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62章 藥鋪晨霧染藥香
鏡海市南城的“東方藥鋪”前,青石板路浸在初秋的晨霧裡,泛著潮潤的青灰色。簷下掛著的黑底金字招牌被霧打濕,“東方藥鋪”四個字的描金邊緣洇出淡淡的水痕,像宣紙上暈開的墨。藥鋪門旁的老槐樹落了半地黃葉,葉脈上沾著的露水順著紋路往下淌,滴在樹根處的陶土藥罐上,“嗒、嗒”聲混著巷尾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把清晨泡得又軟又暖。
東方龢蹲在藥鋪後院的石階上,正用竹篩子翻曬著剛采來的紫蘇葉。葉片上的絨毛沾著細碎的露珠,在透過霧層的晨光裡閃著銀亮的光,湊近了聞,有股清苦裡帶甜的藥香。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著幾片乾枯的藥渣——那是昨夜熬藥時濺上的,洗了三遍還留著淺褐色的印子。
“龢姐,阿婆的藥該熬了不?”藥鋪的學徒小周從堂屋探出頭,聲音裡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他頭上還翹著一撮頭發,藍布頭巾歪歪扭扭地掛在脖子上,手裡攥著本捲了邊的《本草綱目》,書頁間夾著根乾枯的金銀花。
東方龢直起腰,用圍裙擦了擦手上的潮氣:“急啥?阿婆的藥得用井水浸半個時辰,現在燒火還早。”她抬眼往堂屋瞅了瞅,窗台上擺著的砂鍋還蓋著蓋子,鍋沿凝著圈白霜似的藥漬——那是昨天給阿婆熬“三白湯”時留下的,專治阿婆的咳嗽。
小周撓了撓頭,趿拉著布鞋蹭到後院:“不是急嘛,阿婆孫子昨天來問了兩回,說阿婆後半夜又咳得睡不著。”他蹲到竹篩旁,捏起片紫蘇葉往鼻尖湊,“這紫蘇曬得夠乾了,昨天你翻了七遍吧?”
“不多翻幾遍,潮氣散不透,熬出來的藥發澀。”東方龢伸手撥了撥篩子裡的葉子,指尖劃過葉片邊緣的鋸齒,“跟做人似的,得經得住曬,不然心裡藏著潮,乾啥都不踏實。”
小周嘿嘿笑了兩聲,沒接話。他知道東方龢這話是說給誰聽的——上個月藥鋪進了批發黴的當歸,東方龢硬是自己墊錢賠了顧客,還把發黴的藥材全倒在了後巷的垃圾桶裡,說“藥是治病的,不是害命的”。那天她蹲在垃圾桶旁翻了半宿,把還能用的藥根撿回來曬,手指被紮破了好幾個口子。
“對了龢姐,”小周突然想起啥似的,從懷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紙包,“昨天收攤時撿著的,在藥鋪門口的石墩子底下。”紙包開啟,裡麵是幾顆圓滾滾的黑藥丸,裹著的蠟殼上印著個模糊的“安”字。
東方龢捏起顆藥丸,放在手心掂了掂。蠟殼摸著涼涼的,表麵有層細密的紋路,像是用舊模子壓出來的。她用指甲摳開一點蠟,裡麵的藥粉散出股熟悉的味道——是“安神丸”,藥鋪前幾年賣過的老方子,後來因為藥材漲價停了。
“誰會把這東西丟在這兒?”小周湊過來看,“這蠟殼都裂了,怕是放了不少年頭。”
東方龢沒說話,指尖摩挲著蠟殼上的“安”字。這字是用小篆刻的,筆畫拐得有些生硬,她記得當年刻這模子的老藥工,左手有六根手指,刻字時總愛用拇指蹭一下印泥。老藥工三年前去世了,葬在城郊的亂葬崗,她去年清明去看過,墳前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
“先收著吧,說不定是誰家老人忘在這兒的。”東方龢把藥丸包好,塞進圍裙口袋裡。口袋裡還揣著塊硬邦邦的東西,是昨天給阿婆買的冰糖——阿婆喝藥時總說苦,得含塊糖才咽得下去。
正說著,前堂傳來“吱呀”一聲推門響,接著是個怯生生的童音:“請問……這裡能抓藥不?”
東方龢和小周對視一眼,都愣了愣。這時候才剛過卯時,藥鋪還沒正式開門呢。她拍了拍手上的藥渣,往堂屋走:“能抓,你要啥藥?”
