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礪鋒鏑
礪鋒鏑
封家大軍,號稱十萬,自北疆重鎮雲中城開拔,旌旗招展,甲冑鮮明,浩浩蕩蕩向西洲方向迤邐而行。主帥封擎嶽坐鎮中軍,威嚴沉毅;先鋒封庭筠率精騎在前,英姿勃發;秦玉瑤以眷屬身份隨行中軍,雖不著戎裝,眉宇間卻自有將門風範。沈寒山依舊是一襲灰袍,默然隨行,如同一個不起眼的影子。
表麵看來,這是一支奉旨討逆、士氣高昂的王師。但核心的幾人心中都清楚,此行真正的敵人,並非遠在西洲的盟友,而是可能潛藏在軍中的朝廷眼線,以及自身龐大隊伍在長途轉移中可能出現的任何疏漏。
行軍並非一味求快。封庭筠以“穩妥進軍、探查敵情、保障後勤”為由,將大軍分為前、中、後三軍,交替行進,互為犄角。每日紮營,必選易守難攻之地,斥候放出百裡,明哨暗卡層層布設,戒備之森嚴,遠超尋常出征。
中軍大帳內,夜夜燈火不熄。
封擎嶽、封庭筠、秦玉瑤、文若謙以及韓衝、雷豹等核心將領時常聚議,沈寒山偶爾列席。
“大軍開拔已十日,各部情況如何?”封擎嶽沉聲問道,目光掃過幾位將領。
韓衝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大將軍,左路軍一切正常,將士們士氣旺盛,隻是有些基層軍官對如此緩慢的行進速度略有微詞,覺得不像咱們封家軍雷厲風行的作風。”
雷豹介麵道:“右路軍亦同。末將已按少將軍吩咐,以‘西洲地形複雜、恐有埋伏’為由加以彈壓,但長此以往,恐生懈怠。”
封庭筠指尖在輿圖上劃過,冷靜分析:“韓叔,雷叔,將士求戰心切是好事,但此戰非同尋常。傳令下去,加強夜間巡營與口令核對,尤其是糧草輜重存放之地,需加派雙崗,由絕對可靠的老人手負責。”
他看向文若謙:“文先生,軍中所有文書往來,尤其是與朝廷、與其他邊鎮的通訊,需經過您親自過目。凡有打探我軍具體行進路線、作戰計劃者,無論官職高低,一律記錄在案,暫不驚動,但需嚴密監控。”
文若謙撫須點頭:“老朽明白。已發現數封來自兵部、乃至東宮的例行問詢公文,言語間多有試探。回複皆按既定方略,隻言‘穩步推進,遇小股騷擾,已清剿’等套話。”
秦玉瑤輕聲道:“軍中家眷安置可還妥當?莫要因此擾了軍心。”
封庭筠回道:“母親放心,隨軍家眷皆已妥善安排,由可靠之人統一管理,所需用度皆由我們自己的渠道供給,與朝廷撥付分開,避免授人以柄。”
一直沉默的沈寒山忽然開口,聲音平淡無波:“水源。”
眾人皆是一怔,看向他。
沈寒山繼續道:“西北之地,水源珍貴。若有人心存不軌,無需動刀兵,於水源處下手,便可令大軍不戰自潰。”
封庭筠眼中閃過一絲瞭然與後怕,立刻對韓衝、雷豹道:“傳令三軍,所有取用水源,無論河流、湖泊、井泉,皆需由醫官或有經驗的老人手先行查驗,確認無毒後方可取用。另,多備儲水囊,行軍途中儘量使用自帶的乾淨飲水。”
“是!”韓衝、雷豹肅然領命,心中對這位看似冷漠的沈先生更是敬佩。
每一次商議,都是對細節的反複推敲,對潛在風險的逐一排查。封庭筠展現出與其年齡不符的老練與縝密,將方方麵麵都考慮得滴水不漏。封擎嶽看著兒子,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他知道,庭筠的快速成長,很大程度上,是被那殘酷的局勢與莫斯星的命運,硬生生逼出來的。
大軍繼續西行,逐漸進入更加荒涼廣闊的戈壁邊緣地帶。天地蒼茫,四野寂寥,唯有風聲與馬蹄聲、車輪聲交織,訴說著征途的漫長。
封庭筠並未因環境的改變而放鬆警惕,反而更加謹慎。他深知,在這種人煙稀少之地,正是某些人動手腳的最佳時機。
這一日,後軍押運糧草的隊伍中,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意外”。一輛裝載箭矢的馬車在經過一段崎嶇路麵時,車輪突然斷裂,導致車輛傾覆,部分箭矢散落受損。
