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136章 站台板凳藏舊票
鏡海市火車站南廣場,晨霧還沒散儘,淡青色的水汽裹著鐵軌的鐵鏽味飄在半空。站台邊的法國梧桐落了半地黃葉,被掃地大爺的竹掃帚掃成小堆,葉尖還沾著昨夜的露水,在初升的太陽光裡閃著細碎的銀光。
候車亭的藍色鐵皮頂被風吹得嗡嗡響,角落擺著張掉漆的木凳,凳麵裂著兩道深紋,像是被歲月啃過的痕跡。公羊黻裹著件藏青色舊棉襖,袖口磨出了白邊,手裡攥著張泛黃的船票,指腹反複摩挲著票麵上模糊的“上海”二字——那是她丈夫失聯那年,最後一張沒來得及使用的返程票。
“黻姐,又來等末班車啊?”老馬扛著個鼓鼓的蛇皮袋走過來,袋子上印著“化肥”二字,邊角被磨得發亮。他頭發花白,亂得像堆枯草,臉上的皺紋裡還沾著點煤灰,笑起來時露出兩顆缺了的門牙。
公羊黻抬頭,把船票塞進棉襖內袋,指尖觸到袋裡硬邦邦的東西——是丈夫當年戴的舊懷表,表針早就停了,停在他登船的那天下午三點。“嗯,看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她聲音有點啞,像是被晨霧嗆著了。
老馬把蛇皮袋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木凳另一頭,凳麵發出“吱呀”一聲響。“你說你這性子,都十年了,還等?”他從懷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煙盒,抖出兩根煙,遞了一根給公羊黻,“我上週在北廣場看到個男人,跟你家老周長得有點像,就是頭發白了不少。”
公羊黻的手頓了一下,接過煙卻沒點,夾在指間。“是嗎?他穿什麼衣服?”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耳尖有點發燙,眼睛緊緊盯著老馬的臉。
“好像是件灰色夾克,袖口破了個洞。”老馬點燃自己的煙,吸了一口,煙霧從他鼻孔裡噴出來,混在晨霧裡。“不過我喊了他一聲,他沒回頭,跟著一群農民工走了。”
公羊黻的心又沉了下去,手指把煙捏得變了形。她丈夫以前最講究,從來不會穿破洞的衣服。“可能是我認錯了。”她低聲說,目光又落回那堆梧桐葉上,葉子被風吹得打了個轉,像是在嘲笑她的固執。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穿紅色運動服的姑娘跑過來,紮著高馬尾,發梢沾著汗,手裡舉著個粉色的保溫杯。“阿姨!您看到我外婆了嗎?她穿米色外套,拄著個紅木柺杖。”姑娘喘著氣,臉頰通紅,額頭上的劉海被汗水打濕,貼在麵板上。
公羊黻愣了一下,搖搖頭。“沒看到,你外婆常來這嗎?”
“是啊,她總說要來等我外公,說他當年就是在這站上的火車,再也沒回來。”姑孃的聲音有點哽咽,從口袋裡掏出張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穿著中山裝,笑容溫和,“我外婆昨天摔了一跤,今天偷偷跑出來的,我媽快急瘋了。”
老馬湊過來看了一眼,突然拍了下大腿。“哎!我早上在候車室看到個老太太,跟這照片上的有點像,手裡還攥著張舊車票呢!”
姑娘眼睛一亮,抓著老馬的胳膊。“真的嗎?在哪候車室?”
