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白銀 第49章 鐵幕將傾
武清侯府的斷尾行動,在暗夜中迅速展開。
永昌記東家蘇明理,當夜便“突發心疾”,暴斃於家中。等五城兵馬司的人接到報案趕到時,蘇家已是一片縞素,哭聲震天。蘇明理的妻妾子女皆言其素有胸痹之症,近日因店鋪被東廠盯上,憂懼交加,以致舊疾複發,藥石罔效。現場看不出任何他殺痕跡,連蘇明理平日服用的藥方和剩餘藥材都“恰好”備齊,可謂滴水不漏。
與此同時,永昌記和錦繡閣內,幾處隱秘的暗格被悄然開啟,裡麵存放的、記錄著真正往來的私賬冊頁,被投入火盆,化為灰燼。一些與武清侯府、乃至宮中某些太監往來密切的夥計、管事,或被重金遣散,遠離京師,或“意外”失蹤,再無音訊。
武清侯李偉坐在書房內,聽著長子李高的回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父親,永昌記那邊已經處理乾淨,蘇明理死了,暗賬也燒了,幾個知情的也都打發了。”李高低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後的輕鬆,但更多的卻是揮之不去的恐懼。
李偉沒有看他,目光盯著跳動的燭火,聲音沙啞:“陳矩那邊呢?”
“派人遞了話,把您的意思…都跟他說了。”李高嚥了口唾沫,“他那邊沒什麼反應,但…但據說他把自己關在值房裡,誰也不見。”
“哼,算他識相!”李偉冷哼一聲,“現在就看,張惟賢手裡那個趙德海,到底能掀起多大風浪了!還有東廠…馮保那條老狗,查到哪一步了?”
“東廠的人還在永昌記和錦繡閣外圍轉悠,但裡麵已經乾淨了,他們查不到什麼。隻是…聽說馮保另外派了一路人,似乎在暗中查訪那‘飛雀內字’銅牌的來曆。”
李偉眼皮一跳,這確實是個隱患。那銅牌是宮內之物,若真被馮保查實,陳矩就跑不了,很可能還會牽連到他。
“讓我們在宮裡的人,想辦法打探一下,馮保到底查到了什麼!另外…”李偉眼中閃過一絲狠絕,“準備一份厚禮,明日一早,你親自去一趟馮保的外宅,就說…就說侯府感念他操持宮務辛苦,特備薄禮,以表敬意。”
李高一愣:“父親,這時候去給馮保送禮?豈不是…”
“你懂什麼!”李偉打斷他,“這叫投石問路!也是表明姿態!告訴他,我武清侯府願意服軟,隻要他高抬貴手!如今能救我們的,或許隻有這位馮公公了!”
司禮監值房內,陳矩如同一尊泥塑木雕,枯坐在黑暗中。外麵隱約傳來蘇明理暴斃、永昌記清理痕跡的訊息,他聽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武清侯府遞來的威脅話語,如同毒蛇般纏繞在他心頭。他知道,李偉做得出來。那些他偷偷安排進宮、倚為臂助的子侄後輩,恐怕此刻都已成了李偉手中的人質。
完了…全完了…
他想起自己這些年,如何小心翼翼地巴結太後,如何與李偉勾結,利用職權,將那源源不斷的漕銀和珍寶,通過京營渠道,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入自己和同黨的私囊…本以為天衣無縫,富貴可期,卻沒想到,竟會栽在一個小小的漕銀案上,栽在那個油鹽不進的張惟賢手裡!
如今,證據恐怕已經落在了張惟賢手中,東廠也在馮保的指揮下步步緊逼,而曾經的盟友武清侯,已然準備將他當作棄子…
就在這時,值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絲光亮透了進來。馮保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手裡提著一盞燈籠,昏黃的光線映照著他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
陳矩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看著馮保,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
馮保緩緩走進來,將燈籠放在桌上,自顧自地坐在了陳矩對麵。他沒有看陳矩,而是打量著這間熟悉的、如今卻顯得格外冷清的值房。
“陳矩,”馮保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咱家聽說,永昌記的蘇明理,死了。”
陳矩身體一顫,低下頭:“奴婢…奴婢也剛聽說,說是突發惡疾…”
“惡疾?”馮保輕笑一聲,這笑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還真是巧啊。東廠剛查到他頭上,他就突發惡疾了。還有永昌記那些賬本,也燒得真是時候。”
陳矩冷汗涔涔而下,不敢接話。
馮保轉過頭,目光如刀,落在陳矩臉上:“陳矩,咱們同在司禮監當差,伺候皇爺也有些年頭了。咱家問你一句實話,那‘飛雀內字’的銅牌,是怎麼回事?你可知,私動宮禁信物,勾結外臣,侵吞國帑,是什麼罪名?”
