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裡的褶皺 第65章 站台船票藏舊憶
鏡海市老火車站的站台,積著層薄灰的鐵軌在夕陽下泛著冷鐵色。風卷著站台邊的楊樹葉沙沙響,混著遠處火車進站的鳴笛聲,把空氣裡煤煙和鐵鏽的味道揉得發稠。站台儘頭的舊喇叭蒙著灰,斷斷續續飄出幾十年前的老歌,調子顫得像要散架的弦。
亓官黻蹲在廢品堆旁翻撿舊票根,指尖被粗糙的紙邊磨得發紅。他懷裡揣著半塊乾硬的饅頭,是今早從段乾?家出來時,她塞在他口袋裡的——還帶著灶台上溫水的溫度。突然,指尖觸到張硬挺的紙片,不是常見的粗糙票紙,而是帶著細格紋的厚紙,邊角被人用膠帶仔細粘過。
“這啥?”他把紙片湊到夕陽下看,上麵印著模糊的“鏡海-望魚島”字樣,日期被汙漬糊了大半,隻隱約看出“1998”的數字。票根背麵用鉛筆寫著行小字,筆畫歪歪扭扭:“等我靠岸,帶糖糕”。
“糖糕……”亓官黻喉嚨發緊。他想起三十年前,段乾?的丈夫總愛買望魚島的糖糕,說島上的紅糖比城裡的甜。那年化工廠出事前,他還笑著說要帶段乾?去島上住,“看海比看煙囪舒坦”。
“老亓!發啥愣呢?”身後傳來眭?的聲音,她手裡拎著個舊錢包,是剛從獨眼婆遺物裡找到的。錢包上的碎花布磨得發白,拉鏈頭掛著個小銅魚——和眭?小時候戴的長命鎖一個樣式。“你看這照片!”她把錢包開啟,裡麵夾著張泛黃的合影,獨眼婆站在個穿海員服的男人身邊,兩人中間擠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左臉有塊淺淺的疤。
亓官黻的目光落在男人胸前的徽章上——和他手裡船票上的船運公司標記一模一樣。
“這男的……”眭?指尖發抖,“像我爸年輕時的樣子。”
這時,站台的喇叭突然“滋啦”響了一聲,老歌斷了線。接著,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尋物啟事,尋一張1998年的船票,望魚島方向……”
兩人同時抬頭,看見拾荒的老馬站在喇叭旁,手裡捏著張和亓官黻手裡一模一樣的船票存根。他佝僂著背,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隻漏了氣的舊皮囊。
“馬大爺,你找這票乾啥?”眭?跑過去問。老馬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把存根遞過來:“我老伴當年就憑這票上的島,再也沒回來。”他指了指票根背麵,同樣寫著字:“等我靠岸,帶糖糕”。
亓官黻把手裡的票根湊過去,兩張票的邊緣正好能對上,膠帶粘過的痕跡嚴絲合縫。
“這是一張票撕成的兩半?”段乾?不知啥時站在了身後,她手裡提著個保溫桶,是給亓官黻送的熱粥。看到票根上的字,她手裡的桶“哐當”掉在地上,粥灑了一地,混著夕陽的光,像攤碎在地上的琥珀。
“是他的字。”段乾?蹲下去摸票根,指尖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那年他說去望魚島查化工廠的廢料傾倒點,說三天就回……”
“我老伴也是那天走的。”老馬蹲下來,從懷裡掏出個褪色的布包,裡麵裹著塊鏽跡斑斑的金屬片,“她是島上的醫生,說要去給漁民看病,臨走前把這給我,說‘等不到就扔了’。”
