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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69章 鞋攤桂花訴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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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海市老城區的巷口,一場春雨剛歇,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氣息。老桂樹舒展著枝葉,嫩綠的新芽在陽光的輕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細碎的花瓣星星點點地綴在枝頭,馥鬱的甜香肆意飄散,引得蜜蜂嗡嗡地穿梭其中。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潔淨發亮,反射著柔和的光,彷彿在訴說著往昔的歲月。

濮陽黻的鞋攤穩穩地支在老桂樹下,藍布圍裙上還殘留著昨夜雨漬的痕跡,那片乾枯的桂花依舊倔強地沾在圍裙角。她坐在小馬紮上,手中的毛刷有節奏地在舊皮鞋上打著圈,黑亮的鞋油暈開,散發出獨特的氣味,與周圍的桂花香、泥土腥氣和遠處早點鋪飄來的油條香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老巷獨有的味道。

樹椏上那隻黑貓愜意地眯著眼,尾巴輕輕掃過葉片,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突然,它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猛地睜開眼睛,“喵”地叫了一聲,豎起尾巴,一溜煙地向巷口跑去。與此同時,巷口那扇朱漆木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啟,王奶奶弓著腰探出腦袋,手裡緊緊攥著一雙布鞋,鞋麵上繡的牡丹在歲月的摩挲下已經模糊不清。

“小濮啊,”王奶奶的聲音沙啞而滄桑,“幫我瞅瞅這鞋,最近總掉底,我這老腰都快被它折騰散架咯。”

濮陽黻放下手中的毛刷,起身接過布鞋,指尖觸碰到鞋幫,柔軟的觸感讓她心中一動。這雙鞋不知被漿洗了多少次,布料已經變得薄軟,鞋底的針腳歪歪扭扭,是王奶奶自己納的。她還記得王奶奶說過,這是她老伴生前最愛的一雙鞋,如今老伴走了,這鞋便成了她的心頭寶。

“奶奶,您這鞋底都糟透啦,得換塊新布才行。”濮陽黻輕輕捏了捏鞋邊,抬頭笑著對王奶奶說。

王奶奶點點頭,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到鞋攤旁,慢慢坐在小馬紮上,腰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盯著濮陽黻的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懷念,忽然開口問道:“那姑娘又來了不?穿37碼鞋的那個。”

濮陽黻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牛仔外套的姑娘。她上週來修過鞋,頭發紮成利落的馬尾,發梢有點枯黃,修鞋時總是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沒來呢。”濮陽黻扯了一塊新布,仔細地墊在鞋底,“奶奶您問她乾啥呀?”

王奶奶笑了,臉上的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菊花:“那姑娘鞋上沾著桂花呢,跟你這樹一個味,我就覺著稀罕。”

正說著,一個身影緩緩出現在桂樹下。濮陽黻下意識地抬頭,隻見那個熟悉的牛仔外套和馬尾辮映入眼簾,正是37碼姑娘。她手裡拎著一個布包,靜靜地站在樹影裡,腳尖輕輕蹭著青石板,似乎有些猶豫。

“你來了。”濮陽黻揚了揚下巴,放下手中的布鞋,“今天修啥?”

姑娘往前走了兩步,將布包放在鞋攤上,拉鏈“嘩啦”一聲被拉開。她從裡麵掏出一雙帆布鞋,鞋頭磕破了一個洞,露出裡麵潔白的襪子,襪子上還沾著一點泥。

“補補鞋頭。”姑孃的聲音輕柔得像微風拂過桂花葉,“麻煩您了。”

濮陽黻拿起帆布鞋,指尖觸碰到鞋裡的鞋墊,那是手工納的,針腳細密整齊,上麵繡著一顆小小的桂花。她的手猛地一僵,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這繡法,竟和她給女兒繡的一模一樣。

“你這鞋墊……”濮陽黻抬頭緊緊盯著姑娘,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自己繡的?”

