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001
父親被捕入獄後,我低聲下氣去求當朝丞相納我為妾,保我一家不受欺淩。
他曾是罪臣之子,受我父親庇佑,蒙冤罪名得以翻案。
可現在,位極人臣的男人居高臨下俯視我,唇邊浮現出一絲譏諷:
「淩小姐身份高貴,蕭某不配高攀。」
我失魂落魄離開丞相府,卻不慎失足落水。
命懸一線之際,京城有名的紈絝公子途經此處,順手將我撈回府中。
後來,鎮北王府小世子攜我前往宮中的賞花宴,琴瑟和鳴,羨煞眾人。
丞相在旁冷眼旁觀這一幕,麵色逐漸陰沉。
宴會散後,他把我逼到角落,眸色猩紅地質問:「淩儘瀟,他碰你了?」
小世子將我拉到身後,挑眉反問:「房中之事,蕭相也要過問?」
1
烈日當頭,細密的汗珠從額角滲出,濕透了鬢發。
我立於丞相府前,不顧四周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執著地等了一個時辰。
蕭既雪不願意見我,那我便等他出來。
昨日下朝後遲遲不見父親歸來,府中家眷惶恐,我托人去打聽,卻等來父親貪汙軍餉鋃鐺入獄的訊息。
身為當朝戶部尚書,父親一向清廉正直,不行受賄之事,又怎麼可能貪汙軍餉?
從昨日起,我便逐一拜訪昔日與父親交往密切的好友,想從中窺得些許隱情。
但天子震怒,他們生怕受此牽連,幾乎都閉門不見。
就連一向與淩家交好的徐家,也在此時選擇了置身事外。
我眼下唯一的希望便隻有當朝丞相,蕭既雪。
他曾受我父親恩惠,總不會是忘恩負義之人。
終於,一直緊閉的朱門緩緩開啟,一名侍女神色淡淡地對我說道:「淩小姐,大人在後花園等你。」
我心中一喜,衝她道謝後便匆匆去見蕭既雪。
2
踏進後花園的那一刻,我卻怔了一下。
蕭既雪一整個中午都沒有見我,原來並不是在忙公事,而是和友人在府中宴遊玩樂?
眼前是一處雅緻景觀,曲水流觴,歌姬起舞。席中不乏與我交好之人,都已有幾分醉意。
倒是蕭既雪眉眼清明,淡淡朝我一瞥,麵無表情道:「淩小姐所求何事?」
我朝他莊重地行了一禮,低眉順眼道:
「聽聞大人身邊常年無人侍奉,我願毛遂自薦。」
「但求大人,護我淩府家眷平安。」
話落,席上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奏樂起舞的歌姬,也被蕭既雪揮退。
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分明無聲,卻似平靜湖麵下暗流洶湧的漩渦,令人捉摸不透。
我的心臟怦怦怦跳動,掌心濡濕。
不知過去多久,蕭既雪終於開口,語調帶著幾分玩味:「淩小姐的意思是,讓本相迎娶你?」
「我願為妾。」
這次,蕭既雪還沒有給出回應,已經有人大笑起來:
「真是沒想到,名滿京城的第一美人淩儘瀟也有自甘為妾的一天。既雪兄,如此良機,萬不可失呐。」
蕭既雪微微一揚眉,撩起眼皮望著我,眸中含著幾分輕佻的笑意:
「既然是毛遂自薦,淩小姐也該拿出幾分誠意來。」
「你縱有傾國之姿,可本相院中諸多美人。她們不僅能歌善舞,還會看眼色,知道怎麼伺候人。」
「這些,淩小姐能做到嗎?」
我垂下眼,不動聲色道:「大人想要我怎麼做?」
他微抬下巴,向距離最近的一個舞女點了點。
舞女心領神會,膝行到蕭既雪身前,端起酒盞抿了一口,然後手臂環繞住男人的脖頸,仰起頭將這口酒喂給對方。
席上頓時傳來調笑、吹口哨的聲音。
有人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淩小姐,輪到你了,可彆讓咱們大人空等著呀。」
舞女已經主動騰出位置,蕭既雪以手支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我。
我默不作聲,學著那名舞女,緩慢地膝行到蕭既雪身前。
端起酒盞時的手指,依然止不住地顫抖。
手中酒盞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道打落,我愕然跌坐在地。
身前的陰影拉長,幾乎籠罩住我。
蕭既雪的手掌用力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仰起頭。
