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宮闕:凰途逆襲 第一章 雪落宮闈燼餘寒
-
雪落宮闈燼餘寒
永和二十六年冬,帝京燕陽。
大雪下了整整三日,仍未有停歇的跡象。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將硃紅宮牆、琉璃碧瓦儘數覆蓋,天地間隻餘下一片刺目的白。這白,聖潔,卻也冰冷死寂,彷彿要抹去一切生機與色彩,連同深宮之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悲歡。
慎刑司的院落,是這皇城之中最不見天日的地方之一。即便大雪盈尺,也掩蓋不住那瀰漫在空氣裡,滲入磚石縫隙的淡淡血腥與腐朽氣息。
沈青瀾跪在院子中央的雪地裡,身姿卻挺得筆直。
冰冷的寒意早已透過單薄的粗布宮裝,侵入四肢百骸,牙齒不受控製地微微打顫,裸露在外的雙手凍得通紅髮紫,幾乎失去知覺。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模糊了視線。
半年前,她還是太子太傅府的千金,是父親捧在掌心的明珠,是京中頗有才名的閨秀。如今,她隻是這宮籍冊上一個被硃筆勾銷的名字,是這慎刑司裡一個等待發落的罪奴。
沈家倒了。
倒得那樣突然,那樣徹底。一夕之間,“科舉泄題案”如晴天霹靂,父親沈文淵鋃鐺入獄,兄長叔伯流放三千裡,女眷則悉數冇入宮廷,為婢為奴。
她記得母親撞柱明誌前,死死攥著她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裡,聲音嘶啞卻無比清晰:“瀾兒,活下去!無論如何,活下去!沈家……不能就這麼完了!”
活下去。
這三個字,成了支撐她至今唯一的信念。
“吱呀——”一聲,身後廂房厚重的棉簾被掀開,一股混雜著酒肉氣息的暖風湧出,伴隨著一個尖細刻薄的女聲。
“喲,還硬挺著呢?沈大小姐這身傲骨,倒是比咱們這些賤胚子硬氣得多。”
來人是慎刑司的管事宮女,姓錢,三十許人,麪皮黃瘦,一雙吊梢眼總是滴溜溜地轉著,寫滿了算計與苛酷。她手裡揣著個暖爐,踱到沈青瀾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撇著一絲譏誚。
“你說你,何苦來哉?張公公瞧上你,那是你的造化!跟了他,雖說是個對食,好歹吃穿不愁,少受多少苦楚?偏你不識抬舉,竟敢動手推搡,打碎了公公心愛的玉扳指。這會兒知道跪雪地的滋味了?”
沈青瀾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底翻湧的情緒。她緊抿著唇,冇有迴應。
那姓張的老太監,是內務府的一個小管事,仗著些許權勢,在慎刑司這等地方作威作福。見她顏色好,便起了齷齪心思,幾次三番暗示威逼。今日更是動手動腳,她忍無可忍掙脫時,不慎帶倒了桌上的茶具,那枚成色普通的玉扳指也隨之摔落在地,裂成兩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錢宮女見她不言不語,那股子“清高”勁兒更讓她心頭火起,冷哼一聲:“既然骨頭硬,那就多跪幾個時辰!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這老天爺的風雪硬!”說罷,轉身又回了溫暖的屋內,簾子落下,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風雪更疾。
膝蓋從最初的刺痛,漸漸變得麻木,彷彿不再是自己的身體。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過往的片段支離破碎地在腦海中閃現:父親書房裡的墨香,兄長帶她偷溜出府看花燈,母親溫柔地為她梳髮……那些溫暖的、鮮活的過往,與眼下這冰窟地獄般的現實交織,幾乎要將她的意誌撕裂。
不能倒下去。
她暗暗咬緊牙關,舌尖抵住上顎,用細微的痛楚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沈家冤屈未雪,父母兄弟生死未卜,她絕不能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
時間一點點流逝,彷彿過去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踏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慎刑司這等地方,平日鮮有人至,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大雪天。錢宮女聞聲趕緊又掀簾出來,臉上已換了副諂媚恭敬的神色。
來人是一名身著青色內監服色的年輕宦官,麵容白淨,眉眼清秀,舉止間卻透著一股不同於尋常內侍的沉穩。他並未打傘,肩頭落了些許雪花,目光淡淡掃過院落,最後落在跪在雪地裡的那道纖細身影上。
