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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骨 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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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慎出宮殿,宮城甬道處已經備好了幾十匹軍馬,他翻身上馬,吩咐一路跟著的殿前司值郎:“本侯要去江州數日,洛陽一切政務,均交由德公暫處,倘有不決之事,派四百裡加急,送往江州即可。”說罷,便領著三千禁衛絕塵而去。

殿前司值郎在雨中淩亂,忙趕往宮外太尉府,此時渾身濕透,站在廊下問:“先生可醒了”

門口值夜的小童打了打嗬欠:“先生昨夜醉酒,辰時方睡下,囑咐了我等,倘無要緊事,不要打擾。”

司值郎急得打轉:“如何不是要緊事,是天大的事。”

德公年事已高,昨日便早早退席安歇,因是慶功酒,他多喝了幾杯,這日天明時還在好眠,忽聽得門外嘈雜聲,轉了個身子,依舊閉著眼,問:“門外是何人呐”

司值郎忙拱手:“殿前司值郎沈追,有要事稟告先生。方纔天將明時,君侯帶著三千禁衛,往江州方向去了,此時隻怕都要出洛陽城了。”

德公嗯了一聲,立刻坐起來,喚了小廝服侍穿戴了,口中喃喃:“江州能出什麼事蜀中楊府正不過是一萬殘兵罷了,江州可是駐紮了六萬水營兵勇。出了什麼急事,君侯這樣急”

司值郎沈追忙稟告:“江州沒有出什麼事,是君侯夫人的歸船在江州傾覆了。主公大怒,方纔殿前諸臣皆受牽連。”

陸慎快馬疾馳,一直行到郊外三十裡處,方纔叫德公抄近道截住。

德公他老人家久不騎馬了的,叫人帶著在馬上顛簸這麼一小段路,便驚得心都快跳出來,攔在陸慎馬前:“天下初定,洛陽城百廢待興,漢室舊臣如何處置,宗室又如何處置,雍州勳貴如何分封爵位,南方各地的小諸侯哪些要剿,哪些要招撫,一件件一樁樁均得君侯做主,更何況天下不可一日無主,漢天子已逝,主公也應早日登基纔是。這種時候,又怎麼能去江州夫人之事,實在天災,命人迎棺槨回洛陽,修陵寢,主公何必執意去江州”

陸慎勒馬停住,也不知是氣還是怒,一雙眼睛變得血紅,雨水順著臉頰成股流下,眼神冷漠又桀驁:“先生,你說的這些事情,都可以延後暫等,獨我夫人那裡,卻是一刻也等不了的。”說著伸出馬鞭撥開德公,打馬而去。

德公搖搖頭,歎氣,追問道:“主公,這些事都可暫議,城內降軍該如何處置”

陸慎並不回頭,那聲音從風雨裡飄到德公耳中:“雍州鐵騎在此,些許宵小,倘有不順者,坑殺即可,不必多問。”

陸慎一路快馬加鞭,日夜不歇,到江州府衙時,已累死了五匹馬。府衙大門各處已是掛起了白帆,庭中擺放著一金絲楠木棺槨,隻天氣炎熱,已散發出陣陣屍臭味、防腐的石灰味。

陸慎立時便要叫人推開蓋子,叫江州刺史茹素攔住:“君上,溺水之人,在水中又浸泡多日,身體腫大,又加之天氣炎熱,身形容貌已非舊日,恐有礙觀瞻。”

陸慎並不理,強叫人開啟棺槨來,見棺中屍體已經腐爛,但卻是一襲如夢中般的青裳,發鬢上簪著自己當初送她的那支金嵌珠石蘭花蟈蟈玉簪,手腕上係著一條二指寬的錦帛,那是一塊赤獅鳳紋蜀江錦,錦帛不過是尋常貢緞上裁下來的一指,可是錦帛上卻有陸慎當日親筆手書的八個字眷眷是心,蒹葭此情。

陸慎幾乎站立不住,扶著棺槨,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來,隻那聲音卻聽著打飄:“胡

行恭”

胡行恭本跟在最後麵,見此,立刻上前,跪在陸慎腳邊:“君上,罪臣在。”

陸慎問:“她那時瞧過信,可有說什麼沒有”

胡行恭想了想,道:“那日,罪臣接了君上軍令,便將書信呈與夫人。夫人見信,立時拆開瞧了,把那錦帛係在手腕上,擱了信在桌上,並沒有說什麼。罪臣問夫人,可要改道夫人道,先不必改道,去國離鄉數年,等見了江州親眷再說彆的。喔,罪臣走時,夫人囑咐說,不必向君侯說什麼,等見麵了她親自說。”

陸慎長歎出一口氣:“果真係在手腕上了”

胡行恭點頭如搗蒜:“是,罪臣親眼所見,夫人將錦帛係在手腕上了。”

陸慎的手止不住顫抖,臉色也變得慘白,獨獨眼睛仍是血紅色,紅白相間,叫旁人見來,殊為可怖,心裡卻仍舊不想相信:“不不會,她一定是悄悄走了,她不肯再見我,不肯去洛陽而已。她的水性那麼好,怎麼會出事,她一定還活著一定還活著”

