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51章 活字工坊的字模
鏡海市的活字工坊藏在老城區深處,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發亮,像潑了一地的墨。簷角的銅鈴在風裡晃,叮鈴叮鈴的,混著遠處修車鋪的敲打聲,倒像支不成調的曲子。工坊的木門是褪了色的硃砂紅,門環上的銅綠暈開,像極了端木?祖父日記裡畫的遠山。推開時吱呀一聲,驚得梁上的燕子撲棱棱飛起來,翅膀帶起的風裡,有鬆煙墨和陳年樟木的味道。
院子裡的老槐樹下,擺著半塊青石板,上麵刻著“端木”兩個字,筆畫裡嵌著經年累月的墨跡,黑得發亮。陽光從槐樹葉的縫隙裡漏下來,在字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倒像是那些筆畫在微微動。牆角堆著幾排木架,整齊地碼著密密麻麻的活字,有大有小,最小的像指甲蓋,最大的能占去半個巴掌,字口都透著股溫潤的光,是被人用手摩挲久了的樣子。
端木?蹲在木架前,手裡捏著把刻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她麵前的木坯是塊上好的黃楊木,紋理細膩得像綢緞,已經被砂紙磨得光溜溜的,泛著淺黃的色澤。今天要刻的是“家”字,可這木坯已經廢了三塊,刻到最後一筆時,總覺得哪裡不對,要麼是彎鉤太硬,要麼是寶蓋太沉,像壓著口氣喘不上來。
“丫頭,這字啊,不是用刀刻的。”老花鏡蹲在對麵的木架旁,手裡拿著塊棉布,慢悠悠地擦著一枚舊活字。他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指腹卻軟得很,擦過字口時輕得像風拂過。鏡片後的眼睛眯著,眼角的皺紋堆成了溝壑,可那目光落在活字上,亮得驚人。
端木?把刻刀往木架上一放,刀柄磕在木頭上傳出篤的一聲。“花爺爺,您又來這套。我刻了三年活字,難道還不知道得用刀?”她的聲音裡帶著點不服氣,尾音卻微微發顫。祖父留下的那枚“家”字殘字就在手邊的錦盒裡,缺了最後一筆彎鉤,像隻沒了尾巴的鳥兒。
老花鏡放下棉布,拿起那枚舊活字對著光看,字是“國”,筆畫剛勁,字口卻被磨得圓潤。“你爺爺當年刻‘家’字,刻廢了七七四十九塊木坯。”他頓了頓,鏡片反射著陽光,看不清表情,“最後那塊,他在字底刻了道淺痕,你猜像啥?”
端木?沒接話,手指無意識地摸著錦盒邊緣。錦盒是深藍色的,上麵繡著纏枝蓮,線腳已經有些鬆了,是祖母親手繡的。她從小就聽父親說,祖父刻活字時,總愛把心事藏在字裡,有時候是道淺痕,有時候是個小小的缺角,隻有家裡人能看懂。
“像倆人手牽著手。”老花鏡把“國”字放回木架,聲音輕得像歎息,“你爺爺啊,是想家想瘋了。”
風從敞開的門裡鑽進來,捲起地上的木屑,打著旋兒飄。槐樹葉沙沙響,倒像是有人在低聲說話。端木?深吸一口氣,拿起刻刀,刀刃在木坯上輕輕劃了道痕。這一次,她沒急著下刀,而是閉了閉眼,祖父的樣子在腦子裡漸漸清晰:穿件藏青色的長衫,袖口磨得發亮,手裡總捏著塊木坯,刻著刻著就會對著窗外出神,窗台上擺著祖母繡的荷包,是“安”字的,和慕容?家那隻成對。
突然,院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節奏急促,不像熟客。端木?握緊了刻刀,老花鏡也直起了身子,手裡還捏著那塊棉布,指關節泛白。工坊裡靜得很,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和銅鈴的聲音混在一起,倒有些讓人發慌。
“請問,這裡是端木活字工坊嗎?”門外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還透著股風塵仆仆的味道。
端木?朝老花鏡遞了個眼色,慢慢站起身。木門沒上閂,她伸手一拉,吱呀聲裡,門口站著個男人。
這人約莫三十多歲,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捲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幾道淺淺的疤痕,像被什麼東西刮過。褲子是深灰色的,褲腳沾著些泥點,鞋子是雙布鞋,鞋底磨得快平了。他的頭發有些亂,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半隻眼睛,露出來的那隻眼很亮,像浸在水裡的黑琉璃。鼻梁高挺,嘴唇抿著,下巴上冒出些青色的胡茬,看著倒像是走了很遠的路。
“我是。”端木?的手還搭在門把上,指腹能感覺到木頭的涼意,“您找哪位?”