男人麵容冷峻,眼中是不加掩飾的輕蔑,唇邊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
「淩儘瀟,如此奚落你也忍得下去?」
「自輕自賤到和一介舞女相比,可真叫本相鄙夷。」
我渾身的血都涼了下去。
3
我和蕭既雪自幼訂婚,兩家為鄰,算是青梅竹馬。
八歲那年,蕭家出了變故,牽扯進一樁朝廷命案中,全族流放。
父親全力護住了年僅十二歲的蕭既雪,同時也在暗中幫助蕭家調查命案背後的真相。
八年後,那樁案件重新審理,蕭家所蒙受的冤屈洗清。
蕭既雪則在這八年時間裡,一步步從最低階的小吏,爬到瞭如今萬人之上的相位。
蕭既雪輕嗤一聲鬆開了我,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寒冰般的冷意:
「蕭家變故後的第四年,我曾向淩大人提起過你我二人的婚約。淩小姐可知,他是如何答複我的麼?」
「他說,當年的婚約已經作廢,你已心有所屬,我尚為罪臣之子,你我身份懸殊,讓我不要惦記不該肖想的人。」
他甩袖離去,留下一句滿是諷刺的話:
「淩小姐身份高貴,蕭某確實不配高攀,更不敢納你為妾。」
「與其來求我,不如去求求你那位徐二公子。」
我低著頭,默然看著衣裙上被酒液沾染的深色痕跡,許久沒有動作。
自蕭家變故後,蕭既雪的性子就變得冷清疏離了許多,甚至與我都生分不少。
可我和他真正的隔閡,要從四年前的春獵說起。
身為罪臣之子,蕭既雪本沒有參加春獵的資格。
我原本答應一定會帶他前往,甚至已經讓人去接他,卻在前一天晚上被迫打消了這個念頭。
父親將我喊到書房,告訴我車夫已經被他攔下,我不用等蕭既雪了。不僅如此,大後天的春獵,徐家有意與淩家交好,我必須收下徐家公子送我的獵物。
我不願意,可父親用我與蕭既雪的婚約做威脅。
於是兩天後的春獵,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收下了徐二公子獵得的白狐。
回京後,我就去找蕭既雪解釋了這件事。
他當時在書房裡,一筆一畫地寫字。
月色從窗外照進來,落在他溫和沉靜的眉眼間,描摹出案前清雅瘦削的身姿。
我走進去後,隻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想好的解釋尚未說出口,蕭既雪就放下筆,鴉黑的羽睫微抬,一雙分外平靜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
「徐家家主醫術精妙,前些日子淩老太太突發惡疾,多虧徐家家主出手,才穩住了病情。」
「蕭家罪名尚未洗清,我如今不過一介罪臣之子,有幸被淩大人護下才能留在京城,哪裡敢奢求更多?」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不是的,蕭既雪,你相信我,我們的婚約不會變的,父親答應過我……」
他默了片刻,眼中漾開些許笑意:「嗯。」
那天分彆之後,蕭既雪突然變得忙碌起來,後來我好幾次再去找他都無功而返。
再一次聽到蕭既雪的訊息,是他救下遭歹人行刺的五公主,而被天子提拔為大理寺正。
後來,蕭既雪的官職越升越高,我和他見麵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上一次見麵,是徐家二公子邀我踏青,我在桃林看見和五公主走在一起的蕭既雪。
五公主心悅蕭既雪是眾人心知肚明的秘密,但天子不會給他們賜婚,大家對此都閉口不言。
有很多次,我想親自問他,為什麼不拒絕五公主的示好,他卻也不給予任何回應,而是若即若離地和她走在一起。
但是想到徐家,想到徐二公子,想到那一樁後來誰都沒有再提起過的婚約,我怎麼都開不了口。
那時蕭既雪拿著一枝桃花從我身側走過,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想伸手去牽他,可剛有動作就硬生生收了回來。
他和五公主一起走了。而我站在原地,直到徐二公子喚了一聲我的名字,我纔回過神,和他一起離開。
記憶裡,踏月而來的翩翩少年,曾笨拙地將玉簪插進我的發髻,對視時耳尖微紅,眼中隻有我一人。
連綿的青山之間,少年縱馬踏林,抱著一大束鮮妍絢麗的花,臉上帶著肆意的笑,朝我奔來。
燈影朦朧的桌案前,他握著我的手,一筆一畫在紙上寫下彼此的名字,掌心相貼的溫度有如跳躍的燭火。
