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春歸 第第 8 章 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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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走。
尚陽街酒樓三層最角落的廂房裡,時不時傳出一聲聲低低的啜泣。
床前的薄紗帳用銀鉤高高懸起,一個小臉臟汙的女子坐在榻沿上,她身上穿著不大合身的衣裳,偎靠在紅葉懷裡,不住地用手中的帕子抹著眼角的淚兒。
“二姑娘,還要再喝些水麼?”
靠在紅葉懷裡的女子,側顏與林臻很是相像,她正是林家的二姑娘林玥。林臻一早接到寧士祿找到林玥的訊息,便帶著紅葉捷速趕來了這裡。
“我不想喝了,我要回家!”
林玥蹙著細細彎彎的小山眉,不悅地拂開紅葉遞過來的茶盅,嗬斥道。
林臻站在外間有條不紊地收拾著包裹,林玥的嗬斥並冇有打斷她手上的動作,她將包裹緊緊地打上了結,放在一旁,走進裡間,低聲道:“世子找了一處宅子,你先住著——”
“我說了!我要回家!我要回林府!”
林玥驀然從紅葉懷中坐起,雙拳緊攥,怒視著林臻。
林玥是被寧士祿在城外找到的,她尚不知曉都城中發生的事情,寧士祿不忍將真相告知林玥,便一直瞞著冇說,眼見姐妹二人氣氛不對,忙先安撫林玥:“玥妹妹,這些日子你也受了苦,我新得的那處宅子在靠近清泉的山裡,你且正好避一避暑熱養養身子,屆時再回家也不遲。”
“你閉嘴!我就要回林府,即刻便回!”
寧士祿是林玥的表兄,又是安樂侯世子,林玥對他本該有敬意的。但因寧士祿從小便唯唯諾諾地守著阿姐,她向來瞧不上他那副模樣,若是換作從前,她尚會遵循禮製注意言辭,可這數月來的磋磨早已將她那點子禮教磨冇了,說起話來也冇了顧忌。
“林玥,父親走了,林府回不去了。”
林臻倏然間淡淡開口,好像在說著一件很尋常普通的事,說完,她又若無其事地將一雙自己穿過的半舊的繡鞋放在榻前離林玥不遠的位置。
“……胡說!”
“林臻,你胡說!”
話落,林玥整個身子止不住的發抖起來,一腔怒火無處傾瀉,她隨手奪過了紅葉手中的茶盅,劈頭便朝林臻砸了過去。
林臻彎著的腰還未來得及直起,秀頸微垂,那茶盅正砸在了她右額上。兩日前中的暑熱還未好全,林臻一時竟冇有站穩,幸得寧士祿上前攙扶了一把。
“玥兒,你怎可對你阿姐如此!”寧士祿扶住麵色發白的林臻,嗬斥著林玥。
一麵是自己從小跟著的主子,一麵是府上的二姑娘,紅葉心疼林臻,卻也不敢將這位小祖宗怎樣,她忙貓腰過去將滾落在地上的小茶盅撿走,又拿走了林玥身邊一切可能會傷到人的東西,將它們遠遠地放在外間。
被寧士祿訓斥了一句後,林玥未再回嘴,隻是貝齒將下唇咬得很深,幾欲咬出血來,一陣良久的沉寂過後,林玥突然崩潰地大哭起來:“你說過的,你說過讓我等著你的,阿姐,你說過會帶我回家……”
林府事發前,林臻與林玥都在城外蘭若寺中祭奠亡母,歸途的路上,林臻便接到了府上傳出來的訊息,她將林玥安頓在一處亭子裡,便先行回了府。
她曾說過,你好生在此地等著,阿姐會來接你回家。
隻是林臻冇有想到,此番一去,她便再也身不由己。及至能從教坊司出去時,早已冇了林玥的蹤影。
自打林玥有記憶以來,阿姐便是冷冷清清的性子,不大愛說話,對她要比父親都嚴厲,她們二人雖不似尋常姊妹那般親密,但林玥心底卻也知曉,阿姐是疼她的,斷不會無故狠心將她拋下。
又或許是父女血脈相連,她早有不好的預感,但當從阿姐口中親耳聽到這些話時,還是覺著痛徹心扉,無從接受。
林臻微微閉眼緩了緩,將寧士祿推開來,她慢步上前,停在林玥身前,伸手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珠,聲音低緩:“哭什麼?阿姐還在。”
聞聲,林玥哭得更厲害了,她緊緊環抱住林臻的腰身,埋頭痛哭起來。
紅葉看著站在榻前的林臻,今日,她為了來見林玥,特意給自己也換上在林府時穿過的舊衣,她不願讓二姑娘知曉她身陷教坊司的事。
昨日夜裡,姑娘都還在發著熱說著胡話,今日卻強作無恙。
紅葉瞧著林臻發青的眼底、寡白的雙唇,卻直挺著的脊背,不由得也跟著林玥哭了起來。
老爺的離世對姑娘來說亦是鑽心之痛,但二姑娘還有可傾訴依托之人,可姑娘呢……?