男人抬起頭,露出的另一隻眼睛裡,有紅血絲,像是熬了好幾個通宵。“我叫‘不知乘月’,從海外來。”他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個油紙包,層層開啟,裡麵是枚活字,黑沉沉的,字是“國”,筆畫和老花鏡剛才擦的那枚幾乎一模一樣,“我太爺爺說,這枚字,該物歸原主。”
端木?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眼睛死死盯著那枚活字。祖父的日記裡寫過,當年戰亂,他帶著半箱活字逃難,路上丟了最重要的“國”字和“家”字,為此懊悔了一輩子。她蹲下身,從錦盒裡拿出那枚“家”字殘字,遞過去:“您看這個……”
不知乘月的手指輕輕拂過“家”字的缺口,動作溫柔得像在摸什麼稀世珍寶。“太爺爺說,當年他和您祖父失散,各帶了半箱活字。”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從布包裡又掏出個小本子,紙頁已經泛黃發脆,“這是他的日記,說您看了就明白。”
老花鏡湊過來看,鏡片幾乎貼在日記本上。“這字跡……”他突然抬眼,看著不知乘月,“你太爺爺是不是左撇子?”
不知乘月愣了一下,點點頭:“是,您怎麼知道?”
“你爺爺也是左撇子。”老花鏡的聲音有些哽咽,指著“國”字的右下角,“這裡有個小缺口,是刻刀打滑留下的,你爺爺刻廢的那些字上,都有這毛病。”
風突然大了起來,銅鈴叮鈴叮鈴響得急,像是在催什麼。端木?翻開日記本,第一頁的字跡蒼勁有力,卻帶著點抖,寫著:“民國三十一年,與端木兄失散於滬上,各攜半箱活字,約他日重逢,合為‘國家’二字。”
她的手指撫過那行字,紙頁粗糙的觸感硌得指尖發疼。祖父的日記裡也有類似的話,隻是後麵跟著句:“不知乘月兄何時歸,望斷天涯路。”
“太爺爺去年走了。”不知乘月的眼圈紅了,“臨終前說,一定要把‘國’字送回來,還說……還說端木家的‘家’字,差了最後一筆。”
端木?猛地想起手裡的刻刀,轉身跑回木架旁。那塊黃楊木坯還在,陽光正好落在上麵,泛著溫暖的光。她深吸一口氣,握緊刻刀,這一次,手腕沒抖。刀刃落下,沙沙的聲響裡,最後一筆彎鉤漸漸成形,弧度柔和,像極了兩個人手牽著手。
刻完最後一刀,她把“家”字活字舉起來,對著陽光看。字底那道淺淺的痕,和不知乘月帶來的“國”字底的痕,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成了。”老花鏡的聲音裡帶著淚,“你爺爺在天有靈,該笑了。”
不知乘月突然抓住端木?的手,她的手心裡全是汗,被他粗糙的手掌包裹著,竟有些發燙。“還有件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神裡帶著點緊張,“太爺爺說,當年失散時,您祖父的箱子裡,藏了個人。”
端木?猛地抽回手,刻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你說什麼?”
不知乘月撿起刻刀,遞還給她,刀身冰涼。“是個女人,懷裡抱著個嬰兒,說是您祖父的妻子和孩子。”他翻開日記本的最後一頁,上麵畫著個小小的??褓,旁邊寫著“安”字,“太爺爺說,那女人繡的荷包,和這個字一樣。”
慕容?家的那隻“安”字荷包,突然在腦子裡閃過。端木?的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喘不上氣。祖母的照片她見過,梳著齊耳短發,穿件月白色的旗袍,眉眼溫柔,可父親說,祖母是生她時大出血走的,怎麼會……
院門外突然傳來喧嘩聲,夾雜著汽車喇叭的尖叫。亓官黻的聲音老遠就飄過來:“端木丫頭,出事了!化工廠的人找上門了!”
端木?和不知乘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慌。老花鏡把“國”字和“家”字往懷裡一揣,推著他們往裡屋走:“快,從暗道走,工坊的後牆通著慕容家的院子。”
裡屋的地板是塊活動的木板,掀開時一股黴味撲麵而來,混著泥土的腥氣。下麵是條狹窄的地道,僅容一人通過,牆壁上掛著盞油燈,燈芯跳動著,把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拿著這個。”老花鏡把油燈塞給端木?,又從懷裡掏出那兩枚活字,塞進她手裡,“記住,這字比命金貴。”
亓官黻的聲音越來越近,還夾雜著段乾?的哭喊:“他們說要砸了工坊,找什麼活字!”