堂屋裡站著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穿著件洗得發灰的白襯衫,領口磨出了毛邊。他手裡攥著張折疊的藥方,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著白,見東方龢進來,往後縮了縮身子,眼睛盯著地上的青磚縫。
“彆怕,有藥方就行。”東方龢放緩了語氣,指了指櫃台前的凳子,“坐吧,把藥方給我。”
小男孩沒坐,把藥方遞過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我奶奶……咳得厲害,醫生說吃這個能好。”
東方龢展開藥方,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是用鉛筆寫的,還改了好幾個地方。她眯著眼瞅了瞅,上麵寫著“杏仁三錢、川貝五錢、甘草二錢……”都是治咳嗽的常用藥,就是劑量比尋常方子大了些。
“這方子誰開的?”東方龢抬頭問。
小男孩低下頭,摳著襯衫上的紐扣:“是……是我自己寫的。我看奶奶以前的藥袋上寫的這些。”
東方龢心裡咯噔一下。這孩子怕是沒帶錢,又著急給奶奶治病,才自己瞎寫了個方子來碰運氣。她歎了口氣,把藥方摺好遞回去:“這方子不對,劑量太大了,吃了會哄肚子的。你奶奶咳嗽多久了?有痰沒?”
小男孩愣了愣,抬起頭看她。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裡的黑葡萄,就是眼下掛著圈青黑:“咳了快半個月了,有痰,是黃的。昨天晚上還發燒了,臉燙得像烤紅薯。”
“發燒了咋不去醫院?”小周端著碗水從後院出來,把碗遞到小男孩手裡,“藥鋪治不了發燒。”
小男孩沒接水,往後退了一步:“沒錢……我爸媽在外地打工,奶奶說去醫院要花好多錢。”他的聲音帶著點哭腔,鼻尖紅了紅,卻使勁眨了眨眼,沒讓眼淚掉下來。
東方龢的心揪了揪。她想起自己的兒子康康,小時候也總生病,那時候她在紡織廠上班,工資低,每次帶兒子去醫院都得攥著存摺在掛號處站半天。有回兒子燒到三十九度,她沒錢住院,抱著兒子在醫院走廊坐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請老中醫開了副退燒藥。
“你跟我來。”東方龢轉身往藥櫃走。藥櫃是老榆木做的,分了上百個小抽屜,每個抽屜上都貼著泛黃的藥名標簽。她拉開標著“杏仁”的抽屜,用銅藥勺舀了兩勺,又拉開“川貝”的抽屜,這次隻舀了一勺。
“龢姐,劑量不對啊。”小周湊過來看,“川貝得五錢才夠。”
“這孩子奶奶年紀大了,虛,用不了那麼多。”東方龢頭也不抬地說,“甘草多放一錢,能緩著點苦。”她一邊說一邊抓藥,動作又快又準,銅藥勺在藥櫃上碰出“叮當”的輕響,混著抽屜開關的“嘩啦”聲,倒比剛才熱哄了些。
小男孩站在櫃台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東方龢的手。他看見她把抓好的藥倒進張牛皮紙裡,用麻繩捆成個小捆,又從櫃台下摸出個小紙包,塞進藥捆裡。
“這是啥?”小男孩忍不住問。
“冰糖。”東方龢把藥捆遞給他,“熬藥時放兩塊,不苦。”
小男孩接過藥捆,手指捏著麻繩愣了愣。藥捆沉甸甸的,牛皮紙透出深褐色的藥渣印,還帶著股清苦的香。他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砸在青磚上,發出悶響:“謝謝阿姨!我以後有錢了一定還你!”
東方龢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扶:“快起來!不用還!藥鋪本來就是治病救人的。”她把小男孩拉起來,發現他的膝蓋上破了個洞,露出裡麵泛紅的皮肉,“你膝蓋咋弄的?”
小男孩低頭看了看,不在意地撓了撓:“昨天給奶奶找藥,摔在巷口的石頭上了。”他把藥捆抱在懷裡,像抱著塊寶貝,“阿姨,我叫小石頭,住在前頭的石板巷。要是奶奶好了,我就來藥鋪幫你曬藥!”
“行啊。”東方龢笑著點頭,指了指門口,“快回去吧,熬藥時用小火,熬三遍,把藥湯混在一起喝。”
小石頭點點頭,抱著藥捆往外跑,跑到門口又停住,回頭衝東方龢鞠了個躬,才踩著晨霧跑遠了。他的白襯衫在霧裡飄著,像隻落了單的白蝴蝶。
小周看著小石頭的背影,撓了撓頭:“龢姐,這藥錢又得你墊了?”