曾經的朝夕相處如走馬觀花在眼前一一展開,又轉瞬即逝,迅速隱沒在歲月的塵埃中。
回憶霎時間如潮水般遠去,過往的一幕幕全都化作白茫茫的背景,耳邊隻餘下一聲冰冷的諷笑。
我閉上眼,一行淚無聲滾落。
終究是回不去了。
4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丞相府的,在他人眼中,模樣大抵很難看。
烈日下站了一個時辰,又被酒液潑了一身,走出來時淚痕未乾,臉上火辣辣地疼。
失魂落魄,狼狽不堪。
街上人頭攢動,我低頭掩麵前行。忽然聽得人群中一聲尖叫,無數人向我這邊湧過來。
還沒看清楚情況,我就被夾在人群裡,和婢女越行越遠。
我回頭去尋雲芝的身影,卻不慎被人擠到岸邊,失足跌落水中。
冰冷刺骨的感覺席捲全身,我下意識張嘴呼救,喉嚨卻被灌滿了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恍惚間,我似乎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隻是那聲音很遙遠,讓人分辨不清,逐漸在一片黑暗中消失。
身體突然變輕,手腕被人抓住,用力向上一拽,隨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我被人抱進馬車,低頭劇烈咳嗽起來,吐出剛才嗆進咽喉的水,抬頭時才察覺身上多了件披風。
馬車中另一名男子隨意靠坐在對麵,見我看他,好心地遞過來一方帕子。
我接過帕子:「多謝世子相救。」
沈闕聞言挑眉,灼灼的目光盯著我:「那你要怎麼報答這份救命之恩?」
我默默放下了帕子:「不知世子有何所圖?」
沈闕收起玩味的笑,神色認真道:「我想娶你。」
5
我差點把手裡的帕子絞爛。
沈闕和我素不相識,儘管兩家長輩交好。我和他以前也隻是遠遠見過兩麵,知道對方的存在而已,他竟然說要娶我?
更何況,沈闕可是出了名的風流紈絝。曾經當場拒絕天子的賜婚,說自己天性放縱,不喜約束,成婚以後尋歡作樂諸多不便……
他怎麼可能趕在這個節骨眼跑來娶我?
沈闕並不著急,頗有耐心地等著我的答複。
我冷靜下來,輕輕吐出一口氣,問他:「我沒猜錯的話,世子不是想娶我,而是想從我這裡入手調查軍餉貪汙一案吧?」
沈闕是鎮北王府世子,王爺和王妃常年在外駐守。這批軍餉本就是撥到鎮北王的軍營裡,卻在運送途中失蹤大半,落到王爺手中時已經所剩無幾。
沈闕並不急著回答,而是看著我輕聲笑了下,笑時眼睫微彎,眼角那顆淚痣也跟著顫動。
他指間捏著一枚銅板把玩,順著我的話說下去:
「不錯。淩尚書的為人家父還是很瞭解的,不可能做出貪汙軍餉這樣的事來,此案背後的真相沒有這麼簡單。」
「正好淩小姐急著為淩府找一個依靠,把淩大人從牢獄中解救出來,而我想知道那筆銀子到底去了哪裡。目的一致,不如合作?」
我思忖幾秒,點頭:「好。」
沈闕突然探身靠近,我下意識避開,卻被他輕聲喊住:「彆動。」
手腕被對方握住,沈闕指尖的熱度有些燙人,隨即一個微涼的東西被套到我手腕上。
對方身上清冽的氣息撲麵而來,像一捧梅上雪,距離如此之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幾秒的時間沈闕就退開,低頭打量著我手腕上的玉鐲,唇角微彎,一雙桃花眼瀲灩生輝:
「家傳玉鐲,且當是信物。」
馬車在這時停下來,沈闕掀開簾子跳下去,向我伸出一隻手:
「淩府到了,下車吧。」
6
沈闕目送我進入府中,便坐上馬車離開了。
我剛踏進房間,身後的門猛然被人關上,有人從背後摁住我的肩膀,順勢把我抵到窗邊。
我愕然看著眼前的男子:「蕭既雪?!」
他容色冷沉,眼神微暗,視線一寸寸掃過我濕透的鬢發、肩上的披風,最後落在手腕上的玉鐲。
目光觸及玉鐲的瞬間,他周身的氣場彷彿更冷了些。
蕭既雪嗓音很低:「剛纔是沈闕送你回來的?」
我很快反應過來,沉下臉色:「與蕭大人無關。還有,這是我的閨房,不是您的丞相府,您如果還不出去……」
「淩儘瀟!」
蕭既雪打斷我的話,他眼眸微眯,眼中濃稠的墨色愈深,捏著我手腕的力道逐漸加大。
「離沈闕遠點,他不是什麼好人。」
「至於淩大人那邊,你不用擔心,他……」
緊閉的門豁然被人拍開,一道人影橫跨進來,拉起我的手,把蕭既雪攥緊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然後用力把他扯到一邊,壓著對方狠狠撞上牆壁。