金屬片上刻著個“段”字。段乾?的眼淚“唰”地掉下來——那是她給丈夫刻的鑰匙扣,當年他總掛在褲腰上。
“等等!”笪龢拄著柺杖從站台另一頭挪過來,他褲腿上還沾著山路上的泥。手裡捏著本泛黃的筆記本,是他當年在村小教書時的教案。“你們看這個!”他翻開筆記本,裡麵夾著張學生的作文,標題是《我見過的大船》。
作文裡寫:“1998年夏天,我在海邊看見艘大船,船上有個戴眼鏡的叔叔,給我糖糕吃。他說要去救好多人,還把半塊糖糕塞給我,說‘給你老師,他愛吃甜的’。”作文後麵畫著艘船,船身上寫著“鏡海號”。
“這是小石頭寫的!”笪龢聲音發顫,“他爸當年就是望魚島的漁民,後來船沉了……”
突然,遠處傳來火車進站的轟鳴聲,震得站台的玻璃都在抖。燈光刺破暮色,照在老馬手裡的金屬片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段乾?伸手去擋,指尖卻在金屬片上摸到個凸起的紋路——不是字,是個小小的船錨圖案。
“這是……”她猛地抬頭,看向站台儘頭的老鐘樓。鐘樓的時針停在三點,正是1998年那天化工廠爆炸的時間。
“我知道在哪了。”亓官黻抓起兩張票根就往鐘樓跑,眭?和段乾?跟在後麵。笪龢拄著柺杖追不上,急得在原地喊:“小心點!那鐘樓年久失修……”
話音未落,就聽見“嘩啦”一聲響。亓官黻剛爬上鐘樓的台階,最上麵的兩級突然塌了。他踉蹌著抓住旁邊的欄杆,票根從手裡飛出去,飄向站台的鐵軌。
段乾?撲過去抓,卻差了半步。票根落在鐵軌上,被風吹得翻捲起來,露出背麵被遮住的半句話——“等我靠岸,帶糖糕,若沒回,去鐘樓第三層……”
這時,火車的燈光已經照到了鐵軌上,車輪和鐵軌摩擦的聲音越來越響,像頭咆哮的野獸。段乾?還趴在鐵軌邊伸手夠票根,渾然沒聽見身後眭?的尖叫。
亓官黻縱身跳下去想拉她,卻被台階的碎石絆了個趔趄。眼看火車越來越近,老馬突然撲過去,用身體擋住段乾?,把她往旁邊一推。
“轟隆——”火車擦著他們的衣角開過去,捲起的風把票根吹得更高,最後貼在了鐘樓的牆麵上。那裡有個小小的磚縫,票根正好卡了進去,露出的字被燈光照得清清楚楚:“……有真相”。
段乾?趴在地上,看著老馬被火車帶起的風掀翻在地,藍布衫上沾了片鐵軌的鏽跡。她爬過去扶他,卻發現老馬手裡緊緊攥著那塊金屬片,片上的“段”字被體溫焐得發燙。
“孩子,”老馬喘著氣笑了,露出隻剩幾顆牙的嘴,“我老伴說,找到帶‘段’字的人,就把這個給他……她說那船沒沉,是故意開去遠海了,怕廢料害了人……”
鐘樓的時針突然“哢噠”響了一聲,從三點跳到了四點。月光從鐘樓的窗欞照進來,落在第三層的牆麵上,映出個模糊的黑影——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牆上刻了字。
亓官黻掙紮著爬起來,往鐘樓裡跑。段乾?跟在後麵,手裡攥著老馬塞給她的金屬片。走到第三層門口時,她突然停住了——門是虛掩著的,門縫裡飄出股淡淡的味道,像極了當年化工廠廢料的味道。
她推開門,月光照在屋裡的地上,那裡堆著個舊木箱,箱子上放著個糖糕——已經乾硬得像塊石頭,卻還保持著當年的形狀。
箱子旁邊,躺著具白骨,手裡緊緊攥著半張船票,正是老馬手裡那張存根的另一半。
“是他。”段乾?腿一軟坐在地上,眼淚砸在糖糕上,把乾硬的皮泡得發軟。
這時,屋外傳來笪龢的喊聲:“快下來!鐘樓要塌了!”