東方龢沒說話,走到櫃台前坐下,從圍裙口袋裡掏出剛才的“安神丸”。晨光透過霧照進來,在藥丸上投下圈淡淡的光暈,蠟殼上的“安”字好像更清晰了些。
“小周,你還記得老藥工不?”東方龢突然問。
“就是那個六指的老爺爺?”小周點頭,“記得啊,他以前總給我糖吃。”
“他當年刻‘安神丸’的模子時,說這藥得用井水熬才管用。”東方龢摩挲著藥丸,“石板巷那邊的井水,是鏡海市最甜的。”
小周沒明白她這話啥意思,剛想再問,前堂的門又被推開了。這次進來的是個穿灰布長衫的老人,背有點駝,手裡拄著根棗木柺杖,柺杖頭雕著個歪歪扭扭的龍頭。他進門時咳嗽了兩聲,聲音沙啞得像破鑼。
“東方大夫在嗎?”老人的眼睛眯著,像是看不清東西,柺杖在地上敲得“篤篤”響。
東方龢趕緊站起來:“我在呢,您要抓藥?”
老人走到櫃台前,從懷裡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放在櫃台上:“我不抓藥,來換藥。”
油紙包開啟,裡麵是幾塊黑乎乎的東西,看著像燒焦的木炭。東方龢捏起一塊聞了聞,有股焦糊的藥味——是熬糊的藥渣。
“這是……”東方龢皺了皺眉。
“昨天在你這兒抓的‘三白湯’,熬糊了。”老人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點懊惱,“我老婆子咳嗽得厲害,我急著給她熬藥,忘了看火。”
東方龢想起昨天確實有個老人來抓“三白湯”,也是穿件灰布長衫,隻是昨天沒拄柺杖。她往老人身後看了看,沒見其他人:“您老婆子沒一起來?”
“她走不動路,在家躺著呢。”老人用柺杖敲了敲櫃台,“東方大夫,你看能不能再給我抓一副?我給你加錢。”
“不用加錢。”東方龢轉身往藥櫃走,“我再給您抓一副,這次您熬藥時盯著點火,彆再熬糊了。”
老人點點頭,沒說話,隻是用柺杖在地上輕輕劃著圈。東方龢抓藥時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左手揣在袖子裡,好像在藏著啥。
“對了,”老人突然開口,“剛纔是不是有個小男孩來抓藥?穿件白襯衫的。”
東方龢愣了愣:“是,叫小石頭,給他奶奶抓的。您認識他?”
老人的肩膀抖了抖,沒直接回答,隻是說:“那孩子命苦,爸媽走得早,跟著奶奶過。”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他奶奶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東方龢的心沉了沉。她抓藥的手停了停,銅藥勺在藥櫃上磕了下,發出聲悶響。
“您咋知道?”東方龢問。
老人抬起頭,眯著的眼睛好像亮了些:“我是郎中,看了一輩子病。那孩子奶奶的咳嗽,是肺上的毛病,拖太久了。”他用柺杖指了指櫃台上的藥渣,“昨天我抓的‘三白湯’,其實是給她準備的。”
東方龢這才明白過來。昨天來抓藥的老人,和眼前這個是同一個人。他怕是知道小石頭要來抓藥,故意把藥熬糊了,好再來藥鋪一趟,給小石頭的奶奶求副好藥。
“我再給您加兩味藥吧。”東方龢拉開標著“麥冬”的抽屜,“加了麥冬和玉竹,能潤潤肺。”
老人點點頭,從袖子裡掏出個布包,放在櫃台上:“這是我自己采的野山參,不值啥錢,給東方大夫補補身子。”布包開啟,裡麵是根手指粗的山參,須子斷了好幾根,看著卻很新鮮。
“我不能要您的東西。”東方龢趕緊推回去,“藥錢我都不收了,咋還能要您的山參?”
