國大將軍府。
他手中緊緊攥著那個裝有各種珍稀丹藥的包裹，那是他救命的希望。
來到將軍府那高大的圍牆外，他甚至沒有去尋找借力點，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身形便如同沒有重量般飄然而起，輕而易舉地越過了高牆，落入府中。
府中的巡邏護衛隻覺一陣微風拂過，警覺地四下張望，卻未見任何異常。
莫斯星對將軍府熟悉得如同自家。他憑借著幼時無數次前來玩耍、以及與封庭筠當年私會的記憶，沒有絲毫遲疑，穿過熟悉的亭台樓閣、迴廊水榭，徑直向著府邸深處，那座屬於封庭筠的獨立院落——“嘯風苑”疾奔而去。
他的心，隨著距離的拉近，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衝破胸膛。
嘯風苑外，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數名封家的心腹家將麵色沉肅地守在院門處，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藥味與一種無聲的悲慼。
莫斯星如同旋風般衝到院門口，那幾名家將見狀，立刻警覺地拔出兵器阻攔：“什麼人？！敢擅闖將軍府！”
然而，當他們看清來人的麵容時，皆是不由得一愣，臉上露出極度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張臉……這張驚為天人、卻消失了近三年之久的臉……不是莫家那位據說早已不在人世的小公子，莫斯星嗎？！他……他怎麼還活著？！而且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就在他們愣神的刹那，莫斯星已如同遊魚般從他們之間的縫隙穿過，徑直衝入了院內，直奔那亮著燈火的主臥房！
“砰！”
他猛地推開了房門。
房內的景象，瞬間刺痛了他的雙眼。
封庭筠靜靜地躺在床榻之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唇上毫無血色，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他身上蓋著錦被，但裸露出的肩臂處，依舊可以看到纏繞的、被鮮血浸透的繃帶。往日那個神采飛揚、挺拔如鬆的少年將軍，此刻如同破碎的玉器，生機渺茫。
封擎嶽與秦玉瑤夫婦正守在床前，兩人皆是麵容憔悴，眼窩深陷，封擎嶽緊握著拳頭，指節泛白，秦玉瑤更是雙眼紅腫，顯然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聽到破門聲，兩人愕然回頭，當看到衝進來的、那張他們無比熟悉、卻又以為此生再難見到的臉龐時，封擎嶽虎軀一震，瞳孔驟縮，秦玉瑤更是猛地捂住了嘴，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與一絲恍惚的難以置信。
“斯……斯星？！”秦玉瑤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
封擎嶽也是喉頭滾動，看著這張與記憶中一般無二、隻是褪去了少年青澀、多了幾分妖異豔麗與刻骨蒼白的臉，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也是莫家那場浩劫中，他們以為早已逝去的故人。
莫斯星的目光卻死死地鎖在床榻上的封庭筠身上，彷彿根本沒有聽到秦玉瑤的驚呼，也沒有看到封擎嶽的震驚。他看到封庭筠那奄奄一息的模樣，隻覺得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淚水，毫無征兆地決堤而出，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他踉蹌著撲到床前，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哭腔與無儘的恐慌：“庭筠……庭筠！”
他伸出手，顫抖著想去觸碰封庭筠的臉頰，卻又怕驚擾到他，最終隻是懸在半空，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床沿上。
封擎嶽與秦玉瑤看著他這副悲痛欲絕、與曾經清冷形象截然不同的模樣，心中亦是酸楚萬分。他們知道，這孩子對筠兒的感情，從未變過。
“斯星……你……你怎麼……”秦玉瑤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顫抖的肩膀，卻不知該如何問起。
莫斯星猛地回過神來，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擡起淚眼朦朧的臉，看向封擎嶽和秦玉瑤，語速極快地說道：“封伯伯，秦伯母……是我，我是斯星……我還活著……現在沒時間解釋那麼多了！我是來救庭筠的！我在長白山學過醫術，我有藥！求你們讓我救他！讓我救他！”
他甚至來不及等封家父母的回應，話還沒說完，便已轉身撲到床邊，顫抖著手搭上封庭筠的手腕，凝神探查他的脈象。同時，他迅速開啟隨身攜帶的包裹，裡麵是各式各樣的玉瓶、木盒，散發出濃鬱的藥香。
封擎嶽與秦玉瑤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怔，看著他熟練地診脈、取藥，那專注而焦急的神情不似作偽，一時間竟愣在原地，思緒萬千。震驚於莫斯星的死而複生，擔憂於兒子的傷勢，又對他這“學過醫術”的說法將信將疑……種種情緒交織，讓他們竟忘了出言阻止。