亓官黻回頭看,發現屋頂的瓦片正在往下掉,牆縫裡滲出灰來。他想去拉段乾?,卻看見她把金屬片按在白骨的手背上。
“哢”的一聲輕響,金屬片和白骨手指上的戒指嚴絲合縫地扣在了一起。箱子突然“砰”地彈開,裡麵掉出一遝檔案,最上麵寫著“化工廠廢料處理記錄”。
就在這時,鐘樓的橫梁“嘎吱”響了一聲,朝著他們砸了下來。亓官黻撲過去把段乾?往旁邊推,自己卻被橫梁壓住了腿。
“老亓!”段乾?爬過去搬橫梁,手指被木屑紮得全是血。檔案被風吹得四散飄飛,有幾張落在橫梁上,被瓦片砸出的火星點燃了。
火光中,段乾?看見檔案末尾的簽名——除了化工廠老闆的名字,還有個熟悉的字跡,是她丈夫的。旁邊寫著行小字:“已將廢料運至深海,此生不回,勿念”。
屋頂又塌了一塊,土和碎瓦埋了他們半截身子。亓官黻忍著疼笑了:“找到真相了……值了。”
段乾?把他的頭抱在懷裡,看著火光越來越大。遠處,火車的鳴笛聲又響了,這次卻像是在告彆。她低頭吻了吻亓官黻的額頭,輕聲說:“等出去了,我給你做糖糕,放好多紅糖。”
橫梁又往下壓了壓,亓官黻的呼吸越來越沉。他指著牆角,那裡有個小小的鐵盒,被火光照得發亮。段乾?伸手去拿,卻發現鐵盒上掛著把小鎖,鑰匙孔的形狀,正好和她手裡的金屬片一樣。
她把金屬片插進去,輕輕一擰。
“啪嗒”。
鐵盒開了。裡麵沒有錢,沒有信,隻有半塊糖糕,和當年小石頭作文裡寫的一模一樣。
這時,整個鐘樓猛地晃了一下,朝著站台的方向倒了下去。段乾?緊緊抱著亓官黻,把糖糕塞進他嘴裡。
甜味在舌尖散開,混著塵土的味道,像極了那年夏天,他遞給她的第一塊望魚島糖糕。
鐘樓倒塌的轟鳴震得站台都在顫,揚起的灰霧裹著碎磚漫過來,把鐵軌上的夕陽都蒙成了昏黃。眭?扒著站台邊的舊欄杆往下看,灰霧裡隱約能看見鐘樓塌成個歪歪扭扭的土堆,木料燒得劈啪響,火星子裹在風裡往上躥,倒比剛才的火車燈光還亮些。
“段姨!亓官叔!”她喊得嗓子發啞,剛要往下跳,被老馬拽住了胳膊。老頭剛才被火車風掀得摔了跤,胳膊肘擦破塊皮,這會兒卻攥著眭?的手腕不肯鬆:“等灰落了再去,彆被碎磚砸著。”
笪龢拄著柺杖站在旁邊,教案本被剛才的氣浪掀掉了兩頁,露著小石頭那篇《我見過的大船》。老頭抬手抹了把眼角——不知是被灰迷了眼,還是怎麼的,聲音啞得像含著沙:“那箱子裡的檔案……怕是燒沒了。”
話剛落,灰霧裡突然飄出點甜香。不是望魚島糖糕那股子紅糖混著麵香的甜,是更淡的、帶著點焦糊的甜,像小時候灶上烤糊的糖塊。眭?抽回手往土堆跑,老馬和笪龢跟在後麵,踩得碎磚咯吱響。
土堆最上麵的碎木還在燒,火苗舔著塊黑黢黢的木板,板縫裡卡著半塊東西——是段乾?剛才塞進亓官黻嘴裡的糖糕。不知怎的沒被壓碎,焦黑的皮裂開道縫,裡麵的紅糖被火一烘,竟慢慢滲出來點黏糊糊的甜汁,把旁邊的碎土都染成了深褐色。
“在這兒!”眭?扒開燒得半焦的木片喊。土堆下露出隻手,指甲縫裡還嵌著木屑,是段乾?的——她剛才抱著亓官黻的頭,這會兒手還保持著環著的姿勢,隻是手腕被根斷梁壓著,指節泛著青白。
老馬撲過去搬斷梁,笪龢也拄著柺杖幫忙撬。斷梁壓得不算實,兩人使了使勁就挪開了半尺。眭?伸手去拉段乾?的胳膊,剛碰到布料就愣了——她袖口沾著塊碎紙,是剛才箱子裡掉出來的檔案,被火燎了半邊,還能看清“深海傾倒坐標”幾個字。
“還活著!”老馬突然喊。他摸了摸段乾?的脖子,手指顫了顫:“有氣!”
三人七手八腳把段乾?從土堆裡扒出來。她額角磕破了,血順著臉頰往下淌,卻緊緊咬著牙沒哼聲,眼睛直勾勾盯著土堆深處——亓官黻的腿還被壓在最下麵的橫梁下,橫梁上的火星子正往他褲腿上掉。
“彆碰!”段乾?突然掙開眭?的手往前爬。橫梁被燒得發燙,她卻直接用手心去托,燙得指尖瞬間起了泡,也沒鬆勁:“老亓!你撐著!”
亓官黻眼皮動了動,喉結滾了滾,沒說出話。他褲腿被火星燒出個小洞,焦糊味混著血腥味飄出來。眭?急得去拽旁邊的碎磚墊手,想幫著抬橫梁,卻聽見老馬“嘶”了聲——老頭蹲在亓官黻腳邊,指著橫梁下的地麵:“那是啥?”