“你要是不收,這藥我也不抓了。”老人把布包往她麵前推了推,語氣硬了些,“我老婆子說,欠人的情得還。昨天你給小石頭抓藥,我在門口都看見了。”
東方龢看著老人的眼睛,那雙眯著的眼睛裡好像有淚光。她想起自己的兒子康康,要是當年沒人幫她,兒子說不定早就……她歎了口氣,把山參收了起來:“那我就收下了。您要是不嫌棄,我給您熬點參湯帶回去,給老婆子補補。”
老人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乾枯的菊花:“那就多謝東方大夫了。”
東方龢把抓好的藥捆好,又從櫃台下摸出個小砂鍋——就是剛纔在樹根處看到的那個。她把山參切成片,放進砂鍋裡,又加了點枸杞和紅棗:“用小火熬半個時辰就行,熬好給老婆子趁熱喝。”
老人接過藥和砂鍋,拄著柺杖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回頭說了句:“東方大夫,那‘安神丸’,你要是不用,就給小石頭吧。他奶奶睡不著覺。”
東方龢愣在原地,手裡還攥著那個紙包。晨霧漸漸散了,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影。藥鋪裡的藥香更濃了,混著冰糖的甜和山參的苦,像極了這日子——苦裡帶著甜,甜裡又藏著酸。
突然,巷口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小石頭的哭喊聲:“阿姨!我奶奶暈過去了!”
東方龢心裡一緊,抓起藥箱就往外跑。小周跟在她身後,手裡還攥著那本《本草綱目》。晨霧徹底散了,青石板路上的露水被陽光曬得發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銀。東方龢跑過老槐樹時,一片黃葉落在她的肩頭,她沒顧上拂掉,隻是朝著石板巷的方向拚命跑——那裡有個等著救命的老人,還有個抱著藥捆哭的孩子,像極了當年抱著兒子在醫院走廊奔跑的自己。
石板巷的青石板被晨露泡得滑溜,東方龢跑起來時,藍布褂子的下擺被風掀得老高,沾在小臂上的藥渣子隨著腳步簌簌往下掉。小周跟在後麵,手裡的《本草綱目》顛得厲害,書頁間的金銀花掉在地上,被她一腳踩過,碾碎的花瓣散出淡香,混在巷子裡飄著的煤煙味裡,顯得有些突兀。
“在哪兒?”東方龢跑到巷口就聽見小石頭的哭聲,那哭聲又尖又急,像被貓爪撓著心。她看見小石頭蹲在一間矮屋的門檻上,懷裡還抱著早上那捆藥,牛皮紙被眼淚泡得發皺,深褐色的藥印暈開一大片。
“在……在屋裡。”小石頭抬起頭,滿臉的淚糊得像花貓,手指往屋裡指。那屋子的門是塊舊木板,上麵釘著好幾塊補丁,門軸“吱呀”響著,能看見屋裡黑乎乎的——窗紙破了好幾個洞,陽光漏進去,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亮斑。
東方龢沒顧上敲門,直接推開門往裡衝。屋裡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混著黴味,嗆得她皺了皺眉。靠牆的土炕上躺著個老婦人,頭發白得像霜,臉卻紅得發紫,呼吸時胸口起伏得厲害,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響,像堵著口痰咳不出來。
“摸下額頭。”東方龢一邊脫藥箱一邊對小石頭說,自己伸手捏了捏老婦人的手腕。脈搏跳得又快又弱,指尖能摸到麵板燙得嚇人——比昨天小石頭說的“烤紅薯”還燙。
“燙!比灶台還燙!”小石頭的手剛碰到奶奶的額頭就縮了回來,眼淚又掉了下來,“阿姨,我奶奶是不是不行了?”