陳矩如遭雷擊,猛地從椅子上滑落,跪倒在地,涕淚橫流:“馮公公!老祖宗!救救奴婢!奴婢…奴婢也是一時糊塗,被那武清侯蠱惑啊!奴婢願意將功折罪,願意把知道的都說出來!隻求老祖宗看在往日情分上,在皇爺麵前,給奴婢留條活路!”他知道,馮保既然能說出“飛雀內字”銅牌,必然是掌握了關鍵線索,再隱瞞已是徒勞,唯有祈求馮保看在同是內官的份上,或許能網開一麵。
馮保看著腳下磕頭如搗蒜的陳矩,眼中閃過一絲厭惡與憐憫交織的複雜神色。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都寫下來。包括武清侯如何與你勾結,如何利用京營轉運贓銀贓物,如何分贓,還有…那銅牌的來曆和用途。寫清楚了,或許…咱家能在皇爺麵前,為你求個全屍。”
陳矩聞言,渾身癱軟,徹底絕望。全屍…這就是他最好的下場了嗎?
英國公府內,張惟賢同樣一夜未眠。他收到了蘇明理暴斃、永昌記被清理的訊息,也通過“觀雲先生”得知了武清侯府試圖向馮保送禮的動向。
“他們開始狗急跳牆,斷尾求生了。”張惟賢對沈滄瀾道,“蘇明理一死,永昌記的明線就算斷了。武清侯向馮保示弱,是想尋求妥協。”
“大人,那我們是否要立刻將趙德海的口供呈送陛下?以免夜長夢多?”沈滄瀾問道。
“再等等。”張惟賢沉吟道,“馮保既然已經在查銅牌,武清侯又主動湊了上去,他們之間,必有一番較量。我們此時若強勢介入,反而可能促使他們暫時聯手對付我們。等馮保從陳矩那裡拿到口供,或者武清侯與馮保談崩,纔是我們出手的最佳時機。”
他走到窗前,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而且,三法司那邊,對錢牧之、周廷璋的會審,今日就要開始了。且看看,這開場第一幕,他們想怎麼演。”
辰時剛過,刑部大堂。三法司會審錢牧之、周廷璋一案,正式開堂。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大理寺卿三位主官高坐堂上,氣氛肅穆。堂下,錢牧之、周廷璋身著囚服,跪倒在地,形容枯槁。
作為案件主要偵辦人之一的沈滄瀾,也按例在場聽審。
首先被提審的是周廷璋。他跪在堂下,麵對三位堂官的訊問,早已沒了昔日封疆大吏的威風,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如何受錢牧之暗示、如何掣肘張惟賢查案、如何派“影子”滅口等罪行一一供認,並多次痛哭流涕,表示悔不當初,將主要責任都推到了錢牧之身上。
輪到錢牧之時,情況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錢牧之起初也是麵色灰敗,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但當都察院禦史周永春(與武清侯府有勾連者)厲聲追問:“錢牧之!你指使‘夜梟’行刺朝廷命官,毀滅證供,阻撓查案,背後可有人指使?是否受張惟賢脅迫,或是另有隱情?”時,錢牧之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詭異。
他抬起頭,看了看堂上神色各異的官員,又瞥了一眼旁邊麵無表情的沈滄瀾,臉上露出一絲慘笑,聲音嘶啞道:“指使?無人指使!下官…下官全是為了朝廷!為了東南穩定!”
他話鋒陡然一轉,竟指向了張惟賢:“是英國公張惟賢!他查案酷烈,羅織罪名,意在排除異己,攬權自重!下官…下官是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纔出此下策!那些所謂的密信,也是他偽造出來,意圖構陷朝中大臣!周廷璋周大人,也是受他脅迫,纔不得不違心認罪!”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周永春眼中閃過一絲得色,立刻拍案喝道:“錢牧之!你此言當真?可有證據?”
沈滄瀾勃然變色,猛地站起身:“錢牧之!你血口噴人!”
錢牧之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對著沈滄瀾獰笑道:“沈僉事,何必動怒?你們‘星火’的手段,難道自己不清楚嗎?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我錢牧之今日,寧願一死,也要揭穿爾等的真麵目!”
三法司會審的第一天,就在這突如其來的反咬和混亂中暫告段落。錢牧之的當堂翻供,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水中,讓本就渾濁的局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訊息傳出,朝野震動。原本就對張惟賢雷厲風行手段有所非議的官員,彷彿找到了依據,彈劾張惟賢“辦案酷烈、構陷大臣”的奏疏,一時間雪片般飛向通政司。
武清侯府內,李偉得知訊息,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久違的、陰冷的笑容。
“好!好啊!錢牧之這條狗,臨死前總算還有點用!這下,我看他張惟賢如何自處!”
然而,張惟賢在府中接到沈滄瀾的急報後,卻並未如李偉所料的那般憤怒或驚慌。他隻是平靜地放下手中的茶盞,對憂心忡忡的沈滄瀾道:
“跳梁小醜,垂死掙紮罷了。他這一翻供,反而暴露了更多。看來,有些人,是迫不及待地想把這潭水攪得更渾啊。”
“那我們…”
“按原計劃行事。”張惟賢目光沉靜,“保護好趙德海,查清銅牌來曆。這場戲,才剛剛開始,誰笑到最後,還未可知。”
鐵幕已然拉開一角,真正的較量,此刻才正式登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