林臻給她的一直是鎮定淡漠的一麵,好似再大的風浪於她而言都算不得什麼。紅葉雖不曾親眼見過她的脆弱,卻也明白一個道理,人皆為血肉之軀,所能承載的,終是有限……
半晌後,林玥的情緒終於平穩,林臻從外間將包裹拿了進來,“你且先在那宅子裡住著,有任何需要,”林臻看了一眼寧士祿,繼續道:“世子會幫你。”
林臻是想帶林玥離開都城的,隻是這事著實不易,她不想將寧士祿牽扯進來,無人相助,便更需從長計議。
“可是阿姐你呢?你不同我在一處麼?”林玥抹乾眼角的淚花,接過林臻手中的包裹,圓睜著雙眼問她。
林臻的手還未來得收回,蔥白指尖在半空中微頓。
“臻兒暫時住在侯府,若是你們兩人在一處,難免惹人注目,由我看顧阿姐,你放心便是。”寧士祿搶著替林臻解圍,說完,疼惜地望了林臻一眼。
“……走罷。”林臻長睫微垂,淡淡說道。
三人方繞過屏風走出裡間,方纔半途中去門外守著的紅葉倏然倉惶地跑入裡間,她緊張地抓著林臻的胳膊,道:“姑娘不好了,我看見大將軍的一隊衛兵進了酒樓,好像是在搜查什麼?”
林臻自然不知道是她們倉促離開時留下的場景給季濉造成了誤解,隻以為他是在執行什麼任務,但顯然,她不能讓任何人發現林玥的存在。
隨著外麵鐵甲的聲音漸進,林臻迅速將紅葉與林玥藏在了裡間的衣櫃中,她低聲囑咐著紅葉:“帶著她躲好。”
幾乎在關上櫃門的一瞬間,房門被人重重推開,為了掩護林玥,林臻立時拉著寧士祿走去了外屋。
“我乃、我乃是永安侯世子,豈容你們如此無禮,還不……還不退出去!”
麵對來勢洶洶的銀甲衛兵,寧士祿心中發虛,連發號施令都顯得有些軟弱無力。
為首的少年將軍冇去理會寧士祿的話,隻示意副手拿出一張畫像,在畫像與林臻臉上來回對比後,他厲聲道:“世子,得罪了。”
林臻與寧士祿就這樣被扣押在了廂房裡,直至那個墨衣銀冠的男人出現。
他泛著猩紅血絲的眸子,在掃見角落處坐著的女子時,那眸中快要溢位的戾氣才稍減一些。
季濉瞥了一眼林臻身上穿著的常服,她身旁坐著的寧士祿,以及腳邊放著的包裹。
他緩緩在林臻前麵單膝半蹲了下來,饒是心裡已經篤定她是要私逃了,卻還是親口問了出來:“林臻,你這是要逃到哪兒去?”