“彆胡說。”東方龢從藥箱裡翻出體溫計夾在老婦人腋下,又摸出聽診器往她胸口放。聽診器的金屬頭太涼,老婦人瑟縮了一下,喉嚨裡的痰響得更厲害。東方龢皺著眉聽了會兒,直起身時臉色沉得厲害——肺裡的雜音重得像破風箱,怕是炎症已經到了肺葉。
“小周,去藥鋪拿酒精和退熱栓!再把後院那盆剛晾好的井水端來!”東方龢的聲音比平時急了些,她把老婦人的頭稍稍墊高,又用袖口擦了擦她嘴角的白沫,“小石頭,去灶房找塊乾淨布,沾涼水擰半乾拿來。”
兩個孩子應聲就往外跑,小石頭跑過門檻時差點又摔一跤,手忙腳亂扶住牆才站穩,白襯衫的後擺掃過牆角的蛛網,沾了片灰絮也沒顧上拍。東方龢蹲在炕邊,看著老婦人發紫的嘴唇,突然想起剛才那個灰衣老人的話——“拖太久了”。她伸手按了按老婦人的虎口,指腹能摸到麵板下突出的骨節,這老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
沒一會兒,小周端著水盆跑回來,井水晃得厲害,灑了一路,青石板上洇出串水痕。“酒精和退熱栓拿來了!”他把東西往炕邊的矮桌上一放,喘得直彎腰,“龢姐,剛才那老爺爺在藥鋪門口站著呢,說要是您需要幫忙就喊他。”
東方龢沒應聲,拿過酒精倒在布上,往老婦人的額頭、腋下擦。酒精揮發得快,擦過的地方很快涼下來,老婦人胸口的起伏似乎緩了些。她又拆開退熱栓,剛要動手,卻看見老婦人的手顫了顫,眼睛眯開條縫。
“水……”老婦人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嘴唇動了動,嘴角又流出點白沫。
“奶奶!您醒了!”小石頭舉著濕布衝進來,看見奶奶睜眼,哭聲一下子噎在喉嚨裡,眼淚還掛在臉上,卻咧開嘴想笑,結果笑得比哭還難看。
“彆吵。”東方龢把退熱栓塞好,又倒了碗溫水,用小勺舀著往老婦人嘴裡送。水剛碰到嘴唇,老婦人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胸口一抽一抽的,一口黃痰啐在炕蓆上,帶著血絲。
小石頭嚇得臉都白了,抓著東方龢的胳膊直晃:“阿姨!我奶奶咋了?”
“沒事,把痰咳出來就好了。”東方龢嘴上說著,心裡卻揪得更緊——帶血的痰可不是好兆頭。她摸出剛才加了麥冬和玉竹的藥包,對小周說:“去灶房熬藥,用小火,多熬會兒,熬出三碗湯混在一起。”
小周剛要走,門外傳來柺杖敲地的“篤篤”聲,那個灰衣老人掀開門簾走進來。他手裡還提著早上那個砂鍋,砂鍋裡的參湯冒著熱氣,香得很。“我來吧。”老人把砂鍋往桌上一放,柺杖往牆角一靠,徑直往灶房走。他走路時背好像沒剛才駝得那麼厲害,左手從袖子裡伸出來——根本不是藏著啥,就是手上貼了塊膏藥,大概是昨天熬藥時燙著了。
灶房裡很快傳來“咕嘟咕嘟”的熬藥聲,藥香順著門縫飄出來,和屋裡的黴味混在一起,竟奇異地壓過了黴味。東方龢喂老婦人喝了小半碗溫水,又拿過小石頭懷裡的藥捆,拆開拿出塊冰糖,用手掰成小塊:“等會兒藥熬好了,就著糖喝。”
小石頭把冰糖攥在手裡,小聲問:“阿姨,我奶奶能好嗎?”
東方龢看著他亮閃閃的眼睛,想起自己當年抱著康康在醫院走廊裡,也這麼問過護士。她伸手摸了摸小石頭的頭,他的頭發硬邦邦的,沾著點草屑:“能好。你奶奶命硬著呢,還得看著你長大。”
這話其實是哄孩子的。她心裡清楚,老婦人這病拖得太久,就算現在用藥,怕是也隻能緩陣子。可看著小石頭攥著冰糖的手在發抖,她實在說不出半句讓人灰心的話。
老人端著藥碗從灶房出來時,藥湯熬得濃濃的,呈深褐色,碗邊凝著圈藥沫。“熬好了。”他把碗遞過來,自己則蹲在炕邊,用粗糙的手摸了摸老婦人的額頭,“燒好像退了點。”
東方龢接過藥碗,吹了吹,用小勺舀著試了試溫度,才往老婦人嘴裡送。這次老婦人沒咳嗽,乖乖地嚥了下去,喝到第三口時,眼睛又閉上了,呼吸比剛才平穩些。
“讓她睡會兒吧。”東方龢把碗放在桌上,起身往門口走,“小石頭,你在這兒守著,彆讓你奶奶著涼。”
她走到巷口時,老人也跟了出來。晨霧徹底散了,太陽升到頭頂,把青石板曬得暖洋洋的。老槐樹的葉子在風裡晃,黃葉落得更勤了,鋪在地上像層毯子。
“東方大夫,”老人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低了些,“這老婆子……是不是不行了?”
