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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雀 破殼的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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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殼的雀音

霜降那天,林微在玉蘭樹下撿到片半枯的葉子,葉脈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清晰地印著秋末的涼。

她把葉子夾進素描本,正好壓在江熠畫的海邊星空上,綠色的葉邊蹭著藍色的海浪,像把季節揉成了團說不清的酸。

張阿姨拿著張診斷書走來時,她正用鉛筆描葉子的紋路。“微微,醫生說……”張阿姨的聲音頓了頓,像被風卡住了喉嚨,“你的聲帶冇壞透,堅持訓練,能說出話的。”

鉛筆在紙上劃出道歪斜的線。林微擡起頭,看見診斷書上“聲帶功能性障礙”幾個字被張阿姨的手指按得發皺,旁邊用紅筆寫著“預後良好”。陽光透過葉隙落在那行字上,像撒了把碎金,晃得她眼睛發酸。

能說話了?像江熠那樣,能清晰地喊出“微微”,能把“糖”字說得帶著橘子味的甜?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喉嚨,那裡像堵著團陳年的棉花,從八歲那年在貨車廂裡哭啞後,就再冇發出過像樣的聲音。

這些年她靠著手語活著,指尖代替了聲帶,把所有的歡喜和疼都疊進手勢裡,卻總在深夜聽見自己喉嚨裡漏出的嗬嗬聲,像隻被捂住嘴的貓。

“江熠……知道嗎?”林微打手語,指尖有點抖。她想起他教她吹玉蘭花瓣的樣子,他說“氣流要穩,像給花瓣說悄悄話”,那時他的掌心貼著她的手背,虎口的疤蹭過她的皮膚,帶著點癢。

張阿姨搖搖頭:“還冇告訴他,等你練出點樣子,給他個驚喜。”

驚喜。

林微低頭笑了,眼淚卻掉在素描本上,暈開了片小小的藍。她要練,要把這些年欠他的話都補回來——要喊他的名字,要告訴他橘子糖有多甜,要在探視時隔著玻璃,清清楚楚地說“我等你”。

從那天起,福利院的清晨多了道影子。

天還冇亮透,林微就揣著顆橘子糖跑到玉蘭樹下,對著樹練習發音。她先學的是“阿熠”。這個名字在心裡盤桓了太久,早就生了根,可真要從喉嚨裡擠出來,卻比搬石頭還難。

“阿……阿……”她對著樹乾嗬氣,氣流撞在粗糙的樹皮上,彈回來時帶著點澀。聲音嘶啞得像磨過砂紙,斷斷續續的,連自己都聽不清。

風捲著落葉掃過腳邊,像在笑她。林微攥緊手心的橘子糖,糖紙被捏得發皺,露出點橘色的甜。

她想起江熠教她發“糖”音的樣子,他把糖塞進她嘴裡,自己也含著顆,說“跟著我念,舌尖要碰牙齒”,他的聲音裹著糖味,像團暖烘烘的霧。

她試著擡起舌尖,抵住上顎,再猛地送氣——

“熠……”

氣音炸開時,帶著點破風箱似的嘶鳴,驚飛了枝椏上的麻雀。

林微捂住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雖然難聽,雖然隻有半聲,可那確實是“熠”的影子。

她對著玉蘭樹連說了幾十遍,直到喉嚨發疼,才靠著樹乾坐下。晨光爬上樹梢,在她手背上投下細碎的金斑,像他當年指尖劃過的溫度。她剝開橘子糖塞進嘴裡,甜味漫開時,忽然聽見樹後傳來動靜。

是趙磊。

他揹著書包站在不遠處,臉上冇了往日的戾氣,隻剩點說不清的尷尬。自從江熠被帶走後,他再冇找過她麻煩,有時還會偷偷把彆人扔掉的素描紙撿回來,放在她的窗台上。

“你……你剛纔那個音,比上次清楚點。”趙磊撓撓頭,把手裡的牛奶往她這邊遞了遞,“我媽說喝這個對嗓子好。”

林微愣住了。

她接過牛奶,指尖碰到冰涼的紙盒,忽然想起江熠打架那天,趙磊嘴角的血和他眼裡的恐懼。原來再壞的孩子,心裡也藏著塊冇被曬化的雪。

“謝……謝……”她試著說,氣音依舊嘶啞,卻比剛纔穩了些。

趙磊的眼睛猛地睜大,像發現了新大陸,轉身跑開時差點絆倒,“我……我先走了!”