端木?咬咬牙,鑽進地道。不知乘月緊隨其後,手裡握著根從木架上掰下來的木棍,棍梢削得尖尖的。地道裡又黑又潮,泥土時不時從頭頂掉下來,落在脖子裡,涼絲絲的。
走了約莫十幾步,前麵突然傳來滴水聲,嗒、嗒、嗒,在寂靜的地道裡顯得格外清晰。端木?舉起油燈,燈光所及之處,牆壁上似乎有字,她伸手一摸,是刻上去的,筆畫粗糙,像是急急忙忙刻下的。
“是我爺爺的字!”她的聲音發顫,“寫的是‘妻安,女安,家國安’。”
不知乘月湊近看,突然低呼一聲:“這後麵有東西!”他伸手一推,牆壁竟然動了,露出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外麵隱約傳來評劇的調子,咿咿呀呀的,是慕容?家的方向。
他們剛擠出去,就聽見身後傳來轟隆一聲,地道的入口被堵死了。眼前是慕容家的後院,種著幾株牡丹,花開得正豔,紅的像火,粉的像霞。慕容?正坐在石桌旁,手裡拿著枚荷包,見他們出來,嚇得手裡的荷包掉在地上。
“你們怎麼從這出來了?”她撿起荷包,上麵的“安”字繡得針腳細密,在陽光下閃著光。
端木?剛要說話,前院突然傳來爭吵聲,是令狐?的大嗓門:“你們憑什麼搜慕容家?我看誰敢動!”
不知乘月拉起端木?的手,往牡丹花叢裡鑽:“快,從籬笆縫出去,那邊是公西家的修車鋪。”
花叢裡的刺刮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端木?回頭看,慕容?正撿起那兩枚活字,往懷裡塞,嘴裡還唸叨著:“我奶奶說,這字能辟邪。”
籬笆縫很窄,鑽過去時,褲子被勾破了個洞。外麵是條窄巷,青石板路坑坑窪窪的,公西黻的修車鋪就在巷口,門口停著輛自行車,車座上還放著塊擦車布,藍白格子的,和他身上的圍裙一個樣。
“公西大哥!”端木?喊了一聲,聲音因為緊張有些變調。
公西黻從鋪子裡探出頭,手裡還拿著扳手,看見他們,愣了一下:“怎麼了這是?慌慌張張的。”
“有人要搶活字!”不知乘月把木棍橫在胸前,警惕地看著巷口,“是化工廠的人。”
公西黻把扳手往工具箱裡一扔,從鋪子裡拖出根鐵管,管身上鏽跡斑斑,卻沉甸甸的。“彆怕,有我在。”他的聲音很穩,眼睛裡閃著光,“當年我師傅教我,修不好車,就得會打架。”
巷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為首的是個光頭,穿著件黑色背心,露出的胳膊上紋著條蛇,吐著信子,看著就嚇人。是化工廠的禿頭張,段乾?的丈夫遺物上有他的指紋。
“把活字交出來,饒你們不死!”禿頭張的聲音像破鑼,手裡揮舞著根鋼管,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公西黻把端木?和不知乘月往身後一拉,鐵管在手裡轉了個圈,發出呼呼的風聲。“有本事自己來拿!”
禿頭張身後的人一擁而上,手裡都拿著家夥,有鋼管,有木棍,還有人拿著塊磚頭。公西黻不慌不忙,鐵管橫掃過去,啪的一聲,把最前麵那人的木棍打斷了,那人嗷地叫了一聲,抱著胳膊蹲在地上。
不知乘月也不含糊,手裡的木棍直戳過去,正戳在一個瘦高個的肚子上,那人身子一弓,像隻煮熟的蝦米。端木?急中生智,抓起修車鋪地上的機油桶,往地上一潑,滑溜溜的,好幾個衝上來的人都摔了個四腳朝天,哎喲哎喲地叫。
巷子裡頓時亂成一團,鐵管碰鋼管的聲音,慘叫聲,還有不知誰的鞋子飛出去的聲音,混在一起,倒像是場熱哄的大戲。陽光從巷子頂上的天空漏下來,照在機油上,泛著五顏六色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突然,禿頭張從懷裡掏出把刀,亮閃閃的,朝著公西黻就刺了過去。公西黻側身一躲,刀劃著他的胳膊過去,留下道血口子,血一下子湧了出來,染紅了藍白格子的圍裙。