姑娘愣了一下,隨即低頭瞅了瞅鞋墊,臉頰微微泛紅:“是我媽繡的,她說桂花能辟邪,保平安。”

濮陽黻的手瞬間僵住,腦海中浮現出女兒失蹤的那一天。那天,女兒穿著她繡的桂花鞋墊,歡歡喜喜地去巷口買糖,可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地上隻留下一隻掉了底的布鞋,鞋裡的桂花鞋墊沾滿了泥土,彷彿一朵被無情踐踏的花。

“你媽……”濮陽黻的聲音愈發顫抖,幾乎難以自持,“她還繡彆的嗎?”

姑娘從布包裡掏出一個小本子,輕輕翻開,裡麵夾著一片乾枯的桂花。“她繡這個。”本子上畫著一棵桂花樹,樹下站著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手裡高高舉著一顆糖,笑容燦爛。

濮陽黻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不受控製地“唰”地流下來。那畫裡的樹,分明就是她鞋攤旁的這棵老桂樹;那小女孩的辮子,和她女兒當年的一模一樣,就連臉上的酒窩,都如出一轍。

“你叫啥?”濮陽黻慌亂地抹了一把臉,指甲蹭得臉頰生疼。

“桂桂。”姑娘輕輕合上本子,聲音裡帶著一絲羞澀,“我媽說,生我的時候桂花開得正香,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王奶奶在旁邊歎了口氣,感慨地說:“多好的名兒。小濮,你女兒不也叫桂桂?”

濮陽黻沒有回答,默默拿起針線,開始往鞋頭上縫。黃色的線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像極了桂花的顏色。針穿過帆布,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和女兒當年在旁邊紮稻草人時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讓她的心裡一陣揪痛。

突然,桂桂“呀”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從帆布包裡掏出一隻掉了底的布鞋,鞋裡的鞋墊繡著半朵桂花,另一半被硬生生地扯掉了,邊緣還留著參差不齊的線頭。

“我媽說,這是她撿到的。”桂桂小心翼翼地把鞋遞給濮陽黻,“她說說不定是哪個媽媽丟的,讓我帶著,萬一能遇上失主。”

濮陽黻顫抖著接過鞋,手指輕輕撫摸著鞋墊上的缺口,心臟猛地一縮。這個缺口,竟然正好能跟她當年撿到的那半塊對上,就像是命運特意安排的一場重逢。她抬頭看向桂桂,發現桂桂的眼睛也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你媽……”濮陽黻的聲音哽咽在嗓子眼裡,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在哪?”

桂桂抬手往巷口指了指:“就在那邊的小樓上,她病了,病得很重,總說想找個鞋攤,看看有沒有人要這隻鞋。”

濮陽黻來不及多想,抓起鞋攤旁的布包,轉身就往巷口跑去。桂桂緊緊跟在後麵,王奶奶拄著柺杖,邁著小碎步,嘴裡不停地唸叨著“可算找著了”,也努力地跟了上去。

小樓坐落在巷尾,牆壁上的灰皮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裡麵斑駁的磚石,窗戶上糊著泛黃的舊報紙,在風中沙沙作響。桂桂快步上前,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股濃烈的中藥味撲麵而來,苦澀而刺鼻。

床上躺著一個女人,頭發已經變得花白,稀稀疏疏地貼在頭皮上,臉頰凹陷,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她看到濮陽黻手裡的鞋,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猛地一亮,隨後淚水奪眶而出。

“我就知道……”女人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我就知道能找著你。”

濮陽黻緩緩走到床邊,將鞋輕輕放在床上,伸手握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冰涼刺骨,手指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眼,那是常年繡東西留下的痕跡。

“當年……”濮陽黻剛開口,眼淚就再次洶湧而出,喉嚨像是被堵住了,說不下去。

“當年我撿著桂桂的時候,她手裡就攥著這隻鞋。”女人輕輕拍了拍濮陽黻的手,聲音裡滿是愧疚,“我沒敢告訴你,怕你怪我把她養大了。我當時太窮,實在捨不得把她還給你。”

桂桂在旁邊抽抽搭搭地說:“媽總說,要不是當年窮,她早把我送回來了。這麼多年,她一直惦記著這事,心裡愧疚得很。”