看著他慌慌張張的背影,林微笑了,喉嚨裡的疼似乎輕了點。她對著樹又練了會兒,直到太陽升得老高,才揣著冇吃完的橘子糖往回走。

路過醫務室時,醫生叫住她,遞給她個小巧的錄音筆。

“把每天練的錄下來,對比著聽,進步會快些。”醫生的眼鏡片反光,“江熠那孩子,臨走前托我多照看著你,說你總愛跟自己較勁。”

林微捏著錄音筆,金屬外殼涼得像塊冰,心裡卻暖得發燙。原來他什麼都知道,知道她會為了他硬撐,知道她把“說話”當成了與他重逢的約定。

接下來的日子,錄音筆成了她最親密的夥伴。

她把它藏在口袋裡,走路時練,畫畫時練,連吃飯時都含著顆橘子糖,感受舌尖的震動。

她錄下清晨玉蘭樹下的嘶鳴,錄下傍晚對著夕陽的練習,錄下偶爾清晰的半聲“熠”,像在收集散落在時光裡的星子。

有次練到喉嚨出血,她對著鏡子吐了口血沫,紅色混著橘子糖的甜,刺得眼睛生疼。她想放棄,可摸到口袋裡的錄音筆,想起江熠在法庭上點頭的樣子,又咬著牙含住顆糖,重新擡起了舌尖。

三個月後,張阿姨在廚房聽見了動靜。

林微正站在灶台邊幫著擇菜,鍋裡的水開了,咕嘟咕嘟地冒白氣。張阿姨喊她關火,她冇打手語,而是轉頭應了聲:“好……”

聲音雖然輕,雖然帶著點顫,卻清清楚楚的,像片羽毛落在心尖上。

張阿姨手裡的碗差點掉在地上,看著她的眼神裡又驚又喜,最後化成了句哽咽:“好孩子……真好……”

林微自己也愣住了。她摸著喉嚨,那裡不再發緊,反而有種鬆快的癢。

她走到院子裡,對著玉蘭樹連說了三聲“好”,聲音一次比一次穩,像株破土的芽,終於頂開了壓在身上的土。

那天晚上,她把錄音筆裡的聲音從頭到尾聽了遍。從最初的嘶鳴,到後來的斷續,再到今天這句清晰的“好”,像場漫長的雨終於停了,陽光正一點點爬出來。

她對著錄音筆,小心翼翼地喊了聲:“阿熠。”

這次冇有破風箱的嘶鳴,冇有斷斷續續的氣音。兩個字像被洗過的珍珠,滾落在寂靜的夜裡,帶著點青澀,卻亮得驚人。

林微捂住嘴,眼淚洶湧而出。她做到了,她終於能喊出他的名字了。

窗外的玉蘭樹在月光裡搖晃,像在替誰點頭。林微把錄音筆貼在胸口,那裡跳動著一顆等了太久的心。她知道,這隻是開始,她還要學“家”,學“甜”,學“我想你”,要把所有藏在指尖的話,都釀成能被他聽見的聲音。

錄音筆裡還存著段舊聲音,是她偷偷錄下的江熠教她發音的片段。他說“像小貓叫”,聲音裡裹著笑,混著玉蘭花瓣飄落的輕響。林微按下播放鍵,讓他的聲音和自己的重疊在一起——

“阿熠。”

“微微,跟著我念……”

風從窗縫鑽進來,帶著點橘子糖的甜。

林微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午後,他站在陽光裡,手裡舉著片玉蘭花瓣,而她的指尖,正輕輕碰著他虎口的疤。

破殼的雀,終於唱出了第一聲。

雖然微弱,卻足夠穿破黑暗,飛向那個等在春天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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