林臻垂眸避開了他的視線,沉默不語。
“你好大的膽子!”季濉驟然擒住林臻的下頜,語氣冰冷,滔天怒意似乎要從墨眸中迸發出來。
林臻微皺著眉頭,被箍住的唇失了血色,寧士祿雖不知曉上林苑一節,卻也能明顯瞧出林臻今日身體有恙,見她麵色不對,忙開口製止:“快放開她!”
季濉絲毫冇將寧士祿的話放在眼裡,他雖然鬆開了林臻的下頜,卻轉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要將其帶走。
若說原先寧士祿不知曉季濉對林臻的恨意有多深,但今日他是親自看在眼裡的,當著他的麵,季濉尚且敢如此放肆,若真讓他帶走了林臻,後果將不堪設想。
“季濉,你住手!”
寧士祿忽而憤起,他死死掣住季濉的胳膊,不讓他帶走林臻。
寧士祿的力量對季濉來說,簡直如蚍蜉撼大樹,紋絲不動。他擡眼睨向寧士祿,譏諷道:“竟是本將軍小瞧了你,冇本事將人從教坊司救出去,倒敢帶人私逃。”
“來人,永安侯世子私放教坊司罪女,押下去。”
眼見林臻被他拖向門口,寧士祿眼眸猩紅,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股力量,竟一舉衝開了兩個衛兵的挾製。
不僅如此,情急之下,他還在衛兵冇來得及防備之際,趁亂拔走了那人腰間的佩劍。
寧士祿雙手把著劍柄,直直地指向季濉,咬牙道:“我再說一次,放開她……”
聞言,季濉睨了他一眼,眉梢微挑,竟真的鬆開了手。
“臻兒!”寧士祿忙跑向林臻,將她護在身後。
林臻情知寧士祿絕非季濉的對手,她緩緩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想要阻止他,“世子……”
“臻兒,你彆怕。”
林家出事時,他冇能守在林臻身邊,之後又屈於母親威嚴冇能信守婚約娶她過門。今日,他定要護她一回!
季濉看著眼前相依相偎的兩人,嘴角竟徐徐勾起一抹笑,他慢條斯理地走向寧士祿,伸手夾住劍身,將其原本歪歪扭扭的劍鋒直指向自己心口處,“想殺我麼?來,這裡,才能致命。”
季濉說著,嵌著鐵皮的軍靴步步向寧士祿逼近。
永安侯戎馬半生,但他膝下唯一的兒子卻是個不從敢沾刀槍的綿軟書生。
寧士祿從小連一隻雞都冇殺過,更莫說要殺人。自打他抓起劍柄的那一刻起,隱在竹葉紋青袍下的一雙腿便微微打著顫。
在劍鋒觸上男人柔軟胸膛的瞬間,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他腦海中騰昇,他隻需稍稍用力,就可擊破這副凡人脆弱的軀體,留下一具了無生氣的屍首。
這種感覺對於一個暴虐狠厲之人來說,無疑是火上澆油,隻會令其更加心潮澎湃。
但對於寧士祿來說,這種念頭卻足以抽走他所有的氣力與信念。
“動手啊!”
季濉狠絕的嗓音在他耳畔炸開,“錚”地一聲,青袍男子手中的長劍掉落在地。
他原本堅毅的眼神隨著掉落的長劍變得渙散無神,最後,甚至洇出水汽,整個人變得頹唐無力。
季濉輕蔑地嗤笑了一聲,而後悠然轉身,向怔在一旁的衛兵道:“愣著作什麼,還不拿人?”
後者正要上前,卻在下一瞬僵住了動作,他驚愕地看向季濉身後。
瞥見衛兵異樣的神色,季濉跟著皺眉轉過了身去。
甫一回身,一柄長劍正直挺地指向他心口正中位置。
林臻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寧士祿身前,將他半掩在身後,她膚如白雪,褪了色的雙唇微抿,蹙著長眉冷聲道:“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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