“公西大哥!”端木?驚叫一聲,撿起地上的扳手就扔了過去,正好砸在禿頭張的手背上,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不知乘月撲上去,抱住禿頭張的腰,兩人扭打在一起,滾在滿是機油的地上,身上都沾滿了黑乎乎的油。禿頭張的光頭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不知乘月的藍布褂子被撕開了個大口子,露出的背上有塊疤痕,像是個舊傷。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禿頭張的人一聽,都慌了神,顧不上打架,爬起來就跑,有個家夥跑得太急,一頭撞在牆上,咚的一聲,捂著腦袋還在跑。
禿頭張也想跑,被公西黻一把抓住胳膊,疼得嗷嗷叫。“想跑?沒門!”公西黻的胳膊還在流血,血順著手指滴在地上,和機油混在一起,紅得發黑。
警察很快就到了,下來兩個穿製服的,手銬“哢噠”一聲銬在禿頭張手上。他還在掙紮,嘴裡罵罵咧咧的,被警察推搡著塞進了警車,警笛聲又響起來,漸漸遠去了。
巷子裡安靜下來,隻剩下他們三個人,還有滿地的狼藉。公西黻的胳膊還在流血,不知乘月的臉上蹭了塊黑油,像隻小花貓,端木?的褲子破了個洞,手裡還緊緊攥著那兩枚活字,指節都發白了。
“你們……”公西黻剛要說話,突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公西大哥!”端木?和不知乘月趕緊扶住他,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也沒了血色。
不知乘月解開公西黻的圍裙,檢視傷口,眉頭一下子皺起來:“傷口太深,得趕緊送醫院。”
就在這時,巷口又傳來腳步聲,這次是慢慢悠悠的,還帶著柺杖點地的篤篤聲。是樂正黻,手裡拄著根紅木柺杖,柺杖頭是個龍頭,雕得栩栩如生。他的身後跟著個小姑娘,梳著兩條小辮子,是樂正瑤,手裡拿著個舊哄鐘,滴答滴答地響。
“我就知道你們在這兒。”樂正黻的聲音慢悠悠的,柺杖往地上一頓,“亓官丫頭去報警了,我估摸著你們得在這兒打架。”
樂正瑤跑到公西黻身邊,從口袋裡掏出塊創可貼,小心翼翼地往他的傷口上貼:“公西叔叔,我爺爺說創可貼能止血。
創可貼太小,根本蓋不住那道猙獰的傷口,樂正瑤的小手還在發抖,創可貼的邊緣歪歪扭扭地翹著。
樂正黻彎腰看了看公西黻的傷口,眉頭擰成個疙瘩:“彆瞎折騰了,讓你亓官阿姨開車過來,送醫院。”他從懷裡摸出個老式翻蓋手機,按鍵上的漆都磨掉了,撥號時手指在上麵頓了頓,“亓官丫頭,公西這小子流血快流乾了,趕緊開你那破麵包過來,公西修車鋪巷子口。”
掛了電話,他拄著柺杖轉身,目光落在端木?手裡的活字上,眼睛突然亮了亮:“這是……‘國’和‘家’?”
端木?把活字往手心攥了攥,指尖都嵌進字口的紋路裡。不知乘月往前站了半步,擋在她身前,背上的破口還在往下滴油,混著剛才扭打時蹭的泥,看著狼狽,眼神卻硬得像塊石頭。
樂正黻笑了,皺紋裡都透著股瞭然:“放心,我不是來搶的。當年你爺爺和不知乘月的太爺爺,還在我這兒喝過茶呢。”他用柺杖指了指巷子深處,“那時候這巷子比現在窄,你爺爺總愛坐在那棵老榆樹下刻字,刻累了就喊我,說‘老樂,你這龍井澀得像石頭’。”
端木?愣住了,祖父的日記裡確實提過個“樂老爺子”,說他泡茶的水是從後山泉眼接的,甜得很。
“嘀嘀——”亓官黻的麵包車歪歪扭扭地停在巷口,車身上還沾著去年冬天的雪漬。她從車上跳下來,手裡攥著個急救包,跑起來時頭發上的發卡叮當作響:“人呢?公西呢?”