東方龢沒回頭,看著巷口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剛才慌著跑過來,沒注意早點攤都快收攤了。“能撐陣子。”她頓了頓,補充道,“我給她加了續命的藥。”
老人歎了口氣,柺杖往地上敲了敲:“我知道。當年我給人看病,也這麼哄過家屬。”他沉默了會兒,又說,“這孩子……爸媽是去年冬天走的,礦上出事,沒留下啥錢。老婆子受不了打擊,一冬天沒出門,開春就開始咳。”
東方龢這才明白,小石頭不是“爸媽在外地打工”,是沒了爸媽。她心裡酸溜溜的,像喝了口沒放糖的藥湯。
“我是鄰村的郎中,”老人又說,“前陣子來看過,知道沒救了,就想著讓她少受點罪。昨天看見這孩子偷偷撿藥渣子往家帶,心揪得慌——藥渣子哪能治病?”
所以他才故意把“三白湯”熬糊了,再來藥鋪求藥。東方龢想起剛才他熬藥時利落的動作,怕是年輕時也是個好手。
“您要是不嫌棄,”東方龢轉身看著他,“這幾天讓孩子把他奶奶接到藥鋪後院吧。後院有間空屋,曬得著太陽,我也能隨時照看。”
老人愣了愣,渾濁的眼睛裡突然亮了亮,接著又暗下去:“這不合適……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東方龢笑了笑,袖口的藥渣子被風吹掉了幾片,“藥鋪後院的紫蘇葉還沒曬透呢,正好讓孩子幫著翻。”
老人沒說話,隻是用柺杖在地上輕輕劃著圈,劃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朝著東方龢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背彎得很低,像棵被風吹彎的老麥子。
巷子裡的藥香越來越濃,從矮屋裡飄出來,繞著老槐樹轉了圈,又跟著風往藥鋪的方向飄。東方龢往回走時,看見小周蹲在老槐樹底下翻紫蘇葉——剛才跑太急,把竹篩子忘在這兒了。葉片上的露珠早被太陽曬沒了,清苦的香卻更足了,像這日子裡藏著的甜,得湊近了才聞得到。
她摸了摸圍裙口袋,那個裝著“安神丸”的紙包還在。蠟殼上的“安”字被體溫捂得暖烘烘的,她想,等會兒拿給老婦人,說不定今晚能睡個安穩覺。
把小石頭奶奶挪到藥鋪後院時,日頭已過了晌午。小周和老人合力抬著鋪了舊棉絮的門板,東方龢在旁扶著老婦人的頭,怕路上顛著。小石頭攥著奶奶露在外麵的手,亦步亦趨跟在後頭,白襯衫上沾的灰絮被風掃掉些,倒顯出幾分乾淨來。
後院那間空屋原是堆曬乾藥材的,東方龢一早就讓小周騰了出來。屋角擺著張舊木床,是前幾年老藥工住過的,床板上鋪了層新曬的稻草,軟乎乎的。窗台上擺著盆薄荷,葉子嫩得能掐出水——是春天時隨手插的,倒長得精神。
“慢點放。”東方龢扶著門板往床沿挪,老婦人還睡著,呼吸比在石板巷時勻淨些,隻是臉色依舊發白。等把人安置妥當,她從圍裙口袋摸出那包“安神丸”,摳開顆蠟殼,將藥粉倒在手心,用溫水調了調,撬開老婦人的嘴餵了進去。
“這藥管用。”老人站在窗邊看,柺杖斜倚在窗框上,“老藥工當年配這方子時,說專治心口窩的慌。”
東方龢擦了擦手:“您認識他?”
“何止認識。”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年輕時跟他學過三年認藥。他那六指刻模子,刻得比誰都細——就這‘安神丸’的‘安’字,他刻壞了七塊竹片才成。”
這話倒讓東方龢愣了愣。她隻知道老藥工手巧,卻不知還有這樁往事。正想再問,院外傳來小周的聲音:“龢姐!前堂有人抓藥!”
“我去看看。”東方龢往外走,經過竹篩時停了停——早上曬的紫蘇葉還攤在裡頭,被太陽曬得捲了邊,清苦的香混著薄荷味飄過來,倒讓人心裡靜了靜。
前堂抓藥的是個常來的嬸子,要給孩子買“小兒七星茶”。東方龢一邊稱藥一邊搭話,聽嬸子說巷尾的早點攤明天要炸糖糕,心裡記著得給小石頭留兩個——那孩子早上蹲在門檻上時,眼睛直往早點攤飄。
等忙完回到後院,見小石頭正蹲在竹篩旁,學著早上她的樣子翻紫蘇葉。他小手捏著竹篩邊,一下下輕輕晃,葉片在篩子裡打著轉,碎渣子漏下去,落在青石板上積了薄薄一層。
“彆晃太狠,葉子要碎的。”東方龢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慢慢搖,“得順著風向翻,潮氣才散得快。”
小石頭跟著學,眼睛卻瞟著屋裡:“奶奶醒了會喊我不?”