“就是東邊那個老候車室,門口掛著‘軍人優先’的牌子。”老馬指了指東邊的方向,“不過我剛才路過時,好像沒看到人了。”
姑娘說了聲“謝謝”,轉身就往東邊跑,紅色的運動服像一團火,很快消失在人群裡。公羊黻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有點發酸——又一個在等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等到。
“你說咱們這代人,怎麼就這麼多等不完的事?”老馬歎了口氣,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我年輕的時候等我媳婦,她從老家來城裡,火車晚點了三個小時,我在這站台上凍得直哆嗦,生怕她走丟了。”
公羊黻笑了笑,從內袋裡掏出懷表,開啟表蓋。表盤上的指標停在三點,表殼內側刻著“周愛羊”三個字,是她丈夫當年親手刻的。“我跟老周認識的時候,他就在這火車站當排程員,每天下班都在這凳上等我,說要給我占個好位置看夕陽。”
“後來呢?”老馬好奇地問。
“後來他要去上海出差,說是去接一批重要的裝置。”公羊黻的聲音低了下去,“走的那天,我給他塞了這張船票,說等他回來,咱們就坐火車去北京看天安門。結果……”她沒再說下去,眼圈有點紅。
老馬拍了拍她的肩膀,沒說話。站台上傳來火車進站的鳴笛聲,“嗚——”的一聲,長而悠遠,震得空氣都在顫。一群背著揹包的旅客湧了過來,說說笑笑地往出站口走,他們的臉上帶著旅途的疲憊,卻也藏著歸家的期待。
公羊黻站起身,拍了拍棉襖上的灰塵,準備像往常一樣,去站台儘頭看看——那裡能看到遠處的長江,她丈夫當年就是從江邊的碼頭登船的。
剛走了兩步,她的腳突然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個棕色的皮夾子,掉在木凳底下,拉鏈沒拉好,露出半截白色的紙片。
她彎腰撿起來,拉開拉鏈,裡麵除了幾張零錢,還有一張身份證和一張舊車票。身份證上的照片,赫然是老馬早上說的那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眉眼間,跟她丈夫有七分像!
公羊黻的手開始發抖,她抽出那張舊車票,票麵上的日期正是她丈夫失聯那天,目的地是鏡海市,乘車人那一欄,寫著“周建明”三個字——那是她丈夫的本名!
“老馬!老馬你快來看!”她激動地喊起來,聲音都變了調,手裡的皮夾子差點掉在地上。
老馬趕緊跑過來,湊過來看了一眼,也驚得張大了嘴巴。“這……這不是我早上看到的那個人嗎?他怎麼把錢包丟在這了?”
公羊黻翻遍了皮夾子,除了身份證和車票,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用鉛筆寫著:“南廣場木凳下,等羊兒來取。”
“羊兒”是她的小名,隻有她丈夫這麼叫她!
公羊黻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皮夾子上,暈開了一小片濕痕。“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她喃喃地說,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指腹都快要把紙捏破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點沙啞,卻又那麼清晰:“羊兒,我回來了。”
公羊黻猛地轉過身,隻見一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站在不遠處,袖口果然破了個洞,頭發白了大半,臉上刻滿了風霜,可那雙眼睛,還是她熟悉的樣子——溫柔裡帶著點愧疚。
“老周……”她哽咽著,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眼淚越流越凶,“你這些年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周建明走過來,伸出手,想要抱她,卻又有點猶豫,手指在身側蜷了蜷。“我……當年船在江上遇到了風暴,我被衝到了一個小島上,一直沒找到回來的路。”他的聲音有點顫,“去年才被漁民救上來,一直在打工攢錢,想早點回來見你。”
公羊黻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在他的夾克衫上,聞到了熟悉的煙草味,還有點海風的鹹澀。“你騙人,你要是想回來,早就回來了!”她捶打著他的後背,卻又捨不得用力,“你看你,頭發都白了,衣服也穿得這麼破……”
周建明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聲音裡滿是愧疚。“是我不好,讓你等了這麼久。”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盒子,開啟,裡麵是枚銀色的戒指,款式有點舊,卻擦得很亮,“當年沒來得及給你戴上,現在補上,好不好?”
公羊黻看著戒指,眼淚流得更凶了,卻笑著點了點頭。“好……”
老馬在一旁看著,抹了把眼睛,笑著說:“你們倆啊,真是苦儘甘來!走,我請你們吃早飯,就去對麵那家包子鋪,他們家的肉包可香了!”
周建明牽著公羊黻的手,跟著老馬往包子鋪走。陽光已經升得很高了,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滿是落葉的站台上,像一幅被拉長的畫。
突然,公羊黻停住了腳步,指著不遠處的候車亭。“老周,你看!”
周建明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剛才那個穿紅色運動服的姑娘,正扶著一個穿米色外套的老太太走過來,老太太手裡攥著張舊車票,臉上帶著笑容,跟姑娘說:“你外公當年就是在這凳上等我的,你看,這凳子還在呢!”