負責押運的是一名姓王的偏將,是封家軍的老人,作戰勇猛,但性格略顯急躁。他一麵命人搶修車輛,收拾箭矢,一麵罵罵咧咧,抱怨工部配發的軍械質量低劣。
訊息傳到中軍,封庭筠並未簡單地將此事歸咎於意外或器械老化。他親自帶人趕到現場查驗。
斷裂的車軸斷麵頗為整齊,不似自然磨損崩裂,倒像是被人用利器事先鋸開大半,再經顛簸而徹底斷裂。散落的箭矢中,也有部分箭桿有細微的刻痕,若非仔細檢視,極易忽略。
封庭筠麵色沉靜,命人將斷裂的車軸和有問題箭矢秘密收好,並未聲張。他安撫了王偏將幾句,命其繼續趕路,同時暗中調派了“夜梟”,混入後軍,密切監視所有接觸過這批物資的人員。
果然,兩日後,“夜梟”傳來密報,後軍一名掌管器械文書的小吏,在夜深人靜時,試圖將一小包東西偷偷埋入沙土中,被當場擒獲。搜其身,發現其懷中藏有少量金銀,以及一柄特製的小型鋸條,與車軸斷裂痕跡吻合。
經連夜秘密審訊,那小吏受不住壓力,招認是受兵部一位侍郎指使,令其伺機破壞軍中器械,製造混亂,拖延行軍速度,並隨時彙報封家軍確切位置與動向。那包被埋的東西,正是他準備送出的密信。
封庭筠看著審訊記錄,眼神冰冷。果然有內鬼!而且來自兵部,甚至可能牽扯更深。
他沒有立刻處置這名小吏,而是命人將其嚴密看管,並令其按照原來的聯絡方式,送出經過修改的、無關緊要的“情報”,穩住對方。同時,他以此為契機,順藤摸瓜,在後軍乃至其他各部中,又悄然揪出了幾名行為可疑、與外界有異常聯絡的低階軍官和文吏。
所有這些行動,都在極其隱秘的情況下進行,並未引起大軍整體的騷動。封庭筠以其雷霆手段與精準判斷,悄無聲息地剔除了隊伍中的幾顆毒瘤,進一步鞏固了對軍隊的掌控。
秦玉瑤得知此事後,輕歎一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幸得筠兒機警。”
封擎嶽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眼中滿是讚許:“做得很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切不可有婦人之仁。”
封庭筠點了點頭,目光卻望向西方。清理內患隻是第一步,前路依舊漫長。斯星,你在西洲,一切可還順利?是否也麵臨著類似的暗流洶湧?
隨著不斷西行,環境愈發惡劣。戈壁灘上烈日灼人,水源稀缺,夜間則寒氣刺骨。部分來自中原腹地的士兵開始出現水土不服的症狀,士氣不免有些低落。
封擎嶽與封庭筠深知,維係軍心在此刻至關重要。他們以身作則,與士兵同甘共苦,飲同樣的水,食同樣的糧。封擎嶽雖為主帥,每日必巡視各營,慰問士卒;封庭筠更是時常親率斥候前出探查,與先鋒部隊一同風餐露宿。
秦玉瑤也未閒著。她組織隨軍醫官和懂得草藥的親兵,采集戈壁中特有的耐旱藥材,熬製湯藥,分發給患病的士兵。她親自為一些傷勢未愈的老兵換藥,溫言安撫,其和藹親切的態度,極大地穩定了軍心。
這一日,大軍在一處難得的綠洲旁紮營。夜晚,篝火點點,驅散著戈壁的寒涼。
封庭筠巡視完營地,回到中軍大帳附近,見母親秦玉瑤正獨自坐在一塊大石上,望著跳躍的篝火出神,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半舊的、繡著梨花的絲帕。那是莫斯星母親林婉如生前贈予她的。
封庭筠走過去,輕聲喚道:“母親。”
秦玉瑤回過神,見是兒子,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將絲帕收起:“筠兒,巡營辛苦了。”
“分內之事。”封庭筠在母親身邊坐下,沉默片刻,低聲道,“母親是在想……林姨嗎?”