王奶奶端著一杯熱水走進來,放在床頭櫃上,輕輕歎了口氣:“都是苦命人。小濮,你看桂桂這眉眼,跟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錯不了。”

濮陽黻看著桂桂,桂桂也正看著她,兩人的目光交彙,彷彿時間都靜止了。突然,桂桂像是再也忍不住,撲過來緊緊抱住濮陽黻,胳膊勒得她脖子生疼。“媽。”桂桂哭著說,“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濮陽黻伸手輕輕撫摸著桂桂的頭發,發梢有些粗糙,紮手。她想起女兒小時候,總愛揪著她的頭發撒嬌,說“媽媽的頭發像桂花枝”。

窗外的桂花開得正豔,微風輕輕拂過,馥鬱的香味飄進屋裡,和著苦澀的中藥味,竟也不覺得那麼苦了。黑貓不知何時跳上了窗台,蹲在那裡,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玻璃,發出“咚咚”的聲響,像是在催促著什麼。

突然,床上的女人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不停地抽搐,手緊緊地捂著胸口,臉憋得通紅,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桂桂見狀,急忙轉身去拿藥,慌亂中,藥瓶“嘩啦”一聲倒在桌上,藥丸滾落一地。濮陽黻趕緊伸手按住女人的手,指尖觸碰到她手腕上的脈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像一根隨時都會斷掉的線。

“得送醫院。”濮陽黻抬頭急切地看向桂桂,“快,叫車!”

桂桂答應一聲,轉身往外跑去,鞋跟重重地磕在門檻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王奶奶在旁邊說:“我去叫隔壁的老李,他有三輪車,興許能快點。”

濮陽黻費力地把女人扶起來,女人靠在她懷裡,氣息微弱地說:“小濮,桂桂就交給你了……”

“彆說胡話。”濮陽黻打斷她,眼淚不停地滴在女人的臉上,“你得看著她嫁人,看著她過上好日子。”

女人勉強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滿是淚水。“我繡了雙鞋……”她艱難地往枕頭底下摸去,摸出一個布包,“給桂桂的,嫁妝。”

濮陽黻開啟布包,裡麵是一雙紅繡鞋,鞋麵上繡著滿樹的桂花,花瓣層層疊疊,栩栩如生,樹下站著兩個女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神態親昵。繡鞋的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線,顯然是花費了無數的心血。濮陽黻拿起鞋,手指輕輕摩挲著鞋麵,心中五味雜陳,這手藝,像極了她當年給女兒繡的那雙。

門外傳來三輪車“吱呀吱呀”的聲音,由遠及近。桂桂跑進來,氣喘籲籲地說:“車來了……”

濮陽黻把女人抱起來,女人輕得如同一片羽毛,彷彿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她往門口走去,桂桂拿著紅繡鞋跟在後麵,王奶奶扶著門框,看著她們,眼睛紅紅的,滿是擔憂。

走到門口,女人突然虛弱地說:“桂花……落了……”

濮陽黻下意識地抬頭,隻見老桂樹上的花瓣在風中紛紛飄落,像下了一場金色的雨,不一會兒,地上就鋪了厚厚的一層,像是一條金黃的毯子。黑貓從樹上跳下來,嘴裡叼著一片桂花,歡快地往三輪車那邊跑去。

三輪車“吱呀吱呀”地緩緩啟動,巷口的鞋攤依舊靜靜地立在那裡,布鞋還放在小馬紮上,鞋底的牡丹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像是在向她們告彆。桂花香彌漫在空氣中,飄在青石板路上,飄在紅繡鞋上,也飄進了濮陽黻的心裡,和著她的眼淚,化作無儘的感慨與希望。

就在她們即將離開巷子的時候,突然,一個騎著摩托車的年輕人風馳電掣般地衝了過來,在離三輪車不遠處猛地刹住車,濺起一片塵土。年輕人摘下頭盔,露出一頭烏黑的短發,他的眼神焦急而慌張,額頭上滿是汗珠。