沈闕玩味地挑了下眉,麵上是吊兒郎當的笑,卻很有幾分壓迫感:
「我是不是好人暫且不論——蕭相在人後說長道短,就是好人了?」
蕭既雪掙開沈闕,眼神不善地盯著對方:「沈世子來這裡乾什麼?」
「瞧蕭相這話說得,在淩小姐的閨房討論這些事確實不妥當,不如我們去外麵說?」
沈闕要笑不笑的樣子,一把扣住蕭既雪的肩膀,強硬把人拽了出去。
臨走前,他還特意側過臉,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
7
等我梳洗好換上乾淨的衣裳出來後,蕭既雪已經走了,而沈闕屈腿坐在涼亭邊的造景石上,手裡拿著一根狗尾巴草,正在逗水裡的魚兒。
我走過去時,那些聚攏在一起的魚兒們受驚一般,紛紛四散遊開。
沈闕手中可沒有魚餌,我有些好奇:「你是怎麼讓魚兒都圍著你的?」
「大概是看我長得好看?」
我沉默片刻:「那個成語叫沉魚落雁。」
沈闕微微一挑眉:「那本世子就是眾魚捧花。」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認真端詳了一下沈闕的長相,我忍不住咋舌。
有這樣一副連女子都為之豔羨的好容貌,他確實有底氣說出這種話。
沈闕跳下石頭蹲在我身邊,十指交叉覆住我的手背,探進水中,帶著我的手在水裡緩慢遊弋。
水麵蕩開一層層波瀾,魚兒們從四麵八方遊過來,彙聚成魚群,擦過我的掌心,指尖觸到密密麻麻的柔軟和顫動。
我指尖微微蜷起,心口湧上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
沈闕眉眼微彎,嗓音含笑:「聞到什麼了嗎?」
我嗅了嗅空氣裡的味道:「是酒。」
「對,陳年老酒。」
「現在剛入夏,鯉魚很喜歡這種氣味。」
「原來如此。」
「對了,你剛才怎麼會出現?」
「這個啊……」沈闕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將一支簪子插進我發髻裡,「你剛才落在馬車裡的,我想著給你送回來,誰知道撞上了蕭既雪。」
他伸了個懶腰,然後站起身慢悠悠朝府門口走去,留下一個背影。
我正想回屋,沈闕這時忽然轉過頭,迎著晚霞朝我彎眉一笑,說不出的風流:
「淩儘瀟,三日後見。」
8
三日後,一頂小轎子從側門把我抬進了鎮北王府。
沈闕一身喜服,揭下我頭上的紅蓋頭時,神色認真地和我承諾:「事出從急,暫且委屈淩姑娘了,日後我定許你正妻之位,八抬大轎,十裡紅妝。」
「不用。等事情結束以後,世子讓我體麵離開即可。」
我很清楚,沈闕對我的那些溫柔都是有目的的。作為京城有名的風流紈絝,他深諳如何讓女子心動,我也差點淪陷其中。
我深知自己不該動心,尤其是對他這樣的人,稍有不慎則萬劫不複。
沈闕並沒有再說什麼,讓人撤了屋內的佈置,俯身將床榻上撒落的花生、紅棗、桂圓等物掃下去,給我理好床褥,轉身出了屋。
之後我和他各自相安無事,我大多時間待在自己院中,而沈闕每天會過來一次,手上總要拿些禮物。
要麼是時下正興的胭脂水粉,要麼是城北芳馨齋新出的糕餅點心,要麼是翠羅莊供不應求的衣裙釵環。
我提過一次,明白地表示自己並不需要這些東西,沈闕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第二天依舊會帶來新的禮物。
這段時間裡,我去牢獄打探過情況,父親那間牢房無一例外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我兩次都被攔在門外。
這條路走不通,我隻好從父親的下屬心腹入手。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一封從邑鎮傳回的書信。
9
沈闕疏懶地倚在門前:「今晚的燈會,你真不去?」
見我又一次搖頭,他歎了口氣:「果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本世子縱有如此美貌,日日送禮物,卻也換不來淩姑娘一次垂憐。」
我改變主意:「算了,我去。」
看沈闕這副模樣,他心裡八成在打什麼算計,隻是不肯告訴我罷了。
到了朱雀街,沈闕帶著我從街頭的猜燈謎一路玩到了最後的放河燈。