看到地上的血跡,她的臉“唰”地白了,手抖得連急救包的拉鏈都拉不開。不知乘月伸手接過,三兩下拆開,拿出紗布和碘伏,動作麻利得不像個讀書人——他給公西黻清創時,指尖觸到傷口都沒抖一下,倒讓亓官黻看呆了。
“你小子還會這個?”亓官黻蹲在旁邊,看著他用繃帶把公西黻的胳膊纏成個粽子,眼神裡滿是驚奇。
“在船上學的。”不知乘月的聲音悶悶的,額前的碎發還沾著油,“跑船的,磕磕碰碰是常事。”
樂正瑤舉著哄鐘湊過來,鐘麵上的指標指向三點一刻,滴答聲在安靜的巷子裡格外清楚:“爺爺說,再不走,醫院就下班啦。”
幾人合力把公西黻抬上麵包車,他還在昏沉著,嘴裡嘟囔著什麼,聽起來像“我的扳手”。亓官黻發動車子時,排氣管“噗”地噴出股黑煙,差點熏著樂正瑤,小姑娘咯咯地笑起來,手裡的哄鐘晃得更歡了。
“你們倆跟我走。”樂正黻用柺杖敲了敲地麵,“化工廠那幫人不止禿頭張一個,家裡總比外麵安全。”
端木?看了看不知乘月,他點了點頭,手裡還捏著那根帶尖的木棍,剛纔打架時折了個角,尖梢還是鋒利的。
樂正家在巷子儘頭,是座青磚瓦房,門楣上掛著塊匾,寫著“樂居”,字是燙金的,邊角有些剝落。推開院門,迎麵是堵影壁牆,上麵爬滿了爬山虎,綠得能滴出水來,葉子縫隙裡露出“平安”兩個字,是用碎瓷片拚的。
“坐。”樂正黻往太師椅上一坐,柺杖靠在旁邊,龍頭正對著門口,“丫頭,把活字拿出來我瞧瞧。”
端木?猶豫了一下,不知乘月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慢慢把兩枚活字放在桌上。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國”字和“家”字上,字口的溫潤光澤混著陳年的墨香,倒像是把幾十年的光陰都凝在裡麵了。
樂正黻戴上老花鏡,手指輕輕拂過字底的淺痕,突然歎了口氣:“當年你爺爺刻這兩個字時,我就在旁邊看著。他刻‘國’字最後一筆,刻了整整三天,說‘國不穩,家難安’。”
他摘下眼鏡,眼睛裡蒙著層霧:“後來戰亂,他把你祖母和剛出生的你母親藏在箱子裡,托付給不知乘月的太爺爺。自己帶著半箱活字引開追兵,誰知道……”
端木?的心猛地一跳:“我母親?不是說我祖母生我時……”
“那是你父親怕你難過編的謊。”樂正黻的聲音低了下去,“你祖母當年跟著不知乘月的太爺爺去了海外,你母親是在船上生的。你父親等了一輩子,到死都以為她們娘倆沒了。”
不知乘月突然站起來,從布包裡掏出個小銀鎖,鎖上刻著個“安”字,邊緣都磨圓了:“太爺爺說,這是當年端木祖母給孩子戴的,說等回了家,就把鎖開啟。”
端木?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她想起慕容?家那隻“安”字荷包,想起祖父日記裡反複出現的“安”字,原來不是思念,是牽掛。
就在這時,樂正瑤從外麵跑進來,手裡舉著個電話,小辮子歪在一邊:“爺爺,亓官阿姨說公西叔叔醒了,還說……還說化工廠的人是段乾家雇的,要搶活字去抵賭債。”
樂正黻猛地一拍桌子,太師椅發出“吱呀”一聲慘叫:“段乾家的那個婆娘,真是瘋了!”
不知乘月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他們怎麼知道活字在端木家?”
“怕是工坊裡有內鬼。”樂正黻的目光沉了下去,“丫頭,你得把活字藏好,這不僅是念想,當年你爺爺在字裡藏了化工廠早年排汙的證據,那夥人是怕被翻出老底。”
端木?突然想起祖父日記裡夾著的那張圖紙,上麵畫著些奇怪的符號,當時以為是刻字的圖案,現在想來,倒像是管道分佈圖。
窗外的爬山虎沙沙響,像是有人在偷聽。不知乘月走到窗邊,猛地拉開窗簾,外麵空無一人,隻有片葉子緩緩飄下來,落在窗台上。
“今晚你們不能走。”樂正黻把柺杖往地上一頓,“我這牆厚,他們進不來。”
夜幕像塊黑布,慢慢把整個老城區罩住。樂正家的燈亮著,昏黃的光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個安穩的懷抱。桌上的“國”字和“家”字並排躺著,字底的淺痕嚴絲合縫,像是從來沒分開過。
端木?摸著那枚小銀鎖,冰涼的金屬帶著穿越山海的溫度。她突然明白,祖父刻在字裡的不是心事,是希望——等“國”安“家”圓,等失散的人回家。
不知乘月坐在對麵,正在給木棍重新削尖,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光。他抬頭時,正好對上端木?的目光,兩人都沒說話,卻像把幾十年的故事都看懂了。
院門外,風吹過青石板路,帶著鬆煙墨和樟木的味道,像是有人在輕輕說:“回家了。”
就在端木?沉浸在對過往的回憶與對身世新認知的震撼中時,樂正黻緩緩起身,踱步至窗邊,輕輕撥開那層厚重的窗簾,目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望向被夜色籠罩的街巷。“當年,你爺爺和不知乘月的太爺爺為了保護這些活字,不惜背井離鄉,隱姓埋名。那些年,風聲鶴唳,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歲月的滄桑,彷彿要把那段被塵封的曆史重新揭開。
不知乘月握緊了手中重新削尖的木棍,他想起太爺爺臨終前的叮囑,字字句句都透著對這片土地和故人的牽掛。“老爺子,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不能就這麼乾等著段乾家再來使壞。”他的眼神堅定,雖然衣衫襤褸,但此刻卻透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樂正黻轉過身,柺杖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個內鬼,把證據坐實,讓化工廠和段乾家不敢再輕舉妄動。”他看向端木?,“丫頭,你祖父的日記裡,除了那張圖紙,還有沒有其他線索?”