橫梁和地麵的縫裡,卡著個鐵盒。是剛才段乾?開啟的那個,盒蓋摔得歪了,裡麵的半塊糖糕掉在外麵,沾了層土,倒把焦糊味壓下去些。鐵盒旁邊還壓著幾張檔案,是沒被火燒到的,紙邊沾著血——不知是亓官黻的,還是段乾?的。
“先拿檔案!”笪龢突然喊。他剛才扒土時被碎磚絆了下,教案本掉在地上,正好蓋住塊燒得發紅的碎鐵,這會兒突然反應過來:“那是證據!化工廠的人要是來了……”
話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汽車引擎聲。不是火車那種“哐當哐當”的響,是小轎車的引擎,悶悶的,正往站台這邊開。眭?回頭看,昏黃的路燈下能看見輛黑色轎車,車頭標是她在城裡見過的——化工廠老闆兒子開的那輛。
“他們怎麼來了?”眭?心一沉。老馬卻突然笑了,笑聲啞得像破鑼:“怕是聞著味兒了。當年我老伴說,化工廠的人盯著望魚島呢,誰要是敢提廢料的事……”
他沒說下去,但誰都懂了。段乾?咬著牙往橫梁下伸手,指尖夠到檔案的邊,剛要往出抽,亓官黻突然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腰。
“彆管我……帶檔案走。”他聲音低得像氣音,眼神卻亮得很,往站台儘頭瞟了瞟——那裡有個舊貨倉,倉門是壞的,平時拾荒的都往裡麵堆廢品,正好藏人。
轎車的燈光已經照到站台口了,輪胎碾過鐵軌接縫的聲音越來越近。段乾?沒說話,突然往橫梁上爬,騎在梁上往下壓——她想把梁撬起來條縫,讓亓官黻自己抽腿。可橫梁太重,她剛使上勁,就聽見“哢嚓”聲,梁上又裂了道縫,碎渣掉了亓官黻一臉。
“段姨!走啊!”眭?拽著她的衣角往後拉。轎車已經停在了站台邊,車門“砰”地開了,下來兩個穿黑夾克的男人,手裡還拿著棍。笪龢急得把教案本往懷裡一塞,彎腰去抱段乾?,卻被她甩開了。
“你們帶檔案走。”段乾?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是剛才老馬塞給她的,裡麵裹著那塊刻著“段”字的金屬片,還有幾張沒被壓住的檔案。她往眭?手裡一塞:“去貨倉躲著,等天亮了把檔案送派出所。”
“那你呢?”眭?攥著布包不肯鬆。段乾?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左臉的疤——和照片裡獨眼婆身邊的小姑娘一模一樣:“我得等老亓。他剛才還說,出去了要吃我做的糖糕呢。”
黑夾克已經走到離他們不到十米的地方了,棍在手裡掂得“咚咚”響。老馬突然往段乾?身前一站,佝僂的背竟挺直了些:“你們先走,我擋著。我這把老骨頭,不怕打。”
笪龢也拄著柺杖往前挪了挪,把眭?往身後護:“小石頭的作文裡寫了,戴眼鏡的叔叔說要救好多人。咱不能讓他白死。”
眭?咬了咬嘴唇,把布包往懷裡一揣,轉身就往貨倉跑。跑了兩步回頭看,正看見段乾?蹲下去,用袖子擦亓官黻臉上的灰,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他。黑夾克的棍已經揮起來了,老馬撲過去抱住其中一個的腿,被那人一腳踹在胸口,摔在鐵軌上,半天沒爬起來。
笪龢舉著柺杖去打另一個,卻被對方一棍敲在柺杖上,柺杖斷成兩截,老頭晃了晃,坐在了地上。段乾?沒回頭,隻是把亓官黻的頭往自己懷裡按了按,好像這樣就能擋住外麵的動靜。
眭?咬著牙鑽進貨倉,躲在堆舊麻袋後麵。貨倉的破窗戶正對著土堆,她能看見黑夾克把笪龢和老馬拖到一邊,用繩子捆了,然後蹲在亓官黻旁邊翻東西——他們在找檔案。
