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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雀 掌心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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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石頭

暮色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漫過福利院的紅磚牆時,玉蘭樹的影子已經拉得很長了。花瓣還在簌簌往下落,像場溫柔的雪,鋪滿了樹下的青石板,踩上去會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像誰在低聲說話。

林微蹲在樹底下,正用指尖輕輕撥動一片半開的玉蘭花瓣。花瓣的邊緣帶著點淺紫,像被夕陽吻過的痕跡,指尖碰上去時,能感覺到那點若有似無的軟,像少女臉頰上的絨毛。她的素描本攤在膝頭,剛畫完半朵玉蘭,鉛筆在紙上暈出淡淡的灰,像蒙著層薄霧。

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帶著點遲疑,像怕踩碎了地上的花瓣。林微冇有回頭,筆尖卻頓了頓——她認得這腳步聲,是江熠的。這幾天他總這樣,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像隻認生的貓,既想靠近,又怕被驚擾。

腳步聲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林微繼續畫著,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他侷促地站在那裡,雙手背在身後,肩膀微微聳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他今天冇戴口罩,露出的側臉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下巴的線條比初見時清晰了些,隻是唇線抿得很緊,像有什麼話堵在喉嚨口。

風捲著花瓣掠過他的褲腳,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腳,手從背後伸到前麵,手指互相絞著,動作裡帶著點顯而易見的緊張。林微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虎口的疤已經結了層淺褐色的痂,像片乾涸的葉,不再像那天陽光下那樣刺目,卻依舊是道醒目的印記。

“那個……”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了停在花瓣上的蝴蝶,“謝謝你。”

林微擡起頭,撞進他的眼睛裡。他的瞳孔在暮色裡顯得格外黑,像浸在水裡的墨石,裡麵映著玉蘭樹的影子,還有她的影子。他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耳尖卻悄悄泛起了紅,像被晚霞染過的雲。

他的手又背到了身後,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伸到前麵,笨拙地比畫起來。

是“謝謝”的手語。

他的指尖很生澀,拇指先是僵硬地碰到下巴,再往外展開時,手腕都在微微發顫,像剛學飛的鳥,翅膀還冇舒展利落。林微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忽然想起張阿姨中午說的話:“江熠那孩子,今天特意跑來問我‘謝謝’怎麼打,學了好久呢。”

原來,是為了她。

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軟得發疼。林微放下鉛筆,對著他彎了彎眼睛,也比了個“不客氣”的手語。她的指尖很靈活,像有水流過,拇指與食指相扣,輕輕往前一送,帶著點溫柔的弧度。

江熠的眼睛亮了亮,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瞬間盪開了圈圈漣漪。他看著她的指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在對比哪裡做得不對,嘴角卻悄悄向上彎了彎,露出點極淺的笑意,像被風吹開的花苞。

“我……我學了好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指尖蹭過額前的碎髮,帶微風,“張阿姨說,這樣你能明白。”

林微點點頭,指尖在素描本上快速寫了兩個字:“很好。”字跡清秀,帶著點孩子氣的圓。

江熠湊過來看時,呼吸輕輕拂過她的耳畔,帶著點淡淡的橘子糖味。這幾天他總在口袋裡揣著橘子糖,有時會偷偷塞給她一顆,糖紙在陽光下閃著透明的光,像片小小的翅膀。林微知道,他是怕她餓,卻又不好意思直接給,隻能用這種笨拙的方式表達。

“那個……”他又開口,聲音比剛纔大了些,卻依舊帶著點怯,“趙磊他們,以後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

林微想起昨天下午在廢棄廁所的事。趙磊帶著跟班把江熠堵在裡麵,練習冊被踩得發出痛苦的呻吟,她舉著素描本衝進去時,江熠就是這樣,把她護在身後,攥緊的拳頭青筋都露了出來,虎口的疤在昏暗的光裡泛著紅,像快要裂開的痂。

那時她舉著素描本,上麵畫著趙磊藏煙盒的樣子,畫著他往女生鉛筆盒裡塞毛毛蟲的樣子,鉛筆的線條帶著點憤怒的抖,卻把那些細節畫得清清楚楚。趙磊他們看到畫時,臉都綠了,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前還不忘踹了江熠一腳。

江熠卻像冇感覺到疼,隻是轉過身,用袖口替她擦了擦臉上的灰,動作輕得像碰易碎的瓷。他的指尖碰到她臉頰時,帶著點粗糙的暖,像曬過太陽的石頭,讓她想起貨車廂裡那個塞給她饅頭的男孩,指尖也是這樣,帶著點傷,卻格外溫柔。

“他們不敢了。”江熠看著她,眼神裡帶著點篤定,像在許下什麼承諾,“我不會讓他們再欺負你。”

暮色又深了些,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她的素描本上,像給那半朵玉蘭添了道淺淺的墨痕。林微的心跳忽然快了些,像有隻小鹿在胸腔裡撞來撞去,她低下頭,指尖在膝頭摸索著,碰到了那個硬硬的東西。

是那塊石頭。

灰撲撲的,邊緣被磨得光滑,是她被拐時攥緊的唯一東西。這些年,她走到哪裡都帶著它,睡覺時放在枕頭下,畫畫時攥在手心,彷彿隻要握著它,就能握住點什麼,就能不那麼害怕。

她攤開手心,石頭躺在她的掌心裡,像隻安靜的蟲。夕陽的光落在石頭上,反射出點細碎的亮,那是被無數次摩挲後留下的痕跡,藏著她這些年的孤單與恐懼。

江熠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心,眼神裡閃過一絲疑惑,卻冇有問。他總是這樣,不多問,不多說,卻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遞過來一點恰到好處的暖。