“雜家小祿子,奉靖王殿下之命,來取前日送來的那套《山居筆記》。”年輕宦官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錢宮女一愣,隨即恍然,忙不迭地應道:“是是是,奴婢這就去取!勞煩祿公公稍候。”她雖不認識這小祿子,但“靖王殿下”四個字,在這宮裡已是足夠的分量。靖王蕭景玄,陛下
雪落宮闈燼餘寒
蕭景玄靜靜聽著,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紅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
“她說了什麼?”他聲音溫和,聽不出什麼情緒。
“隻說了‘謝公公’三字,彆無他言。”
蕭景玄唇角幾不可察地微微牽動了一下。倒是沉得住氣。
“那張德全那邊……”
“屬下已敲打過,他不敢再明目張膽為難。隻是,暗地裡的齷齪,防不勝防。”洛風答道。
蕭景玄轉過身,走到書案前。案上鋪著一張宣紙,上麵寫著一首小詩,筆力遒勁,風骨嶙峋,與它主人外表展現的溫潤大相徑庭。旁邊,還放著洛風剛從慎刑司取回的那個錦盒。
他打開錦盒,裡麵並非什麼《山居筆記》,而是一疊抄錄的宮規和舊年檔案,字跡娟秀工整,卻又在筆鋒轉折處透出一股不易察覺的韌性。
“能模仿百家筆跡,連父皇都曾親口讚過‘有衛夫人之風’……沈文淵教了個好女兒啊。”他低聲自語,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沈家這樁案子,他暗中查訪已久,疑點頗多,背後似乎牽扯到東宮。隻是太子勢大,根深蒂固,他羽翼未豐,一直隱而不發。沈青瀾的存在,是他計劃中的一個意外,卻也可能是……一個契機。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夠聰明、足夠堅韌,並且與太子有著血海深仇,絕不會倒戈的刀。而她,需要一座靠山,一個能為她沈家昭雪沉冤的機會。
這是一場交易。
隻是,這把刀是否足夠鋒利?又是否甘心為他所用?
他還需要再看看。
“讓人盯著雜役房,不必插手,隻需將她每日言行,事無钜細,報與我知。”蕭景玄吩咐道,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溫淡。
“是。”洛風應聲,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聽雪閣內重歸寂靜,隻餘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蕭景玄重新望向窗外,目光悠遠,彷彿穿透了重重宮闕,落在了那處卑微簡陋的雜役房中。
---
雜役房的日子,枯燥而艱辛。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漿洗、灑掃、搬運重物……各種粗活累活彷彿永遠冇有儘頭。夥食粗糲,分量稀少,還要時時提防他人的排擠和陷害。
沈青瀾沉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她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努力完成分內的工作,對於冷嘲熱諷充耳不聞。她利用一切空隙觀察,傾聽。從宮女的閒談中,從管事太監的隻言片語裡,她努力拚湊著外界的資訊,尤其是關於前朝,關於那些可能與沈家案子有關聯的人和事。
她注意到,自那日之後,那張公公果然冇有再直接來找她麻煩,但錢宮女指派給她的活計,卻總是最臟最累的。她知道,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磋磨。
這日,她被派去清洗堆積如山的恭桶。惡臭撲麵而來,幾個同被派來的小宮女忍不住掩鼻作嘔,低聲咒罵。
沈青瀾卻麵不改色,挽起袖子,默默地開始乾活。她動作麻利,一絲不苟,彷彿手中清洗的不是汙穢之物,而是精美的瓷器。
旁邊一個年紀稍小,名叫蕊兒的宮女,見她如此,忍不住低聲道:“沈姐姐,你……你不覺得難受嗎?”
沈青瀾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宮女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和恐懼。她輕輕搖頭,聲音平靜:“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蕊兒怔了怔,看著她被冷水泡得發白起皺的雙手,以及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忽然覺得鼻子一酸,也默默低下頭,學著她的樣子用力刷洗起來。
清洗完畢,已是黃昏。眾人精疲力儘地回到雜役房,卻見錢宮女沉著臉站在院中,她麵前跪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宮女,正是蕊兒。
“說!我那支鎏金的梅花簪子,是不是你偷了?”錢宮女厲聲喝道,手裡拿著一根細細的竹條。
蕊兒嚇得臉色慘白,連連磕頭:“冇有!錢姑姑,奴婢冇有偷!借奴婢十個膽子也不敢啊!”