端木?努力回想著日記裡的內容,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中飛速閃過。“裡麵還提到過一個叫‘老歪’的人,說他手藝好,就是性子有點倔。每次刻字的時候,都要喝上幾口自家釀的米酒。”她皺著眉頭,試圖從記憶裡拚湊出更多有用的資訊。
樂正黻的眼睛突然一亮:“老歪?我記得他!他是當年工坊裡的刻字師傅,後來突然就沒了蹤影。難道他就是那個內鬼?”
不知乘月沉思片刻,說道:“不管是不是他,我們都得找到他。說不定他知道更多關於當年的事情,還有那些證據藏在哪裡。”
這時,樂正瑤又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張泛黃的舊報紙。“爺爺,我在閣樓上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她把報紙遞給樂正黻,臉上滿是興奮。
樂正黻接過報紙,老花鏡後的眼睛瞪大了。“這是……當年化工廠排汙事件的報道!上麵還有你爺爺和不知乘月太爺爺聯名舉報的內容。”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顯然被這份意外的發現震驚到了。
端木?和不知乘月湊過去,隻見報紙上模糊的照片裡,兩個年輕的身影並肩而立,眼神堅定。雖然畫麵已經褪色,但那份為了正義和家鄉挺身而出的勇氣,卻透過歲月,撲麵而來。
“看來,我們要找的證據,和這份報紙有關。”不知乘月抬起頭,看向樂正黻,“老爺子,您知道當年舉報信的副本藏在哪裡嗎?”
樂正黻搖了搖頭:“當年風聲緊,他們做事謹慎,我也不清楚。不過,既然是關於化工廠的證據,說不定和當年的排汙管道有關。”
端木?想起祖父日記裡那張奇怪的圖紙,心中一動:“我好像有點頭緒了。那張圖紙上畫的管道,會不會通向藏證據的地方?”
樂正黻點了點頭:“有可能。當年你爺爺刻字的時候,總愛把重要的東西藏在和活字有關的地方。也許,證據就藏在工坊的某個暗格裡。”
就在他們討論著下一步計劃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躡手躡腳地走動。不知乘月迅速吹滅了燈,房間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他和端木?背靠著背,手中緊緊握著武器,警惕地盯著門口和窗戶。
樂正黻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望去。隻見月光下,一個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朝院子裡走來,手裡似乎還拿著什麼東西。
“有人來了。”樂正黻壓低聲音說道,“像是衝著活字來的。”
不知乘月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木棍:“我出去看看,你們彆輕舉妄動。”說完,他便像一隻敏捷的豹子,悄無聲息地開啟門,消失在夜色中。
端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握緊刻刀,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樂正瑤躲在樂正黻身後,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角,身體微微顫抖著。
院子裡,不知乘月貓著腰,悄悄地靠近那個黑影。就在黑影快要走到房門口時,不知乘月猛地跳了出來,大喝一聲:“站住!”
黑影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手中的東西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借著月光,不知乘月看清了黑影的臉——竟然是段乾家的管家!
“你怎麼會在這裡?”不知乘月怒目而視,手中的木棍指著管家的胸口。
管家嚇得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隻是路過,聽到有動靜,就過來看看。”
“路過?”不知乘月冷笑一聲,“段乾家雇人搶活字,你會不知道?說,你來這裡到底想乾什麼?”
管家的眼神閃爍不定,不敢直視不知乘月的眼睛。“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這時,樂正黻和端木?也從屋裡走了出來。樂正黻看著地上掉落的東西,臉色一沉:“這是開鎖工具,你還敢說你是路過?”
管家見事情敗露,突然轉身想跑。不知乘月眼疾手快,一木棍打在他的腿上,管家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疼得直打滾。
“把他綁起來。”樂正黻冷冷地說,“看來,我們得從他嘴裡撬出點東西了。”
不知乘月從柴房找來捆麻繩,三兩下就把管家捆了個結實。管家趴在地上哼哼唧唧,月光照在他油亮的腦門上,泛著心虛的光。
“說吧,誰讓你來的?”樂正黻拄著柺杖站在他麵前,陰影把管家整個罩住,“老歪是不是跟你們一夥的?”