我的鯉魚燈剛放下去,還沒漂出多遠,就被上遊漂過來的一隻蓮花燈撞到,竟然半邊身子一歪,沉到河裡去了。
我愣了愣,下意識看向那蓮花燈的主人。
居然還是熟人。
沈闕嘖了聲,不悅地皺眉:「蕭既雪,我的燈被你的燈撞沉了。」
「這河裡這麼多燈,偏偏挑本世子的錦鯉燈撞,你故意的吧?」
蕭既雪抿著唇沒有回答,他身後倒是跳出來一個衣著明亮的女子,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沈闕哥哥,那燈是我放的,對不起啦!」
「人家好不容易和蕭大人出來玩一次,先不追究這件事好不好?求你啦!」
她目光一轉,落到沈闕身邊的我身上:「咦,這位就是你剛娶的側妃淩儘瀟姑娘吧?我之前見過你哎,好像是上次和蕭大人一起去桃林的時候,和你一塊的還有位公子來著,雖然麵生但是瞧著挺俊俏……」
「小五。」
沈闕的神情依舊是那副散漫慣了的樣子,聲音卻莫名帶了幾分威壓,還有點說不上來的陰森。
「剛才那盞錦鯉燈,是本世子親手做的,一刻鐘前剛做好,給我心愛的側妃放河燈用的。剛下去就被你撞沉了,你說,這怎麼賠?」
五公主道:「要不,我給你們再做一個?」
然後,她眼巴巴地看向身後的蕭既雪:「蕭大人,我不會……」
蕭既雪臉上一絲表情也無:「臣也不會。」
「不過,河燈最後都是要沉的。」他說這話時,略微頓了頓,目光掃過我,「現在沉和以後沉,並無什麼區彆。」
「至少世子還能知道,它沉在了哪裡。」
沈闕懶懶一嗤:「我還就樂意以後沉呢?」
「就算不知道沉在了哪裡,至少它經曆過一段美好的旅程。不是嗎?」
我一邊聽這兩人明爭暗鬥,一邊欣賞河麵的燈景,背後卻忽然湧上一陣冷寒的感覺,彷彿被什麼盯上了似的。
沈闕的聲音在耳畔炸開,如一聲驚雷:「淩儘瀟,躲開!」
我剛回過頭,就被沈闕抱進懷裡撲倒。
蕭既雪也同時衝了過來,卻比沈闕晚一步。見沈闕撲倒我,他硬生生停下腳步,抽出身旁侍衛的佩劍,擊飛破空而來的幾支箭羽。
我緊緊盯著沈闕,聲音壓不住地發顫:
「沈闕,你沒事吧?你是不是被箭射中了?彆動!讓我看看。」
他一雙好看的眉微微擰緊,肩膀輕微地顫抖著。我趕緊起來檢視他左肩的傷,整隻箭頭都已沒入血肉。
我扶著他站起來,吩咐王府侍衛護送我們回府。
而五公主也早已經被侍衛護送離開。
「蕭大人,此處就先拜托你了。」
話落,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既雪默不作聲,咬牙又擋下了兩支箭羽。等到周圍徹底平靜下來,他才扔掉手中的劍,捂著手臂上血流不止的傷口,一步一步走回去。
10
沈闕的傷並未傷及要害,大夫來看過包紮便走了,臨走前叮囑我一定要每天換藥。
我和沈闕隻是名義上的夫妻,但他因我受傷,我總不能不管。
於是我端著紗布和藥膏,推開了沈闕的房門。
「沈闕,我來……」
看清屋內場景那一瞬,我啞聲,剩下的話卡在嗓子裡。
一名頗為眼熟的男子坐在窗前,微微側過頭,神情訝異地看著我。
而沈闕站在屏風前,上半身繞了半圈紗布,下半身隻穿著一條褻褲,聽到動靜後快速撈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我往後退了一步:「打擾二位……」
「無妨,你進來吧。」
窗邊的男子輕笑了一聲,自覺地起身走出去。
房門被人關上,我看向衣衫整齊的沈闕,麵上維持鎮定:「世子,麻煩你先把衣服脫了。」
沈闕微微一挑眉,伸手去解衣釦,動作卻突然頓住,看著我輕聲一笑:「夫人這是剛才沒看清,想再仔細看看?」
我垂下眼,捏著托盤的手微微用力,沉默幾許,最後彆過臉,轉身欲走:
「世子若是不願意,我就先走了。」
「咳,等等!」
我腳步頓住,接著聽見一聲沉悶的響聲:
「嘶——好疼啊,夫人。」
我毫不猶豫轉身,就看見沈闕靠在床邊,一隻手捂著心口,眼尾微紅,語氣委屈,模樣很是可憐。
在心底歎了口氣,我還是過去幫他換好藥。
除了左肩中的那一箭,沈闕手背上還有摔倒時護著我腦袋磨出的擦傷,但除此之外……
「世子昨晚隻傷到了左肩才對,胸口為什麼也有傷?」
沈闕抽出壓在枕頭底下的一本冊子:「還記得七天前你給我看的那封信嗎?」
我心中微動,那封信是我唯一聯絡得到的父親心腹傳回。信上說,撥給邊境的軍餉在出發運送時,就隻剩下原定數額的二分之一了。
誰能在天子眼底下,不動聲色地劫走了這一半的銀子?