“等等!”年輕人大聲喊道,聲音在巷子裡回蕩。

濮陽黻和桂桂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年輕人幾步跑到她們麵前,喘著粗氣說:“我叫李白月,是個醫生。我聽說這邊有人病得很重,我剛好路過,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濮陽黻看著眼前這個自稱醫生的年輕人,心中半信半疑,但此刻女人的情況危急,她也顧不上多想,隻能死馬當活馬醫。“那麻煩你了。”濮陽黻急切地說。

李白月看了看車上的女人,眉頭微微皺起,他伸手摸了摸女人的脈搏,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臉色變得愈發凝重。“情況很不好,必須馬上送醫院。”李白月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這是我自己研製的一種急救藥,先給她吃一粒,能暫時穩住病情。”

桂桂連忙接過瓶子,倒出一粒藥丸,小心翼翼地喂女人服下。就在這時,王奶奶帶著老李趕了過來,老李的三輪車已經停在了一旁。

“快,把人抬上車。”老李大聲說道。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女人抬上三輪車,李白月也跟著跳了上去,他對老李說:“大叔,麻煩您快點,去最近的醫院。”

老李應了一聲,用力踩下三輪車的踏板,三輪車快速地向巷口駛去。一路上,李白月緊緊盯著女人的情況,不時地給她把脈,還安慰著濮陽黻和桂桂:“彆擔心,我會儘力的。”

然而,就在他們快要駛出巷子的時候,前方突然出現了幾個大漢,他們手裡拿著棍棒,一臉凶相地攔住了去路。

“想走?沒那麼容易。”為首的一個大漢惡狠狠地說。

老李猛地刹住車,緊張地問:“你們想乾啥?”

大漢冷笑一聲:“我們是來討債的,這女人欠了我們老闆的錢,今天不還清,誰也彆想走。”

濮陽黻一聽,心急如焚:“她都病成這樣了,你們還來逼債,還有沒有人性?”

大漢不屑地說:“少廢話,沒錢就拿人抵債。”

桂桂氣得滿臉通紅:“你們怎麼能這樣,她是我媽,你們不能把她帶走。”

李白月站出來,擋在眾人麵前:“你們這是違法的,我勸你們趕緊讓開,不然我報警了。”

大漢們一聽,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囂張起來,他們揮舞著棍棒,一步步逼近。

“報警?老子可不怕,今天這女人必須跟我們走。”為首的大漢說著,就要動手搶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巷子裡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住手!”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著唐裝的老者緩緩走來,他的眼神犀利如鷹,身上散發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吳老爺子?”為首的大漢看到老者,臉上露出一絲忌憚。

吳老爺子走到眾人麵前,冷冷地看著大漢:“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在這裡哄事,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大漢們被吳老爺子的氣勢鎮住了,一時都不敢吭聲。吳老爺子接著說:“這女人的債,我替她還了。你們走吧,以後彆再來騷擾她們。”

大漢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不甘心地離開了。吳老爺子看著濮陽黻等人,歎了口氣說:“快送她去醫院吧,救人要緊。”

眾人感激地看了吳老爺子一眼,連忙再次啟程。終於,三輪車順利地駛出了巷子,向著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

到了醫院,女人被迅速送進了急救室。濮陽黻、桂桂和李白月在外麵焦急地等待著,時間彷彿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讓人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急救室的門終於緩緩開啟,醫生走了出來。

“醫生,我媽怎麼樣了?”桂桂急切地問道。

醫生摘下口罩,神色疲憊地說:“暫時脫離危險了,但還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女人住院的日子裡,濮陽黻和桂桂日夜陪伴在她身邊,悉心照料。李白月也經常來看望,他憑借著自己精湛的醫術和獨特的藥方,為女人的康複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漸漸地,女人的身體開始好轉,臉上也有了些許血色。一天,她把濮陽黻和桂桂叫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舊盒子,緩緩開啟。

“這是我這麼多年攢下的一點積蓄,還有一些我繡的東西。”女人說,“桂桂,以後你就跟著你親媽好好過日子,這些都給你當嫁妝。”

濮陽黻看著盒子裡的東西,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你彆這麼說,你也是桂桂的媽,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生活。”