管家眼珠亂轉,嘴硬道:“什麼老歪歪的,我不知道……”話沒說完,就被不知乘月踩在背上的腳碾了碾,疼得嗷一聲叫,“我說!我說!是段乾家的婆娘讓我來的,她說隻要拿到那兩枚活字,就能讓化工廠的人銷了她家的賭債!”
端木?蹲下身,手裡把玩著那枚“家”字活字,字口的棱角硌著掌心:“那老歪呢?他是不是早就跟你們串通好了?”
管家嚥了口唾沫,喉結滾得像個生鏽的鐵球:“是……老歪師傅早就被段乾家收買了,他說工坊裡有個暗格,藏著比活字更值錢的東西,讓我們拿到活字後逼你們說出暗格在哪……”
“暗格?”樂正黻突然插話,柺杖在地上敲得篤篤響,“他知道暗格?”
“他說……他說當年端木老爺子刻‘家’字時,在木架底下鑿了個洞。”管家的聲音越來越小,“還說那洞的機關,就藏在‘家’字最後一筆的彎鉤裡。”
端木?猛地攥緊活字,指尖正好觸到彎鉤內側一道極淺的刻痕——原來祖父連機關都藏在了字裡。
這時,樂正家的院門被輕輕推開,慕容?抱著個布包站在門口,辮子上還沾著牡丹花瓣:“我聽亓官阿姨說你們在這兒,就把活字送來了。”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露出裡麵的“國”與“家”,“還有,我奶奶說這是當年端木奶奶留在我家的,讓我交還給你們。”
布包裡還裹著個繡繃,繃子上是半朵沒繡完的纏枝蓮,針腳和端木家錦盒上的如出一轍。端木?摸了摸繡線,突然想起不知乘月說的“安”字荷包,眼眶又熱了。
“現在怎麼辦?”不知乘月踢了踢地上的管家,“天亮了他家裡肯定會找過來。”
樂正黻往太師椅上一坐,手指在扶手上敲出個沉穩的節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看向端木?,“丫頭,會用你爺爺的機關嗎?”
端木?把“家”字活字往木桌上一按,彎鉤對著自己,輕輕一轉,字底果然彈出根細如發絲的銅針。她笑了,眼裡閃著光:“現在會了。”
天快亮時,亓官黻開著麵包車回來了,車鬥裡裝著剛從醫院回來的公西黻,胳膊上的繃帶又滲了點紅。“醫院說這小子再晚來半小時就得截肢。”亓官黻抹了把臉,看見被捆著的管家,“喲,這不是段乾家的狗腿子嗎?”
公西黻從車窗裡探出頭,舉著纏著繃帶的胳膊:“活字沒事吧?我的扳手……”
“扳手在修車鋪呢。”不知乘月把管家塞進麵包車後座,“我們去工坊,該拿屬於我們的東西了。”
晨光爬上青石板路時,端木?推開了活字工坊的木門。梁上的燕子又回來了,正歪著頭看他們。老花鏡蹲在院子裡,手裡捏著塊碎木片,見他們進來,手突然一抖。
“花爺爺,”端木?把“家”字活字放在他麵前,“老歪在哪?”