沈闕臉色不太好看:「看完信後的當天晚上,我就去了一趟丞相府,雖然最後被發現,好在拿到了此物。」
我翻開冊子檢視,越看越覺得驚心。
「誰能想到,查到最後居然發現,是丞相大人在背後指使這件事呢?」
沈闕輕嗬一聲,聲音極冷:「不過說到底,他也並非主謀。隻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昨天晚上是為了確認我的猜測。不出所料,那位已經知道了我的所作所為,給我這樣一個警告。」
我對照著數目,卻發現不對:「為何送到王爺手裡的銀子……」
「上行下效罷了。有那位帶頭,下麵的再層層盤剝,送到邊境又能剩多少呢?」
「不過,最後也要靠這些人頂鍋。要不了多久,淩大人應該就能被放出來了,最多是管教不力,為了樣子上過得去,罰幾年俸祿。」
事已至此,我全都明白了。
近些年來,王爺和王妃鎮守邊疆,民間聲望越來越高,天子忌憚。世子身在京城,實則為人質,他這些年行事荒唐,風評極差,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就是一場針對鎮北王府所設下的陰謀,淩府隻是被夾帶了而已,身為戶部尚書的父親,暫時被拉出來當這個替罪羊。
我更擔心邊境的情況:「削減一半的軍餉本可以勉強支撐接下來大半年的開支,可是經過下麵這些人的手,剩下來的根本不夠。北羌對我朝邊境虎視眈眈,萬一此時開戰……」
沈闕眼底閃過一絲寒光:
「那就讓這些人怎麼吃進去的,怎麼給我吐出來。」
11
離開前,沈闕喊住我,不知為何目光躲閃,有些欲言又止:
「你明天還會來嗎?」
「會來。世子的傷和我有關,我自然要負責。」
我半開玩笑道:「不過勞煩沈世子提前把衣服脫了,免得我在一旁等。」
沈闕聞言愣了下,似乎不知作何反應,而我已經轉身帶上了門。
沒走幾步便被一個人攔住,正是剛才沈闕房裡的那個人,徐家大公子。
「淩姑娘,二弟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無情無義。他一聽說淩家的事就急著想去見你,隻是被家主攔下,關在屋中不允許出去。」
「他斷水斷糧三日,硬生生把自己耗暈了過去,才換來自由。聽聞你已經入鎮北王府為側妃後,氣急攻心,吐血暈了過去。」
「我知道姑娘和世子隻是逢場作戲。我這番話唐突了姑娘,但還是請姑娘看在他如此癡情的分上,日後給他一個機會。」
我揉了揉眉心,無奈道:「徐公子,還請你轉告二公子,我非良人,讓他另擇良配吧。」
隨後我繞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12
我和沈闕的關係親近了不少,幾乎每日待在一起,他會挑有趣的話本逗我開心,也會帶我出去賞景遊玩。
而我給他換藥,也從一開始的生疏,到現在已經輕車熟路。
這一日,我端著東西去找他,卻被人攔在門外:「夫人,世子這會不方便見您。」
我輕輕「啊」了一聲,腦中想著的,是剛才那名模樣不俗的女子暢通無阻進去的場景。
我從前也聽過沈闕荒唐的傳聞,尋花問柳,處處留情,尚未娶妻早已納妾數人,甚至還出過花魁被贖身前,特意跑來王府哭嚷著要見他最後一麵的風流韻事。
我入王府月餘,沈闕院裡的小妾通房被他管束得很好,沒有一個鬨到我麵前過。
而我自知與他不過逢場作戲,當不得真,也從未上心。
此刻卻不知為何,有些莫名的失落。
我把盛著紗布和藥膏的托盤放在沈闕房門口,托侍衛替我轉達:「世子的傷已無大礙,東西我留在這兒,就先回去了。」
真相早已水落石出,父親最多再被關一陣子就會平安無事地放出來,那時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回到院中,我吩咐婢女們把帶來的東西都清點好,到時候方便帶走。
至於王府和沈闕送的東西,我一樣都不拿。
清點物品時,沈闕從門外大踏步走進來。
他掃過一眼屋內,麵色有些陰沉:「淩儘瀟,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平靜地看著他:
