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影追蹤_戀與深空 第63章 爺孫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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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孫兩個
五彩民宿。
後院兩口行軍鍋下的柴火劈啪作響,深褐色的藥汁翻湧不息,蒸騰的白霧裹挾著蒼朮、艾葉和陳皮的辛烈氣味。
李喬站在院角,目光沉沉地落在葡萄架下那道身影上。
爺爺李承誌正微微佝僂著背,仔細檢查張勝遞來的最後一份藥材清單,花白的鬢角在晨光裡刺得李喬眼眶發澀。
“爺爺,”李喬走上前,聲音乾澀,“都準備好了。”
李承誌聞聲擡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卻不見絲毫困頓,隻沉澱著磐石般的沉靜。
他輕輕頷首,視線掃過李喬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沾染著漂白粉痕跡的誌願者馬甲,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光——欣慰、心疼、瞭然——在那雙古井般的眼底一閃而過。
“嗯,走吧。”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裹著長途奔波的痕跡,卻異常平穩。
鎮醫院隔離點那扇厚重的金屬門,在眼前緩緩滑開,發出沉重的低鳴。一股比院中濃烈十倍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藥味、汗味和隱約的病氣,如同粘稠的浪潮,劈頭蓋臉地湧來。門內,是另一重世界。
張勝和兩位師兄弟已麻利地套上藍色的隔離衣。李承誌站在入口處的緩衝區,動作顯得遲滯了些。防護服堅韌的布料在老人枯瘦的手下並不馴服,尤其領口密封貼,弄了幾次都不貼合。
時間在無聲的角力中彷彿凝固。李喬喉頭一緊,一個箭步上前,沉默地伸出手。
李承誌冇有看他,隻是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隨即垂下手臂,任由孫子幫他把防護服整理好。
“當心腳下。”李喬低低提醒,聲音在麵罩裡顯得悶悶的。
他扶著爺爺的手臂,邁過那道象征著汙染與潔淨分界的門檻。
腳下是鋪著消毒墊的走廊,空氣裡瀰漫著一種被高度過濾後的、冰冷而潔淨的氣息。
護士站裡,值夜班的年輕護士小趙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正強撐著整理交班記錄。
看到穿著藍色隔離衣的李承誌一行人,她疲憊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李老!您可來了!三號床的王大叔,昨晚又隻睡了兩三個小時,翻來覆去,唉聲歎氣,西藥安眠的劑量不敢再加了,怕他頭暈摔著。還有六號床的劉阿姨,味覺還是冇恢複,送進去的飯菜原封不動端出來,人是肉眼可見地瘦……”
李承誌安靜聽著,隻微微點頭,目光已投向走廊深處那排緊閉的房門。
推開第一間病房的門,濃重的焦慮幾乎凝成實體撲麵而來。病床上,養豬戶老高佝僂著背,眼窩深陷,眼球佈滿血絲。
他雙手無意識地揪著被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見到穿著隔離衣的醫者,他像抓住浮木,語無倫次:“大夫!救救我吧。閉上眼就是豬圈那些豬倒下去的樣子,我完了,真的完了……”
李承誌示意李喬搬來凳子,在床邊穩穩坐下。他隔著手套,三根手指穩穩搭上老高劇烈跳動的腕脈。
老人渾濁的眼珠透過護目鏡,專注地感受著指下那紊亂、急促如奔馬的搏動。
病房裡靜得隻剩下老高粗重的喘息和心電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
李喬屏息凝神,看著爺爺微微闔眼,眉峰幾不可察地聚攏又鬆開。
“驚悸傷神,心膽氣虛。”李承誌收回手,聲音透過麵罩,沉穩地穿透壓抑的空氣。
他轉向張勝,“取硃砂安神丸,溫水化開,午時服一次,戌時再服一次。另加針刺神門、內關、百會。”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老高緊攥被單的手上,“再取些安神香囊,置枕邊。”
張勝立刻應下,從隨身攜帶的便攜藥箱裡取出丸藥,又飛快地在紙上記下xue位。
李喬迅速取出一次性針具包,做好消毒準備。
老高怔怔地看著,眼中翻湧的恐懼似乎被這有條不紊的指令衝開了一道縫隙,緊繃的肩膀微微垮塌下來。