莫斯星此刻心無旁騖。他探知封庭筠脈象極其微弱紊亂，五臟六腑皆有嚴重震蕩與損傷，失血過多，元氣大傷，若非其本身根基雄厚，且封家定然用了極品吊命藥物，恐怕早已……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迅速判斷傷勢，腦海中飛快閃過在長白山時沈寒山讓他熟記的各類醫典藥方、療傷法門。他先是取出一枚龍眼大小、色澤金黃的丹藥——這是沈寒山所贈的保命聖藥“九轉還魂丹”，極其珍貴，他僅有三枚。他小心翼翼地捏開封庭筠的嘴，將丹藥送入其舌下，緩緩化開。
接著，他又取出銀針，手法精準地刺入封庭筠周身幾處大xue，以內力輔佐，護住其心脈，疏導淤積的氣血。他的動作快而不亂，神情專注到了極致，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也顧不得擦拭。
然後，他又拿出幾種自己後來煉製的、用於內傷調理、續接經脈的丹藥，或是化水，或是直接喂服。每一種藥物的使用，都恰到好處，顯示出極高的醫道造詣。
封擎嶽與秦玉瑤在一旁看著，從一開始的驚疑不定，到漸漸被他那嫻熟精準的手法、以及那顯然非同凡響的丹藥所震撼。他們看到，在莫斯星一係列施為之後，兒子那原本微弱得幾乎要斷絕的氣息，似乎真的平穩了一絲。雖然依舊危重，但那種隨時可能逝去的絕望感，彷彿被強行拉住了一絲。
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一絲微弱的希望。他們終於從巨大的衝擊中回過神來，意識到此刻不是追問莫斯星為何死而複生的時候，救活筠兒，纔是重中之重！
秦玉瑤深吸一口氣，上前輕聲對莫斯星道：“斯星……你……你需要什麼，儘管說，府中庫房的藥材，隨你取用。”
封擎嶽也沉聲道：“不錯，無論如何，先救筠兒要緊！”
他們選擇了相信。相信這個他們看著長大的孩子，相信他對筠兒那份深沉的感情。
莫斯星聞言，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封庭筠，手上的動作也未曾停下。他從清晨忙到午後，又從午後忙到夜幕降臨，水米未進，片刻不離地守在床前，時而診脈，時而施針，時而喂藥，時而運功為他疏導藥力。
封家父母幾次勸他休息片刻，吃點東西，他都恍若未聞，隻是固執地搖頭，那雙原本漂亮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卻依舊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封庭筠，彷彿要將自己的生命力渡給他一般。
直到夜色深沉，在莫斯星不惜代價、用儘渾身解數的救治下，封庭筠的脈象終於徹底穩定下來，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脫離了性命之危。
直到這時，莫斯星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懈，一股巨大的疲憊與虛脫感瞬間襲來，他身形晃了晃，險些栽倒。
秦玉瑤連忙扶住他，心疼道：“斯星，好了，好了……筠兒暫時沒事了，你快去歇歇，吃點東西吧！”
莫斯星看著床榻上呼吸雖然微弱卻已平穩的封庭筠，終於緩緩點了點頭。他確實已經到了極限。
他在秦玉瑤的安排下，去隔壁廂房匆匆清洗了一下，換上了一身封庭筠的舊時衣衫。封庭筠的衣衫略有些寬大，更顯他身形清瘦。又勉強吃了幾口下人送來的飯食，便立刻又回到了封庭筠的床前。
他沒有再坐在凳子上，而是直接靠坐在床頭的地麵上，身體倚著床沿，一隻手依舊緊緊握著封庭筠微涼的手，彷彿隻有這樣，才能確認他還活著。
他就這樣守著，寸步不離。即便後來封家父母強行讓他到一旁的軟榻上休息，他也隻是合衣靠著，目光始終落在封庭筠身上，稍有動靜便會立刻驚醒。
如此又過了兩日，在莫斯星精心的調理與封家無數珍貴藥材的滋養下，封庭筠的臉色終於恢複了一絲血色。
這一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床榻上。封庭筠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他有些模糊的視線的，是靠在床沿、緊握著他的手、已然疲憊不堪睡去的莫斯星。那張豔麗卻蒼白的臉上，帶著濃濃的倦意，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地蹙著。
斯星……是夢嗎？還是……
莫斯星似乎有所感應，猛地驚醒過來。當他看到封庭筠已然睜開、正怔怔望著他的雙眼時，巨大的狂喜與後怕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淚水，再次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庭筠……”他哽咽著，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隻是緊緊握著他的手，泣不成聲。
封庭筠看著他淚流滿麵的樣子，感受著手背上那冰涼的淚滴，終於確認，這不是夢。他的斯星，在他最危急的時刻，如同天神般降臨，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虛弱地動了動手指，回握住莫斯星的手，嘴角努力向上牽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無儘的溫柔與慶幸：“斯星……彆哭……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