「當時說好一切結束後,世子讓我體麵離開即可。我想父親要不了多久就能出獄,提前收拾東西,到時候方便走。」
沈闕倚在門邊,頭微低著,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是周身的氣質越發冷。
不過一瞬,他又抬起頭來,眸子裡浮起溫柔的笑意:「夫人說得是。」
「不過剛才為夫和下屬商討要事,冷落了夫人。」
沈闕一步步靠近我,拉起我的手,他掌心的溫度燙人,我下意識想抽回來,卻被他緊緊握住。
他嗓音微啞:「夫人可是忘了,今日還沒有給我換藥呢。」
我側過臉去,麵上一陣陣的熱:「你自己把衣服脫了。」
「夫人,好了。」
我轉過身來,取下他身上的紗布,指尖不住地顫抖,蜻蜓點水般拂過他的身體,激起一陣陣酥麻感。
怎麼感覺越來越熱了……
沈闕忽然轉身抓住我的手,眸光幽深,嗓音啞得不行:「夫人,還沒好?」
「快、快了。」
我在他的注視下,指尖抹了藥,緩慢地打圈暈開。
「夫人,為夫有件事想告訴你。」
我不敢抬頭看他:「你說。」
「京中關於我的傳言,都是我自己放出去的,大多不可信。」
「剛才來我房中的那名女子,隻是我的下屬,此舉不過為掩人耳目。」
「我院裡的小妾和通房,我都沒有碰過。」
「煙花柳巷的女子,我也不曾碰過。」
「淩儘瀟,我和你說這些,你應該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終於重新纏好紗布,我鬆了口氣快速退開,勉強壓著越來越快的心跳,果斷下了逐客令:
「世子,我要休息了,您先回去吧。」
沈闕定定地看著我,眸中墨色越深,裡麵醞釀著無數情緒,如風雨欲來。最終他眉眼微彎,嗓子裡溢位一聲笑:
「好。」
13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都在躲著沈闕,除了每日的換藥,幾乎不見他。
直到宮中舉辦賞花宴,沈闕攜我一同前往,這次我想躲也躲不了。
席間,沈闕對我關懷備至,往我碗中夾菜,給我拿糕點,與人交談時,話裡話外也離不開我這個側妃。
蕭既雪走過來,神色清冷,向沈闕敬了一杯酒。
沈闕正要喝,被我低聲打斷:「你傷還沒好,喝什麼酒?」
「夫人教訓的是。」
他從善如流,聽話地放下酒盞,神色間隱含得意和炫耀:「夫人不許我喝酒。」
從我說話起,蕭既雪的目光就一直死死盯住我不放,眼中隱隱有一層水光,眼尾泛著紅。
沈闕不滿地輕嘖了一聲,把我拉進懷裡,夾了一筷子魚肉喂到我嘴邊:
「特意把刺挑好的,夫人想吃多少,都有。」
蕭既雪終於把目光移開,嗓音冷淡:「世子和側妃,果真情意深重。」
沈闕笑得很開心,眼中波光流轉:「自然,還要多謝蕭大人成人之美。」
如此高調,惹來不少人側目。
宴席進行到一半時,沈闕被一名宮女喊走。
他笑眯眯對我說:「等我回來。」
我點頭應好。
不多時,我麵前站了一個人。
他聲音哽咽:「淩儘瀟……」
我抬眼,喚出來人的身份:「徐二公子。」
「瀟娘,對不起,我沒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幫你。我知道你和沈世子隻是逢場作戲,此方事了,你……還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
「徐二公子自重。況且我和沈世子的事,不需要您來評判。」
「瀟娘是什麼意思?你難道真的對他動心了?他院中那麼多女人,怎麼可能真心待你,你莫要被他誆騙了!」
他攥住我的手腕,赤紅的眼中滿是憤怒與不甘:「瀟娘,我們差點就能……」
「徐二公子,」我抽出手,冷冷地看著他,「事已至此,莫要糾纏。」
目光越過他,我對身後的徐家家仆道:「你們公子喝多了,將他帶回去。」
我不願再待在席上,去了彆處透風。
走了片刻,我忽然察覺身後有人跟著,轉身怒喝:「誰?」
蕭既雪從柱後走出來,深紫色的官袍,襯得那張臉越發白,眉目間的疲憊之色顯而易見。
他上前幾步,我便聞見了很濃的酒味。
我動作迅速拉開距離,避開了蕭既雪。
他滿眼錯愕地愣住,麵上顯現出受傷之色:
「你就如此不想見我麼……也罷,我走就是。」