女人感動地點點頭,握住她們的手:“好,一起生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女人的身體越來越好,終於到了出院的那一天。回到巷子裡,眾人發現鞋攤旁多了一個小推車,上麵擺滿了各種手工繡品,原來是吳老爺子幫忙佈置的,他想讓女人以後能靠這個手藝維持生計。

回到巷子裡時,日頭已過了正午。老桂樹的影子斜斜鋪在青石板上,濮陽黻抱著剛出院的女人往小樓走,桂桂拎著紅繡鞋跟在後頭,腳步輕得像怕踩碎地上的桂花影。

“吳老爺子有心了。”女人靠在濮陽黻懷裡,聲音還軟著,眼睛卻亮,瞟見鞋攤旁的小推車時,嘴角顫了顫。推車上鋪著塊藍花布,擺著她繡的桂花荷包、蓮紋帕子,還有幾雙給小孩繡的虎頭鞋,針腳在日頭下閃著暖光。

“可不是嘛。”王奶奶拄著柺杖跟上來,手裡還攥著個布包,“今早天沒亮就聽見巷口叮叮當當響,出去一瞧,老李正幫著搭架子呢,吳老爺子蹲在旁邊遞釘子,說‘這手藝得亮出來纔不虧’。”

正說著,黑貓從牆頭跳下來,嘴裡叼著片新落的桂花,往小推車底下鑽。桂桂彎腰去摸它,指尖剛碰到貓毛,就聽見巷口傳來“叮鈴”一聲——是自行車鈴。

轉頭瞧時,李白月推著輛二八大杠停在巷口,車後座綁著個竹筐,裡麵裝著幾包中藥。“剛去藥材鋪抓了藥。”他把車支好,彎腰拎起竹筐,“張嬸的方子得再喝半個月鞏固,我按方子加了點蜜炙甘草,沒那麼苦了。”

他說的“張嬸”,就是床上那女人——張秀蘭。這幾天在醫院,濮陽黻才知道,當年張秀蘭撿著桂桂時,剛沒了丈夫,自己又染了風寒,怕養不活孩子,卻還是咬著牙把桂桂拉扯大,這些年靠繡活換錢,身子早熬虧了。

“小李醫生快進來坐。”濮陽黻往旁邊讓了讓,眼尾瞥見張秀蘭盯著李白月的眼神,帶著點探究,還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進了屋,桂桂忙著倒熱水,濮陽黻把張秀蘭扶到炕沿坐好。李白月把中藥包放在桌上,剛要開口說煎藥的法子,就見張秀蘭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涼得像冰。

“你這手……”張秀蘭的聲音發顫,盯著他手腕內側一道淺疤,“這疤是怎麼來的?”

李白月愣了愣,摸了摸那道疤:“小時候爬樹摔的,蹭在石頭上劃了道口子。”

“爬的是不是東邊那棵老槐樹?”張秀蘭追問,眼睛瞪得圓圓的,“樹下是不是有塊青石板,上麵刻著個‘月’字?”

李白月更驚訝了:“您怎麼知道?那是我家老宅子旁邊的樹,我小時候總在那兒玩。”

張秀蘭的眼淚“唰”地掉下來,抓著他的手不放:“你爹是不是叫李守義?當年在碼頭扛活,總穿件藍布褂子?”

這下輪到李白月僵住了。他爹確實叫李守義,早年間在碼頭乾活時出了意外,沒了。他娘總說,爹走那年,他才三歲,抱著爹的藍布褂子哭了三天。

“您……您認識我爹?”

“何止認識啊。”張秀蘭抹著淚笑,笑裡帶哽咽,“當年我染風寒,是你爹偷偷塞給我半袋米,還托人捎了包紅糖。他說‘秀蘭妹子你得挺住,孩子還等著吃奶呢’……”