第二間病房裡,氣氛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揪心。
李家村的李老蔫此刻蔫蔫地靠在床頭,對著小桌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毫無興趣,眼神空洞。幾天前被自家病豬感染,送醫時,症狀重,好在經過治療已經好轉。
李承誌再次坐下號脈。這一次,指下脈搏沉細無力,如同乾涸溪流下微弱的水線。他仔細檢視了張建樹的舌苔——舌質淡紅,苔薄白而少津。
“氣陰兩傷,脾胃虛弱。”李承誌診斷道,“參苓白朮散加減,重用石斛、麥冬、沙蔘。囑咐廚房,熬些山藥薏米粥,少放鹽,徐徐喂之。”他看向李老蔫,“莫急,胃氣漸複,味覺自歸。可輔以指壓足三裡、中脘。”
他擡手,隔著薄薄的病號服,在相應xue位上示範性地按揉了幾下。
第三位病人是位年輕的母親。她側身蜷縮著,背對門口,肩膀無聲地抽動。床頭櫃上,手機螢幕亮著,定格在一張嬰兒咯咯直笑的臉龐上。
低低的啜泣聲壓抑地迴盪在小小的空間裡。她因接觸過病豬而被隔離,孩子隻能托付給遠房親戚照看。
李承誌冇有立刻上前打擾。他靜靜地站了片刻,待那壓抑的啜泣聲稍稍平複,才示意李喬將凳子輕輕放在床邊。
他坐下,動作輕緩得幾乎冇有聲音,然後伸出帶著手套的手,溫厚地覆在年輕母親緊握成拳、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那隻手猛地一僵,隨即像受驚般想抽回,卻被老人溫和而堅定地按住。
李承誌的聲音透過層層防護,低沉卻異常清晰地傳遞過去,帶著一種撫平驚濤的奇異力量,“脈弦細,情誌不暢,肝氣鬱結,心脾亦損。”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另一隻手的三指,隔著薄薄的病號服,穩穩搭上她的手腕內側。
年輕母親緊繃的身體,在那沉穩的指溫和老人篤定的聲音裡,極其緩慢地鬆弛下來。
她終於轉過臉,淚痕未乾,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惶恐和思念。
“莫怕,”李承誌收回診脈的手,聲音放得更緩,如春風拂過冰麵,“母子連心,你安好,孩子便能感應。此乃‘百合病’之象,需舒肝解鬱,寧心安神。逍遙散加減,輔以甘麥大棗湯。待會兒讓護士為你行耳xue壓豆,安神定誌。”
他示意張勝記下方藥,又對李喬道:“取幾個安神香囊來,置於枕畔。”
李喬默默照辦,將散發著寧謐清香的香囊輕輕放在年輕母親的枕頭旁。
她怔怔地看著那小小的香囊,又擡眼望向護目鏡下那雙沉穩如古井的眼睛,積聚在眼底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這一次,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軟弱和釋放。
臨近中午,爺孫倆剛結束一輪巡查,正沿著被消毒水沖刷得濕漉漉的走廊往緩衝區走,準備短暫離開隔離區。
通道儘頭,兩個“大白”的身影正逆光而來,推著一輛載滿樣本箱的推車。
為首一人身姿挺拔,防護服上潦草地寫著“李榮耀”三個字。
李喬腳步一頓。父親顯然也看到了他們,隔著麵屏,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彙。
冇有言語,李榮耀隻是微微頷首,目光在父親花白的鬢角和兒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側身讓開通道,示意他們先過。
就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李承誌的腳步卻停了下來。
他轉向兒子,隔著兩層麵罩,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防護:“榮耀,有什麼事可以去五彩民宿。”
李榮耀推著車的手緊了緊,護目鏡後的眼神銳利依舊,卻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
他沉默地點點頭,下頜的線條在麵罩下顯得格外清晰。
冇有多餘的交流,他推著樣本車,步履沉穩地繼續走向核心實驗室的方向。
病房走廊上,張靜和正在跟其他醫生說著什麼。李喬看到母親,本想過去說幾句,但見母親忙碌的樣子,又乖乖地呆在爺爺身旁。
李承誌收回目光,示意李喬繼續前行。三代人的交彙,在這瀰漫著藥味與消毒水味的狹窄通道裡,短暫、無聲,卻彷彿承載了千言萬語和某種無言的血脈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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