其中一個黑夾克扒開段乾?的手,去拽亓官黻懷裡的碎紙,段乾?突然撲過去咬他的胳膊,咬得那人“嗷”一聲叫,反手一棍打在她背上。段乾?晃了晃,沒鬆口,血順著嘴角往下滴,滴在亓官黻的手背上。
亓官黻突然動了。他不知哪來的勁,用沒被壓住的那條腿踹向黑夾克的膝蓋,踹得那人跪在地上。另一個黑夾克急了,舉著棍就往亓官黻頭上砸——
眭?閉了閉眼,不敢再看。可預想的悶響沒傳來,反倒是“哐當”一聲,像是什麼重物掉在了地上。她悄悄扒開麻袋縫看,愣住了——剛才停在站台邊的轎車,不知怎的溜了車,正撞在黑夾克身後的欄杆上,車頭癟了塊,司機探出頭罵罵咧咧的,正是化工廠老闆的兒子。
兩個黑夾克被嚇了一跳,回頭去看。段乾?趁機從地上抓了把碎磚,往離得近的那個黑夾克臉上砸,砸得他捂著臉往後退。亓官黻喘著氣拽段乾?的手:“趁現在……走……”
“不走!”段乾?從懷裡掏出個東西——是剛才從鐵盒裡拿的小鑰匙,就是那把開鐵盒的、和金屬片一樣的鑰匙。她把鑰匙往橫梁下的鐵盒裡塞,好像要把什麼東西鎖進去。
黑夾克反應過來了,舉著棍又衝過來。這次段乾?沒躲,隻是把亓官黻的手和自己的手攥在一起,按在鐵盒上。鑰匙插進鎖孔,她輕輕擰了一下。
“哢嗒”。
鐵盒鎖上了。就在這時,貨倉外突然響起警笛聲,尖厲的聲音劃破暮色,把黑夾克嚇得一哆嗦。化工廠老闆的兒子在車裡罵了句臟話,發動起轎車就想跑,可車頭撞在欄杆上卡著,怎麼踩油門都動不了。
兩個黑夾克也慌了,扔了棍就往站台另一頭跑,沒跑兩步就被從警車上下來的警察摁在了地上。眭?從麻袋後麵爬出來,往土堆跑——剛纔是她躲進貨倉時,偷偷按了老馬揣在兜裡的老人機快捷鍵,那是老馬說的“遇著事就按”的報警鍵。
警察很快控製了場麵。有兩個警察蹲下來幫著搬橫梁,段乾?跪在旁邊,用袖子擦亓官黻額頭的汗,嘴裡不停唸叨:“馬上就好了……馬上就能給你做糖糕了……”
橫梁被撬開時,亓官黻疼得悶哼了一聲,卻沒暈過去。他看著段乾?,突然笑了,嘴角沾著土,卻笑得很清楚:“剛才那糖糕……挺甜的。”
段乾?也笑了,眼淚掉在他手背上:“等你好了,我天天給你做,放望魚島的紅糖。”
老馬被警察扶起來時,還攥著那塊金屬片,往段乾?手裡塞:“我老伴說的……沒騙你吧?他沒沉……是做了好事。”
笪龢也被扶著坐起來,教案本還抱在懷裡,翻開的那頁正是小石頭的作文。老頭指著作文後麵畫的船,對警察說:“這船……就是運廢料的船。檔案在……在那姑娘懷裡。”
眭?把布包遞給警察,看著他們翻開檔案拍照。風從站台吹過,帶著遠處火車進站的鳴笛聲,這次卻不覺得冷了。土堆上的火還沒滅,半焦的糖糕在火邊慢慢烤著,那點甜香飄得很遠,好像能飄到望魚島去。
亓官黻被抬上救護車時,還攥著段乾?的手。段乾?跟著救護車跑,跑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眼土堆上的鐵盒——警察說會派人來挖,把裡麵的檔案和那具白骨一起帶回去。白骨手裡的半張船票,應該能和老馬手裡的對得上了。
月光又亮了些,照在站台的鐵軌上,把剛才灑在地上的粥漬映得像塊琥珀。段乾?摸了摸懷裡的鐵盒鑰匙,突然想起1998年夏天,她丈夫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月光。他說:“等我靠岸,帶糖糕。”
原來他沒騙她。隻是靠岸的路,走了三十年。
救護車的燈閃著紅,漸漸駛離了老火車站。站台邊的楊樹還在沙沙響,舊喇叭不知何時又開始放老歌,調子顫巍巍的,卻比剛才順耳多了。眭?蹲下來,撿起地上那半塊焦糊的糖糕,輕輕咬了一口。
有點苦,又有點甜。像極了藏在舊票根裡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