屋裡忽然靜了,隻有桂桂手裡的水杯放在桌上,發出輕輕一聲響。濮陽黻看著張秀蘭通紅的眼,又看李白月怔愣的臉,心裡忽然暖烘烘的——這老巷的緣分,竟繞了這麼大一圈。

接下來的日子倒安生。張秀蘭每天坐在小推車旁做繡活,濮陽黻守著鞋攤,桂桂幫著遞線、收攤,偶爾跟著李白月去藥材鋪認藥材——李白月說桂桂心細,學認藥準快。

這天傍晚,桂桂收了繡活往家走,路過巷口早點鋪,聽見裡麵吵吵嚷嚷。湊過去一瞧,竟是前幾天來討債的那幾個大漢,正圍著早點鋪老闆要錢。

“王叔,我真沒欠你們錢啊!”老闆急得臉紅,手裡的鍋鏟都在抖。

為首的大漢“啪”地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上個月你兒子借了我們老闆的錢,說好了這個月還,現在人跑了,不找你找誰?”

桂桂攥緊了手裡的繡繃,剛要往裡闖,胳膊忽然被拉住。回頭一看,是李白月,手裡還拎著剛煎好的藥。“彆衝動。”他壓低聲音,往鋪子裡瞟了眼,“那幾個是‘光頭強’的人,上個月剛被派出所抓過,現在還敢出來哄。”

桂桂咬著唇:“可王叔是好人,不能讓他們欺負。”

李白月往左右看了看,瞥見濮陽黻的鞋攤旁放著幾根修鞋用的鐵錐,眼睛亮了亮。他拉著桂桂往鞋攤走,低聲說了幾句,桂桂聽完,使勁點了點頭。

沒過一會兒,桂桂端著個搪瓷盆從家裡出來,盆裡是剛熬好的漿糊——張秀蘭說漿糊放涼了能粘鞋麵。她“不小心”在大漢們身後絆了一下,漿糊“嘩啦”全潑在為首大漢的背上。

“哎呀!”桂桂嚇得臉發白,手忙腳亂去擦,“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漢正火大,被潑了一身黏糊糊的東西,氣得回頭就罵:“小丫頭片子找死!”伸手就要推她。

就在這時,李白月忽然從旁邊竄出來,“哎喲”一聲撞在大漢胳膊上。大漢沒防備,手一歪,正好撞在旁邊的柱子上,疼得“嗷嗷”叫。

“抱歉抱歉!”李白月扶著他,手卻在他胳膊上悄悄捏了一下——他跟著鄉下老中醫學過推拿,這一下正捏在麻筋上。大漢胳膊頓時酸得抬不起來。

其他幾個大漢見狀要動手,濮陽黻忽然拎著鐵錐從鞋攤後走出來,往地上“咚”地一戳:“光天化日欺負人,真當老巷沒人了?”王奶奶也拄著柺杖湊過來,往大漢腳邊吐了口唾沫:“一群白眼狼,當年要不是王老闆給你們送過饅頭,你們早餓死了!”

大漢們被這陣仗唬住了,為首的胳膊還酸著,瞅著圍過來的街坊,罵了句“晦氣”,灰溜溜地走了。

王老闆握著桂桂的手直道謝,桂桂臉紅著擺手,眼角卻瞥見李白月衝她擠了擠眼,心裡像揣了顆糖,甜滋滋的。

夜裡,桂桂幫張秀蘭拆鞋墊上的線頭,忽然聽見窗外有動靜。扒著窗戶一看,是李白月蹲在老桂樹下,手裡拿著個小布包。

她輕手輕腳溜出去:“你在這兒乾啥?”

李白月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她,從布包裡掏出個東西遞過來——是支木簪,簪頭刻著朵小小的桂花,木頭被磨得光溜溜的。“白天看你總用皮筋紮頭發,想著這個或許能用。”他撓了撓頭,耳朵有點紅。

桂桂接過來,指尖碰著他的手,燙得趕緊縮回來。月光落在桂花簪上,亮閃閃的,像落了顆星星。

“我娘說……”桂桂低著頭,聲音細若蚊呐,“說繡活配木簪,好看。”

李白月沒說話,就那麼看著她。老桂樹的花瓣落在兩人肩上,軟乎乎的,像誰在輕輕歎氣。

忽然,屋裡傳來濮陽黻的聲音:“桂桂!秀蘭說要喝口水!”