秦玉瑤眼中泛起一絲淚光,輕輕點頭:“是啊,想起我們年少時,一起騎馬射箭……婉如那般驚才絕豔的人物,卻……”她歎了口氣,沒有說下去,轉而看向兒子,“更想起斯星那孩子。他獨自一人在西洲,身子又那樣……我這心裡,總是放心不下。”
封庭筠握住母親的手,感受著她掌心的溫暖與些許粗糙,堅定道:“母親放心,斯星他……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堅強。他定能安然無恙,等到我們前去彙合。”
秦玉瑤反手緊緊握住兒子的手,目光慈愛而帶著一絲心疼:“我知道你們情深,你更是將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此去西洲,並非坦途,無論是對他,還是對你,皆是考驗。筠兒,你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麼,封家永遠是你和斯星的後盾。”
“孩兒明白。”封庭筠重重點頭。母親的這番話,如同暖流,驅散了他心中因連日緊張謀劃而產生的些許疲憊與孤寂。
就在這時,沈寒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不遠處,手中拿著幾株剛采的、形態奇特的沙漠植物。他看了一眼相攜而坐的母子二人,並未靠近,隻對封庭筠微微頷首,便轉身走向自己的帳篷。
封庭筠知道,沈先生定又是去研究藥材,或許是為斯星準備的。這份無聲的守護,讓他心中更定。
經過月餘行軍,封家大軍終於抵達了預定的彙合區域——位於西洲東部邊境的“赤石川”。此地地勢複雜,遍佈赤紅色的嶙峋怪石,易於隱蔽,且有穩定水源。
按照與莫斯星事先的約定,大軍在此紮下堅固營寨,停止前進,對外則宣稱“遭遇西洲主力阻擊,暫作休整,伺機決戰”。同時,派出多股小部隊,四處出擊,做出清剿周邊、偵察敵情的姿態,實則是在熟悉地形,並與西洲派來的接應人員取得聯係。
中軍大帳內,封庭筠正與封擎嶽、韓衝、雷豹等人對著沙盤,推演後續行動。
“根據斯星傳來的密信,西洲王赫連勃勃已完全配合,赤穀城及周邊要隘皆在我方掌控之中。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如何讓我十萬大軍,在不引起朝廷懷疑的情況下,安全、隱蔽地進入西洲腹地。”封庭筠指著沙盤上蜿蜒的路徑說道。
韓衝皺眉道:“十萬大軍目標太大,想要完全瞞過朝廷眼線,幾乎不可能。”
雷豹提議:“可否分批次,化整為零,偽裝成商隊或部落遷移?”
文若謙沉吟道:“此法雖可,但耗時日久,且容易在分散過程中出現意外。朝廷若察覺我軍動向有異,必生疑心。”
封擎嶽沉聲道:“或許,可以藉助天時地利。”
封庭筠眼中一亮,介麵道:“父親的意思是沙暴?”