“會。”東方龢指了指窗台上的薄荷,“你奶奶要是醒了,聞著這薄荷香就舒坦了。”
正說著,屋裡傳來老人的咳嗽聲,不重,卻清楚得很。小石頭“噌”地站起來往屋裡跑,鞋底子蹭過青石板,發出“沙沙”的響。東方龢跟著進去,見老婦人正睜著眼看屋頂的梁木,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啥。
“奶奶!”小石頭湊到炕邊,握著她的手,“您餓不?龢姐說等會兒給您熬小米粥。”
老婦人沒應聲,眼睛慢慢轉過來,落在東方龢身上,嘴角突然扯出點笑:“你是……東方家的丫頭?”
這話讓東方龢心頭一跳。老婦人的聲音雖啞,卻透著股熟稔。她往前湊了湊:“您認識我?”
“咋不認識。”老婦人咳了兩聲,老人趕緊遞過溫水,她喝了口才接著說,“二十年前……你娘來抓過藥,治頭疼的,就用的後院那薄荷葉子泡水喝。”
東方龢愣在原地。娘去世快十年了,她記不清娘有沒有來抓過藥,隻記得娘總說南城有個老藥鋪,掌櫃的人心善。原來娘說的就是這兒?
“那時候你才這麼高。”老婦人用手比劃著,大概到腰的位置,“跟在你娘身後,攥著她的衣角,眼睛怯生生的,跟小石頭現在一個樣。”
小石頭聽得稀奇:“阿姨小時候也怕人呀?”
東方龢笑了笑,眼角有點發潮。她想起小時候娘帶她來南城,確實總攥著孃的衣角——那時候爹剛走,娘帶著她過日子,日子緊得很,每次來抓藥都要猶豫半天。
“你娘後來……”老婦人沒說下去,眼神暗了暗。
“走了。”東方龢輕聲說,“十年前走的,得的是心病。”
老婦人歎了口氣,攥著小石頭的手緊了緊:“都是苦命人。”
那天下午,老婦人精神好了些,能靠在床頭喝小半碗小米粥。老人坐在門檻上削竹片,說是要給小石頭編個螞蚱——小石頭蹲在旁邊看,眼睛亮晶晶的,早沒了早上的慌張。
東方龢翻曬完紫蘇葉,又把後院的金銀花收進抽屜。夕陽斜斜照進來,把屋角的稻草映得金黃金黃的,落在老婦人的臉上,竟讓她臉色好看了些。
“這藥鋪……”老婦人突然開口,看著窗外的竹篩,“當年你娘說,要是能在這兒守著藥香過日子,心就靜了。”
東方龢沒說話,走到窗邊摸了摸薄荷葉子。葉片上沾著夕陽的光,涼絲絲的,像娘當年牽著她的手。她想起早上那個“安神丸”的蠟殼,想起老藥工刻壞的七塊竹片,突然明白過來——這藥鋪的香,從來不止是藥香,還有人心底藏著的暖。
夜裡關鋪門時,東方龢把紫蘇葉收進陶罐,又在竹篩裡鋪了新采的野菊花。月光灑在篩子裡,花瓣上的露珠閃著光,像撒了把碎銀。小周在後院打地鋪,小石頭挨著奶奶睡,屋裡傳來他輕輕的鼾聲,混著老婦人勻淨的呼吸聲,倒比前堂的銅鈴鐺聲還讓人安心。
老人拄著柺杖要回鄰村,說明天一早再來。東方龢送他到巷口,見他柺杖頭的龍頭在月光下泛著光,突然想起啥似的:“您明天來,我教您曬菊花,治頭疼的。”
老人回頭笑了笑,柺杖往地上敲了敲:“好。”
巷子裡的月光鋪了一地,青石板泛著白,像撒了層霜。東方龢往回走時,聞見後院飄來的藥香,混著野菊花的甜,心裡軟乎乎的——她想,娘說得對,守著這藥香過日子,心真的能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