桂桂“哎呀”一聲,攥著木簪往屋裡跑,跑到門口又回頭,見李白月還站在樹下,衝她笑呢。她趕緊縮回頭,心跳得像揣了隻兔子。

第二天一早,桂桂梳頭發時,把桂花簪插在了頭上。張秀蘭看見,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好,好。”濮陽黻蹲在鞋攤旁補鞋,瞥見那支木簪,也偷偷笑了——當年她嫁給桂桂爹時,桂桂爹也給她刻過支木簪,就是這老桂木的。

日頭慢慢升起來,老巷裡飄著桂花的香,還有張秀蘭繡活的線香,混著遠處早點鋪的油條香,踏踏實實的。黑貓蹲在鞋撐上打盹,尾巴掃著桂花瓣,“沙沙”響。

誰也沒看見,吳老爺子站在巷口的茶館二樓,望著這頭笑了。他手裡捏著張舊照片,照片上是個穿藍布褂子的年輕人,正扛著米袋往巷裡走,身後跟著個梳辮子的姑娘——是年輕時的李守義和張秀蘭。

“守義啊,”吳老爺子輕輕摩挲著照片,“你兒子和秀蘭的閨女,成了。”

風從茶館窗戶吹進來,帶著桂花香,軟軟地落在照片上,像句沒說出口的應答。

日頭爬到頭頂時,巷口忽然熱哄起來。幾個穿灰布褂子的人扛著木箱子往裡走,箱子上印著“鏡海綢莊”四個黑字,引得街坊們都探著頭瞧。

“這是乾啥呀?”王奶奶拄著柺杖湊到濮陽黻的鞋攤旁,眼睛瞪得溜圓。

濮陽黻剛補好隻布鞋,抬頭往巷口瞅:“聽說是綢莊的老闆要來收繡活。”前幾天張秀蘭繡了幅“桂花雙雀圖”,被路過的綢莊夥計瞧見,說要拿回去給老闆瞧瞧,沒想到竟真派人來了。

正說著,桂桂從屋裡跑出來,手裡攥著塊剛繡好的帕子,帕子上的桂花還沾著線頭。“娘,李大哥說這帕子配色亮,讓我拿給綢莊的人看看。”她跑到張秀蘭的小推車旁,把帕子往藍花布上擺,指尖還在發顫——這是她頭回正經繡活要被收走。

張秀蘭拍了拍她的手背:“彆慌,咱們的針腳紮實,不怕瞧。”話雖這麼說,眼角卻瞟著巷口,手不自覺地把圍裙捏出了褶子。

綢莊的人停在小推車旁,為首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手裡捏著個放大鏡。他先拿起那幅“桂花雙雀圖”,放大鏡在繡麵上移來移去,半天沒吭聲。

桂桂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偷偷往李白月站的方向瞧——他剛送完藥,手裡還拿著個空藥罐,見她看過來,悄悄衝她豎了豎大拇指。

“好。”忽然,戴眼鏡的中年人開口了,聲音裡帶著笑,“這雀兒的羽毛用了‘退暈繡’,近看是淺黃,遠瞧泛著金,活脫脫要從布上飛起來。張嬸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

張秀蘭鬆了口氣,嘴角剛揚起,就見中年人又拿起桂桂繡的帕子,眉頭輕輕皺了下。

桂桂的心“咯噔”一下,臉瞬間白了——她知道自己繡得急,花瓣的針腳比孃的亂了些。

“這帕子……”中年人捏著帕子邊緣端詳,“繡線用的是蜀錦的餘料?”

桂桂點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是李大哥從藥材鋪旁邊的布莊討來的,說這線軟和。”

中年人忽然笑了,轉頭對身後的夥計說:“這帕子也收了,按最高的價。”他又看向桂桂,“小姑娘心思巧,知道用軟線繡桂花——摸起來像真花瓣沾了露水,軟乎乎的。”

桂桂愣了愣,眼淚忽然湧上來,趕緊低下頭抹了把——剛才還捏著帕子邊角的手,不知啥時候被張秀蘭握住了,孃的手心暖烘烘的,帶著繡線磨出的薄繭。

收完繡活,綢莊的人扛著箱子走了。王奶奶湊過來,扒著小推車看那疊好的錢:“好家夥,夠買兩擔米了!”