“不錯。”封擎嶽點頭,“西北春季多沙暴,尤其在這赤石川一帶,一旦起風,飛沙走石,遮天蔽日,旬日不息。若能藉助一場大的沙暴,大軍趁機轉移,朝廷的眼線必然失去目標。待風沙平息,我等早已進入西洲,他們再想探查,便難如登天。”
“此計大妙!”封庭筠撫掌,“隻是,沙暴時機難以精準預測。”
一直旁聽的沈寒山忽然開口:“觀測天象,七日內,必有大風,沙暴概率,七成以上。”
眾人皆看向他。沈寒山醫術通神,於天文地理亦有涉獵,其判斷,無人懷疑。
“好!”封庭筠下定決心,“那就以此為契機!傳令下去,全軍做好在沙暴中行軍的準備!多備防風鏡、麵紗、繩索,所有車輛物資務必捆綁牢固!韓衝叔,你負責左翼;雷豹,你負責右翼;我親率中軍。一旦沙暴起,按預定路線,全速向西洲‘風鳴峽’方向轉移!那裡有西洲接應!”
“是!”眾將轟然應諾,各自領命而去。
大帳內隻剩下封庭筠與封擎嶽。封擎嶽看著兒子堅毅的側臉,緩緩道:“庭筠,此一步踏出,便再無回頭路了。”
封庭筠目光灼灼,望向帳外蒼茫的戈壁,語氣斬釘截鐵:“父親,從莫家蒙冤,從斯星踏上複仇之路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已沒有回頭路了。前方縱是刀山火海,孩兒亦與斯星,與封家軍,同進同退!”
他的心中,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風暴的期待,以及對遠方那人的無儘思念。斯星,等我,我們很快就能並肩而立了。
決定藉助沙暴轉移的戰略定下後,整個封家軍大營都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起來。士兵們雖然不解為何要準備在沙暴中行軍,但出於對封家父子的絕對信任,依舊一絲不茍地執行著命令。
封庭筠更是事必躬親,檢查各項準備工作的落實情況。從防風物資的分配到行軍路線的確認,從聯絡訊號的約定到傷病員的安置,他皆一一過問,確保萬無一失。
隻有在深夜,一切喧囂暫歇,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他獨自走出大帳,踏著冰冷的沙礫,登上營地旁邊一座較高的沙丘。戈壁的夜空,星河低垂,璀璨奪目,彷彿伸手可及。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動他額前的碎發與身後的披風。
他遙望著西方,那是赤穀城的方向,是莫斯星所在的地方。
算算時日,他與斯星已分離數月之久。這期間,他率軍跋涉,排除萬難,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心中那根弦始終緊繃著。唯有在想起那人時,緊繃的心神才會有一絲柔軟的鬆動。
他會想起莫斯星清冷的眉眼,想起他偶爾流露出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淺笑,想起他看似單薄卻蘊含著驚人力量的身軀,更想起他獨自承受著功法反噬與血海深仇的沉重。
“斯星,”他對著西方的星空低語,聲音融入獵獵風聲中,“西洲的飲食可還習慣?你的身體近日可還安好?”
他知道莫斯星定然也同樣在思念著他,或許此刻也正站在赤穀城的某處,望著東方的星空。他們相隔千裡,卻彷彿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他從懷中取出那方描繪著青衫背影的素帕,指尖輕輕拂過畫中人的輪廓。思念如同這戈壁的夜風,無孔不入,刻骨銘心。
“少將軍。”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是韓衝。
封庭筠迅速收斂心神,將素帕收起,轉身恢複了一軍主帥的沉穩:“韓叔,何事?”
韓衝走上前,與他並肩而立,望著西方,歎道:“是在想斯星少爺吧?”
封庭筠沒有否認,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韓衝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帶著長輩的關懷:“放心吧,那小子,猴精猴精的,武功又高,出不了大事。倒是你,連日操勞,也要注意身體。等咱們到了西洲,彙合之後,有的是時間相聚。”
封庭筠笑了笑,心中暖意流淌:“多謝韓叔關心,我曉得。”
他再次望向西方,目光穿透沉沉夜色,彷彿已看到了不久之後,與那人重逢的場景。到那時,他定要緊緊握住他的手,再不分離。
夜空下,沙丘上,少年將軍的身影挺拔如鬆,思念與決心,在胸中激蕩,化為前行的無儘力量。隻待那場註定到來的沙暴,便可龍歸大海,與心上之人,共掌這萬裡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