話落,他卻眉頭緊擰,一張麵容近乎痛苦扭曲,轉身時踉蹌著跌倒在地。
見他如此,我倒是有些意外,靠近詢問:「蕭既雪,你沒事吧?」
他渾身微微顫抖著,麵容蒼白如紙,模樣慘人,嘴裡還低聲唸叨著什麼,我湊近了才聽清楚。
「淩儘瀟,我也好疼,你為什麼不管管我呢?你隻想著護沈闕離開,可是我也受傷了,為什麼你看不到呢?沈闕第一時間去救你,我明明也衝出去了,可是他離你更近,我離你那麼遠,怎麼都來不及。」
「蕭家的事我也沒有辦法,我想站在你身邊,想娶你,可是蕭家不翻案,我就永遠沒有機會,所以我救了五公主。可是後來我才發現,蕭家翻案了,我成了丞相,萬人之上,卻再也沒有機會娶你了。」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那天的事我是迫不得已。天子的人在府中,我不能讓你和我扯上任何關係,我早就是他手裡那把見不得人的刀了,不能再把你扯進來了。」
「我隻想讓你乾乾淨淨的,讓你開心快樂,所以我答應了沈闕的要求,不插手你和他的事。但是看到你們在一起,看到你對他笑,我卻隻能站在角落裡看著這一切,我後悔了,淩儘瀟,我真的後悔了。」
蕭既雪扯唇露出一個慘笑,身體支撐不住地向前仰倒跪地,發冠歪斜著掛下來,從來不曾壓折的一身傲骨彷彿在此刻碎了滿地。
他伸出手,似乎想撫上我的臉,與我對視的一瞬間卻驟然收回去,如同被燙到一般。
蕭既雪垂著頭,喃喃自語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再也不想走上這條路了。」
我沉默許久,
最終喚來一名宮人,讓她將蕭既雪扶回席上。
沿著橋廊緩步前行,
月色下水波搖曳,
忽聽得身後有人高聲喊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去,夜色中,
沈闕正朝我大步走來,一雙眼睛明亮如星。
14
那日宮宴結束後,
父親便被放了出來。
沈闕和天子達成交易,
他典賣了鎮北王府不少東西,帶著銀兩和一道聖旨奔去了邊境。
臨彆前,
他給我一紙和離書,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淩儘瀟,我若還能回來,
再來娶你。」
北羌入侵我朝邊境,戰況危急,
他是帶著糧草布匹去支援王爺王妃的。
第一個月,邊境傳回訊息,王爺和世子一起領兵打了場漂亮的勝仗,把北羌人拖在了邊境線。
第二個月,邊境傳回訊息,
北羌大軍伏擊王爺王妃,
世子帶三千精銳奇襲,
破北羌軍隊。
百姓歡欣鼓舞,文人墨客酒足飯飽之餘便是談論那位鎮北王府世子,
在京時十足的一個浪蕩紈絝子,去了那邊境,卻搖身一變成了英雄豪傑。
窗外一片枯葉飄落,入秋已深了。
我望著飄搖婆娑旳樹影,
心中擔憂。
憑沈闕帶去的那些銀兩,要撐過接下來的日子怕是很艱難。
天子修築行宮,
舉辦宮宴,
卻不肯再調撥銀兩。
思索片刻,我去找了父親。
父親聽到我的想法,愕然否決:「不行,
邊境此刻最是危急,我怎麼能讓你去那裡?」
我朝他一跪:「女兒心意已決,不可更改。」
父親被放出來後,
那些曾將我拒之門外的世家都悔不當初,
又重新上趕著來結交。因此當我提出籌錢的提議時,他們很慷慨地捐贈了一筆數額不小的銀子。
我又去見了蕭既雪,求他帶我入宮麵聖。
天子看著我,
唏噓不已:「你就是淩卿的女兒?和沈闕那小子果然很般配啊!」
翌日清晨,我帶著聖旨和銀子義無反顧地離開了京城。
趕到邊境時,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
沈闕早早聽說我要來,
守在城外等我。
遠遠瞧見一隊人馬,
他揚鞭縱馬飛奔而來,
眉眼彎彎,笑如朝陽。
我立於小山巒,眺望著腳下這片無垠的土地,
廣闊而熱烈,是我從未見過的風景。
亦是我人生,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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