張秀蘭把錢分成兩份,一份塞給濮陽黻:“小濮,這錢你拿著,桂桂以後還要跟你過日子。”

濮陽黻推回去:“你剛養好身子,該買點好東西補補。再說桂桂是咱倆的閨女,分啥你的我的。”

正推讓著,就見李白月往這邊走,手裡還多了個油紙包。“剛路過點心鋪,買了兩盒綠豆糕。”他把紙包遞過來,“桂桂上次說想吃,說甜絲絲的不膩。”

桂桂接過來,指尖碰著紙包的邊角,熱得慌。開啟一看,綠豆糕上還印著小小的桂花紋,和她繡的帕子上的花一模一樣。

“對了。”李白月忽然想起啥,從口袋裡掏出張紙條,“藥材鋪的陳掌櫃說,後天有個老中醫來坐診,專看調理身子的,我幫張嬸約了號。”

張秀蘭接紙條時,瞥見他手腕上的疤,忽然笑了:“你爹當年就愛給人找大夫,說‘身子是本錢,得好好護著’。”

李白月撓撓頭,耳朵紅了:“我娘也總這麼說。”

夜裡,桂桂趴在炕沿上給張秀蘭捶背,聽見娘輕輕歎了口氣:“桂桂,你跟小李醫生……要是真對眼,就好好處。”

桂桂的手頓了頓,捶背的力道輕了些:“娘,我還小呢。”

“不小啦。”張秀蘭拍了拍她的手,“當年我像你這麼大,都跟你李伯伯認識了——就是守義哥,他總往碼頭旁的繡坊送米,其實是想瞧我繡的帕子。”

桂桂沒說話,趴在孃的背上,聞著娘身上淡淡的藥香,還有剛拆的新繡線的甜香。窗外的月光落在炕沿上,像鋪了層霜,老桂樹的影子晃啊晃,葉尖掃著窗欞,“沙沙”響,像誰在輕輕哼歌。

第二天一早,桂桂剛把繡繃擺好,就見巷口跑進來個小孩,手裡舉著個布娃娃,娃娃的衣裳破了道口子。“桂桂姐,你能給娃娃補補衣裳不?”小孩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的。

桂桂接過娃娃,見衣裳是用粗布縫的,上麵還繡著歪歪扭扭的太陽花。“誰給你繡的呀?”

“我娘。”小孩說,“我娘說她繡得不好看,讓我彆給人瞧。”

桂桂摸了摸娃娃的頭,拿起針線:“好看呢,這太陽花的線是紅配黃,像剛升起來的日頭,暖得很。”她用剩下的蜀錦線在破口處繡了朵小桂花,正好蓋著裂口。

小孩抱著娃娃笑,蹦蹦跳跳地跑了。張秀蘭坐在旁邊看著,忽然說:“當年我剛撿著你時,你懷裡就抱著個布娃娃,衣裳破得比這個還厲害,我連夜給你補了朵桂花,你就抱著不肯撒手了。”

桂桂的心顫了顫,低頭看手裡的針線——線在布上繞了個圈,正好繡出半朵花,像極了當年那隻布鞋裡的半塊鞋墊。

日頭落西時,李白月又來了,手裡拿著個竹編的小籃子。“陳掌櫃說這是何首烏,燉雞補身子。”他把籃子遞給濮陽黻,“我娘說燉的時候放兩顆紅棗,不腥。”

濮陽黻接過來,往屋裡走時回頭瞅了眼——桂桂正蹲在老桂樹下,給黑貓梳毛,李白月蹲在她旁邊,手裡拿著那支桂花簪,好像在幫她把簪子插牢些。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青石板上,疊在一塊兒,像幅沒繡完的畫。

王奶奶拄著柺杖路過,嘴裡哼著老調子:“桂花開呀開,香到心坎裡來……”老桂樹的花瓣被風吹著,落在兩人的發上、肩上,軟乎乎的,像誰在輕輕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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