“還敢狡辯!今日就你進過我屋子送東西!不是你還能有誰?”錢宮女說著,揚起竹條就要抽下。
“姑姑且慢。”沈青瀾上前一步,出聲阻止。
錢宮女動作一頓,吊梢眼不滿地掃向她:“怎麼?你想替她出頭?”
“奴婢不敢。”沈青瀾垂首,語氣恭順,“隻是,若真是蕊兒偷了,贓物想必還未來得及轉移。不如姑姑派人搜一搜我們所有人的床鋪箱籠,也好還蕊兒一個清白,免得冤枉了人,寒了大家的心。”
她這話看似公允,實則給了錢宮女一個台階。若搜出來,自然嚴懲;若搜不出來,也可藉此立威,顯示自己並非胡亂栽贓。
錢宮女眯著眼打量她片刻,哼了一聲:“也好!就依你所言!都給咱家搜仔細了!”
幾個粗使婆子應聲,如狼似虎地衝進大通鋪,開始翻箱倒櫃。一時間,驚叫、哭泣、爭辯聲四起,亂成一團。
沈青瀾站在原地,目光冷靜地掃過混亂的人群,最後落在角落裡一個神色有些慌張的宮女身上。那宮女名叫春杏,平日就有些愛占小便宜,手腳不甚乾淨。
很快,婆子們搜完了大部分地方,一無所獲。輪到蕊兒的鋪位時,也是空空如也。錢宮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就在這時,一個婆子走到春杏的鋪位前,翻檢了幾下,忽然“咦”了一聲,從褥子底下摸出一支亮閃閃的簪子,正是那支鎏金梅花簪!
“找到了!在這裡!”婆子高聲叫道。
春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麵無人色:“不……不是奴婢!是有人陷害!是沈青瀾!一定是她!她剛纔靠近過我的鋪位!”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沈青瀾身上。
沈青瀾卻絲毫不慌,她看向錢宮女,平靜道:“姑姑明鑒。奴婢方纔一直站在院中,眾目睽睽,如何能靠近春杏的鋪位栽贓?倒是春杏姐姐,今日似乎格外關注姑姑的屋子,奴婢看見她晌午時,曾在姑姑窗外徘徊。”
她並未說謊,隻是將看到的片段陳述出來。至於春杏是否真的偷了簪子,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場賊喊捉賊的戲碼,她並不關心。她隻需要將自己摘出來,並且,適當地展現一點價值。
錢宮女盯著春杏,眼神凶狠。她自然知道春杏的德行,結合沈青瀾的話,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更何況,真凶找到,她的麵子也保住了。
“好你個春杏!竟敢偷到老孃頭上來了!來人,拖下去,重打二十板子!”錢宮女厲聲下令。
春杏的哭喊求饒聲被拖遠。
錢宮女這纔看向沈青瀾,目光複雜,帶著一絲審視,一絲忌憚。這個罪奴,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
“你,倒是有幾分急智。”錢宮女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轉身走了。
危機解除,眾人看沈青瀾的眼神也變了幾分,少了些輕視,多了些探究和敬畏。
蕊兒撲過來,抓住沈青瀾的手,淚眼汪汪:“沈姐姐,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就……”
沈青瀾輕輕抽回手,淡淡道:“舉手之勞。在這宮裡,謹言慎行,保護好自己。”
她回到自己的鋪位,疲憊地閉上眼。
今日之事,看似是她幫了蕊兒,實則是她的一次試探和自保。她需要在這吃人的地方,稍微立住腳,不能永遠處於任人宰割的最底層。展現一點智慧,一點價值,或許能換來一絲喘息之機。
她不知道的是,今日雜役房發生的一切,包括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已被暗中觀察的眼睛,詳細地記錄了下來,最終呈報到了那座溫暖的聽雪閣中。
蕭景玄看著手中的密報,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
“遇事冷靜,善察人心,懂借勢,知進退……”他低聲念著密報上的評語,眼中閃過一絲興味,“沈青瀾,你果然冇讓本王失望。”
冰雪覆蓋的宮道下,蟄伏的種子正在悄然積蓄力量。一場始於絕境交易的故事,已然拉開了它的序幕。深宮燼餘,尚存一點星火,隻待風起,便可燎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