林微深吸一口氣,把掌心的石頭輕輕放進他的手心。

他的手猛地一縮,像被燙到一樣,卻很快又穩住了,掌心向上,任由那塊石頭躺在裡麵。石頭的涼透過皮膚傳過來,帶著點歲月的沉,他的指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輕輕碰了碰石頭的邊緣,感受到那被磨得光滑的弧度。

“這是……”他擡起頭,眼裡滿是不解。

林微冇有說話,隻是用指尖在他的掌心輕輕寫著。她的指尖帶著點微涼,劃過他掌心的紋路時,像羽毛拂過心尖,江熠的呼吸忽然變得有些急促,喉結動了動,卻冇發出任何聲音。

她寫的是:“我被拐時,攥著的。”

江熠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握著石頭的手猛地收緊,指節都泛了白。他的目光落在石頭上,又猛地擡起來看向林微,眼神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心疼,還有點難以言喻的……熟悉。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漆黑的貨車廂,那個縮在角落的小女孩,也是這樣,手裡緊緊攥著什麼東西,指節都攥白了。那時他看不清她手裡的東西,隻記得她攥得那麼緊,像攥著全世界。

原來,是這塊石頭。

這些年,她就是靠著這塊石頭,一點點撐過來的嗎?

江熠的喉嚨忽然有些發緊,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他低頭看著掌心裡的石頭,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卻彷彿有了溫度,燙得他手心發疼。他的指尖輕輕動了動,不小心碰到了林微的指尖。

像有電流竄過,又快又急,瞬間傳遍了四肢百骸。林微猛地縮回手,指尖卻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暖得像剛曬過太陽的鵝卵石。她的臉頰有些發燙,像被夕陽烤過,隻能低下頭,假裝整理素描本,耳朵卻豎了起來,聽著他的動靜。

江熠也冇再說話,隻是握著那塊石頭,指腹反覆摩挲著石頭光滑的邊緣,動作裡帶著種小心翼翼的珍視,像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暮色落在他的側臉上,給他的睫毛鍍上了層金邊,他的眼神很專注,彷彿要從石頭上看出什麼故事來。

風又起了,捲起更多的玉蘭花瓣,落在他的肩頭,他的發間,還有他攤開的手背上。有片花瓣恰好落在石頭旁邊,粉白的瓣與灰褐的石,像幅安靜的畫。

“我會好好保管的。”他忽然說,聲音裡帶著種不容置疑的認真,“就像……就像保管很重要的東西。”

林微擡起頭,看見他把石頭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身的口袋裡,手指按在口袋外麵,像是怕它會跑掉一樣。他的嘴角帶著點淺淺的笑意,眼裡的光比剛纔更亮了,像落滿了星星。

她忽然想起昨天他教她發音時的樣子。他說“糖”字最難,她氣音發得像漏風的風箱,他卻彎著眼睛笑,說“像小貓叫”。他撿來玉蘭花瓣讓她吹,氣流拂過花瓣的震顫,和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漸漸重合,像兩道溫柔的波,在空氣裡交織。

夕陽徹底沉了下去,天邊隻留下最後一抹橘紅,像塊融化的橘子糖。樹下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玉蘭花瓣的顏色也變得模糊,隻剩下大片大片的白,像落了滿地的月光。

“我該回去了。”林微收拾好素描本,站起身時,膝蓋發出輕微的聲響。她對著江熠比了個“再見”的手語,指尖在暮色裡劃出溫柔的弧線。

江熠也跟著站起來,手依舊按在放石頭的口袋上,像在守護一個秘密。“我送你。”他說,聲音裡帶著點不容拒絕的堅持。

他們並肩往宿舍樓走,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開,像兩株相依的玉蘭樹。路上遇見幾個晚歸的孩子,嘰嘰喳喳地跑過,帶起一陣風,吹得林微的髮梢拂過臉頰,有點癢。

江熠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想替她把頭髮彆到耳後,手伸到一半,卻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隻是看著她,眼神裡帶著點笨拙的關切。林微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快到宿舍樓下時,江熠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橘子糖,剝好紙,塞進她的手心。糖的溫度透過他的指尖傳過來,帶著點暖,還有點微微的抖。

“明天……還教你發音。”他說,耳尖又泛起了紅,“在玉蘭樹下。”

林微點點頭,握緊了手心的糖,橘子的甜香從指縫裡鑽出來,像隻調皮的蟲,撓得她心裡癢癢的。她對著他用力地彎了彎眼睛,像在說“好呀”。

江熠看著她的笑容,也笑了起來,眼角的弧度很柔和,像被風吹彎的玉蘭枝。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進宿舍樓,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才轉身往自己的宿舍走,手始終按在放石頭的口袋上,步伐比來時輕快了些,像揣著顆小小的太陽。

林微站在樓梯的拐角,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裡,手心的橘子糖還帶著他的溫度。她把糖放進嘴裡,清甜在舌尖炸開,像吞了顆小小的星辰。

窗外的玉蘭樹在夜色裡靜默著,花瓣還在無聲地飄落,像在訴說著什麼。林微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裡空空的,那塊攥了多年的石頭,已經不在了。

可她心裡卻冇有空蕩蕩的感覺,反而被什麼東西填得滿滿的,像被風吹飽的帆。她知道,從今天起,那塊石頭有了新的主人,那個帶著虎口疤痕的少年,會像她一樣,好好守護著它。

守護著這個關於等待與重逢的秘密。

夜色漸濃,月光爬上窗台,落在林微的素描本上。她翻開新的一頁,藉著月光,開始畫兩隻交疊的手,一隻手的虎口有塊淡淡的疤,另一隻手的掌心,躺著一顆小小的橘子糖,像顆被陽光吻過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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