老太太抬起頭,正好對上週建明的目光,突然愣住了,手裡的車票掉在了地上。“建明?”她聲音顫抖著,“你……你是建明?”
周建明也愣住了,看著老太太,半天才反應過來。“王阿姨?您怎麼在這?”
“我在等你叔叔啊!”王阿姨走過來,抓住周建明的胳膊,“當年你們一起去上海,他說等回來就跟我結婚,結果……”她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我以為你們都不在了……”
周建明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張照片,遞給王阿姨。“王阿姨,我在島上遇到了李叔叔,他去年生病走了,臨走前讓我把這張照片交給您。”照片上,年輕的李叔叔站在海邊,笑得燦爛,“他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您。”
王阿姨接過照片,捂著臉哭了起來。穿紅色運動服的姑娘趕緊扶住她,輕聲安慰著。
老馬歎了口氣,拍了拍周建明的肩膀。“走吧,先去吃包子,有什麼話慢慢說。”
幾個人往包子鋪走,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公羊黻牽著周建明的手,感覺心裡空了十年的地方,終於被填滿了。她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又看了看周建明的側臉,突然笑了——原來等待,真的會有結果。
包子鋪的熱氣從玻璃窗裡飄出來,混著肉包的香味,在晨霧裡散開。周建明推開玻璃門,回頭對公羊黻笑了笑:“走,咱們去吃包子,吃完了,我帶你去北京看天安門。”
公羊黻點了點頭,跟著他走了進去。玻璃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把外麵的寒冷和等待,都關在了門外。
就在這時,一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看著包子鋪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從口袋裡掏出個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老闆,周建明回來了,還帶著那個女人。”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知道了,按計劃進行。記住,彆留下任何痕跡。”
男人掛了電話,把手機揣回口袋,轉身消失在晨霧裡。梧桐葉被風吹得落了下來,正好落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葉尖的露水,在太陽光裡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包子鋪裡,周建明正給公羊黻夾了個肉包,笑著說:“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公羊黻咬了一口,肉汁在嘴裡散開,暖到了心裡。她抬起頭,看著周建明,突然覺得,這十年的等待,值了。
可她沒看到,周建明的眼神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快得像流星,轉瞬即逝。他低頭喝了口粥,掩飾住眼底的愧疚,心裡默默想著:羊兒,對不起,有些事,我還不能告訴你。
窗外的晨霧漸漸散去,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桌子上,把兩個相握的手,映得格外清晰。而遠處的鐵軌上,一列火車正緩緩進站,鳴笛聲再次響起,悠長而響亮,像是在宣告著什麼,又像是在隱藏著什麼。
包子鋪的白汽裹著肉香漫到鼻尖,公羊黻咬下第二口包子時,忽然注意到周建明握著粥碗的手在抖——不是激動的顫,是藏著緊張的僵硬。她剛要開口問,就見老馬端著一碟鹹菜湊過來,嗓門亮得蓋過鄰桌的談笑聲:“建明啊,你這十年在島上咋過的?沒少吃苦吧?”
周建明的動作頓了頓,舀粥的勺子在碗底刮出輕響。“就跟著漁民打漁,攢夠錢就想辦法找回來的路。”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可眼神卻飄向窗外,像是在確認什麼。公羊黻心裡忽然咯噔一下——剛才他掏戒指時,她分明看見他手腕內側有一道新疤,不是漁民打漁會留下的傷。
這時穿紅運動服的姑娘扶著王阿姨走進來,姑娘手裡還攥著那張掉在地上的舊車票,王阿姨的眼睛紅紅的,卻攥著李叔叔的照片不肯撒手。“建明,”王阿姨走到桌前,聲音還帶著哭腔,“當年你們去上海接的裝置,到底出了啥事兒?為啥連個信兒都沒有?”