老花鏡的臉瞬間白了,像被晨露打濕的宣紙:“你……你們都知道了?”他突然往木架撲去,想碰最底層的格子,卻被不知乘月一把按住。
“彆碰!”端木?按住活字上的銅針,往木架第三排凹槽裡一嵌,隻聽哢嗒一聲,整排木架緩緩移開,露出後麵的暗格。
暗格裡沒有金銀,隻有個鐵皮盒子,開啟時嗆出股陳年的灰。裡麵是疊泛黃的紙,除了化工廠早年的排汙記錄,還有張照片——祖父和個陌生男人並肩站著,手裡各舉著“國”與“家”,兩人中間的女人抱著個嬰兒,胸前掛著的銀鎖,和不知乘月拿出的那隻一模一樣。
“這是……”端木?的手指撫過照片上的女人,眉眼竟和自己有七分像。
“那是你祖母。”老花鏡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就是老歪啊……當年我被段乾家脅迫,出賣了你爺爺,這些年躲在工坊裡,就是想贖罪……”
晨光穿過槐樹葉,落在鐵皮盒子上,照得那些字紙亮堂堂的。不知乘月掏出手機,對著排汙記錄一張張拍照:“這些交給警察,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遠處傳來警笛聲,這次是亓官黻報的案。段乾家的婆娘和化工廠的老闆被帶走時,還在互相咒罵。老花鏡跟著警察走了,走前塞給端木?個布包,裡麵是他刻了半輩子的“安”字,說要替她祖母繡完那半朵纏枝蓮。
工坊裡又安靜了,隻有銅鈴在風裡叮鈴響。端木?把“國”與“家”並排擺在木架上,字底的淺痕合在一起,像道完整的光。
不知乘月站在她身後,手裡捏著那根帶尖的木棍,此刻倒像支笨拙的刻刀。“太爺爺說,等字歸原主了,就帶我回家。”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了什麼。
端木?回頭時,正撞見晨光落在他眼裡,亮得像浸在水裡的星子。她突然想起祖父日記裡的最後一句:“月照歸途,終有重逢。”
簷角的銅鈴還在響,混著遠處修車鋪傳來的敲打聲,這次聽著,倒像支完整的曲子了。
銅鈴聲裡,慕容?抱著那半朵纏枝蓮繡繃跑進來,辮子上的牡丹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胭脂。“亓官阿姨說,段乾家的賭債賬本被警察搜出來了,上麵還有化工廠偷偷排汙的賄賂記錄呢!”她把繡繃往端木?手裡塞,“我奶奶讓我問,這半朵蓮要不要她接著繡完?”
端木?指尖拂過繡線,忽覺掌心的“家”字活字微微發燙。不知乘月從布包裡掏出那枚小銀鎖,鎖扣上的鏽跡被他摩挲得發亮:“太爺爺說,這鎖得用‘家’字的銅針才能開啟。”
銅針插進鎖孔時,發出聲細碎的“哢嗒”,像時光裂開道縫。鎖裡沒有珠寶,隻有片乾枯的花瓣,夾在半張泛黃的信紙裡。字跡是祖母的,娟秀裡帶著點潦草,像是急著寫下的:“乘月兄帶吾與囡囡渡海,待國安定,必歸故裡,與端木郎共補‘家’字最後一筆。”
“囡囡……是我母親的小名。”端木?的聲音發顫,信紙邊緣的淚痕暈開墨色,像朵盛開的墨牡丹。
公西黻拄著亓官黻遞來的扳手當柺杖,一瘸一拐地進了院,胳膊上的繃帶換了新的,藍白格子圍裙搭在肩上,沾著點機油。“修車鋪的老主顧說,要給工坊做塊新招牌,就用‘端木活字’四個字。”他撓撓頭,“就是我這手還得養些日子,刻字的活兒……”
“我來。”不知乘月拿起端木?放在木架上的刻刀,刀刃在晨光裡閃著光,“太爺爺教過我刻字,說萬一找不著端木家,就憑這手藝討碗飯吃。”他頓了頓,指尖觸到黃楊木坯時微微一頓,“隻是……我刻的‘月’字,總不如太爺爺刻的有筋骨。”
樂正黻拄著柺杖站在槐樹下,看著年輕人圍在木架旁擺弄活字,鏡片後的眼睛眯成條縫。樂正瑤舉著那隻舊哄鐘跑過來,鐘擺滴答聲裡,她突然指著樹影驚呼:“爺爺快看!‘國’和‘家’的影子合在一起了!”
陽光穿過活字,在青石板上投下兩個重疊的字影,筆畫交錯處,竟拚出個小小的“安”字。端木?想起地道裡那句“妻安,女安,家國安”,忽然明白祖父藏在字裡的從來不是秘密,是代際相傳的念想。
三個月後,工坊的新招牌掛上了門楣。不知乘月刻的“月”字嵌在“端木活字”旁邊,筆畫裡帶著海風的勁道,卻與端木家的溫潤渾然一體。慕容?的奶奶補完了那半朵纏枝蓮,繡繃被端木?擺在錦盒旁,與祖父的日記、祖母的信紙挨在一起。
公西黻的胳膊好了大半,正蹲在修車鋪門口,給不知乘月的布鞋釘掌。亓官黻舉著相機跑來,喊著要給大家拍張合影。樂正瑤舉著哄鐘站在中間,鐘麵上的指標恰好指向正午,陽光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短,像緊緊靠在一起的字。
端木?把“國”與“家”擺在鏡頭前,字底的淺痕在陽光下連成道完整的線。不知乘月站在她身邊,肩膀輕輕碰著她的肩,像兩枚依偎的活字。
快門按下時,簷角的銅鈴又響了,這次混著慕容家傳來的評劇調子,公西黻敲打鐵皮的叮當聲,還有不知乘月刻刀劃過木坯的沙沙聲,真真切切成了支熱哄的曲子,在老城區的風裡,唱著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