旁邊的江州刺史茹素好似看不懂臉色一般,回稟道:“叫船倒扣在江州,水性再好也無濟於事。那船艙中有好些喜好弄水的水營兵勇,皆是溺死在艙中。君上乃萬乘之主,請以黎民百姓為念,以江山宗廟為念,萬望保重纔是,切勿哀傷過度。”

陸慎聞言,一時悲傷大慟,似叫魘住一般,庭中風雨聲、臣屬呼喊聲皆不入耳,隻覺得天地都寂寥起來。

恍惚中大門處似站著個青衫女子,模模糊糊地瞧不清麵容,柔柔對陸慎道:“這一回,我是真的走了,你好好照顧阿昭。”

陸慎隻搖頭:“不,我不答應。”

又忽聽得街上一群孩童正唱著不知哪裡傳來的民謠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舊棲新壟兩依依,那聲音清亮直上九重天,生生將陸慎神思拉了回來。

縱然心裡明白林容大抵是沒了,隻陸慎哪裡肯就此作罷呢,回過神兒來吩咐:“備船,往江心傾覆處去。”

他這話一出,眾臣皆是大驚,他們一路行來,見江水大漲,此時去江心,何其危險。

江州刺史茹素立刻反對:“君上,江州連日大雨,水位上漲,又正值今年的桃花汛,臣已經下令,任何人不得出江打漁。連堤壩都有決口的可能,主公,此時決不能出江去。”

陸慎隻不理,仍舊吩咐:“備船。”

軍令如山,江州刺史茹素無法,歎著氣出府去準備船隻,不多會兒,便進來稟告:“君上,船已備好。”

一行人乘船往江心而去,風雨大作,侍從撐傘幾不能立住,不多時,江州刺史茹素,指著前麵的一片汪洋道:“主公,此處便是夫人沉船之處,旁邊拿出新修堤壩,是臣打撈沉船時掘開的,那艘船主體叫打撈上來,還留了些許殘肢在江中。因著水位上漲,江水渾濁,現時已瞧不太清了。”

陸慎望著茫茫的江麵,幾不能語,彷彿煙飛水逝,一晃神便已天人永隔。

不知他在甲板上立了多久,身旁跟著的臣屬皆被淋得好似落湯雞一般,江州刺史茹素望著不斷漸長的水位,止不住的長籲短歎,終是忍不住:“君上,還請回吧,這水位上來得太急,那出堤壩失修多年,有決堤的可能。君上,這裡是不能久待的。”

陸慎充耳不聞,隻立在那裡不動,良久,問:“堤壩決堤之

險,可有安排”

江州刺史茹素回道:“君上,臣三日前,便已經派人疏散低窪處的百姓了。”一時瞧那水位,漲得令人驚心,苦苦勸道:“六爺,回去吧,人死不能複生,瞧得再多,又能更改結果嗎”

茹素纔不過三十六歲,原是雍州舊臣,自幼在府中出入,情誼非比常人,此時喚陸慎六爺,便是以舊日的情誼相勸:“六爺,回去吧”

陸慎怔怔地望著江麵,忽苦笑起來,語氣滿是蕭索,一說話,口中鮮血便噴湧而出,扶著胸口:“是啊,人死不能複生,瞧得再多,又能改變什麼呢”

他說完這句話,終是支撐不住,心絃潰散,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往後倒去。

幸好那江州刺史茹素便立在陸慎身旁,同左右的禁衛一起齊齊拉住,這才叫人沒有掉進江水裡去。

茹素不敢再此處久留,忙命船工回舵:“快,快回去。這水位這樣的高,那出堤壩撐不了多久的。”

一時,眾人護送陸慎回了刺史府,宣了滿城的大夫來問診,皆言道:“君上這是哀傷過度,又加連日奔波,淋雨又受了風寒,以至於心經淤堵,傷了五內臟腑。氣逆,以至於嘔血。脈道有閉塞之感。”

江州刺史茹素急得團團轉,不耐煩揮手:“趕緊用藥,叫君侯醒過纔是正經,洛陽還有要事要請他決斷呢”

大夫開了藥,沉硯每兩個時辰,便命人伺候著服下一劑,到第三日傍晚,陸慎這才悠悠轉醒。

沉硯跪在床前,稟告:“主子,那船的遺骸,奴才命行家去瞧了,說不像動過手腳。胡行恭也審問了一遍,實不像有所隱瞞。隻,奴才查那名冊,隻有兩人似有些許奇怪。是太太的孃家,虞家的門客。奴才已問過胡行恭了,據他所說,這兩人是從太太吩咐了的,搭便船到永州去。”

陸慎望著帳中燭火,冷冷問道:“虞家的門客”

沉硯道:“是,不過此二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都已經年過五旬了。”

陸慎閉眼,默然道:“接著查。”

這話,沉硯並不敢接,接著查,查誰呢虞家現如今的子弟,並不大出息,最大的靠山,無非是太太而已。即便真是太太所為,那又豈是他一個奴才能查的

陸慎吩咐:“把老太太、太太都接來洛陽,虞府中人一律嚴刑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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