周建明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分,他放下粥碗,指尖在桌沿摳了摳。“船遇到風暴,裝置沉了,我和李叔叔被衝散了……”他話沒說完,就被門外的腳步聲打斷——穿黑色風衣的男人竟站在玻璃門外,手裡舉著個牛皮紙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周建明。
公羊黻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下意識抓住周建明的手,卻發現他的手冰涼。周建明沒看她,起身往門外走,臨走前隻低聲說了句:“我去拿個東西,馬上回來。”
老馬也看出不對勁,放下筷子要跟出去,卻被公羊黻拽住。“等等,”她壓低聲音,指了指周建明剛用過的粥碗,碗底沾著幾粒沒刮乾淨的米,擺成了一個“危”字——那是他們年輕時約定的暗號,隻有遇到危險才會用。
兩人剛要起身,就聽見門外傳來悶響。公羊黻衝出去時,隻看見黑色風衣的男人往街角跑,周建明倒在地上,額角滲著血,手裡還攥著那個牛皮紙袋。“老周!”她撲過去扶他,卻被周建明推開,他把紙袋塞進她懷裡,聲音急促:“拿著這個,去火車站西邊的舊倉庫,彆告訴任何人!”
“你到底在瞞什麼?”公羊黻的眼淚掉在他臉上,“那個男人是誰?這十年你到底經曆了啥?”
周建明剛要說話,遠處傳來警笛聲,他臉色一變,掙紮著起來:“彆問了,快走!他們要的是這個紙袋裡的東西!”他推了公羊黻一把,自己往反方向跑,“我引開他們,你一定要把東西藏好!”
公羊黻抱著紙袋躲進巷子裡,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她貼著牆根,聽見兩個男人在說話:“人跑哪去了?老闆說必須拿到賬本!”“剛纔看見個女的往這邊跑了,說不定在她手裡!”
腳步聲越來越近,公羊黻摸著懷裡的紙袋,忽然想起王阿姨手裡的舊車票——當年周建明和李叔叔去上海接的,根本不是裝置,是賬本!她攥緊紙袋,往火車站西邊跑,晨霧還沒完全散,她的影子在地上晃得厲害,像極了十年裡每個等待的清晨。
舊倉庫的門鏽跡斑斑,公羊黻推開門時,灰塵撲了滿臉。她剛把紙袋藏在貨架後的木箱裡,就聽見身後有人說話:“藏得挺隱蔽啊。”
她轉身,看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舉著刀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壯漢。“把紙袋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男人的聲音冷冰冰的,像鐵軌上的寒霜。
公羊黻往後退,手摸到貨架上的扳手:“你們是誰?為什麼要抓老周?”
“他當年捲走了老闆的錢,還偷了賬本,以為躲去島上就沒事了?”男人冷笑,“今天不光要拿賬本,還要讓他跟你一起陪葬!”
就在這時,倉庫門被踹開,老馬舉著根鋼管衝進來,身後跟著王阿姨和紅運動服的姑娘,姑娘手裡還拿著個對講機——是剛才偷偷報警時用的。“欺負一個女人算啥本事?”老馬把公羊黻護在身後,“警察馬上就到,你們跑不了了!”
壯漢剛要衝上來,就聽見倉庫外傳來刹車聲,幾個警察衝進來,很快製服了黑色風衣的男人。公羊黻跑出去找周建明,卻在倉庫後的空地上看見他,他靠在牆上,手裡拿著張照片,是當年他們在火車站看夕陽的合影。
“老周!”她跑過去,眼淚又掉下來,“你為啥不早說?”
周建明把照片遞給她,聲音沙啞:“當年我和李叔叔發現老闆走私,想拿賬本舉報,結果被他們追殺,船沉了之後,我被老闆的人找到,他們逼我交出賬本,我假裝答應,才逃到島上……”他咳了兩聲,吐出血絲,“我怕連累你,不敢回來,直到去年找到機會,才偷偷回來,想先把賬本藏好,再帶你走……”
警笛聲越來越近,周建明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手上的戒指:“羊兒,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還讓你陷入危險……”
“彆說了,”公羊黻捂住他的嘴,“醫生馬上就來,咱們還要去北京看天安門呢。”
陽光透過倉庫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像十年前那個看夕陽的下午。遠處的火車又鳴笛了,這次的聲音不再帶著等待的苦澀,反而像在宣告——所有的等待,終會迎來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