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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裡的褶皺 第71章 老城區的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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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城區的褶皺裡,修車鋪像塊被遺忘的補丁。牆皮剝得東一塊西一塊,露出灰磚的底色,磚縫裡還卡著去年秋天的枯槐葉。日頭過了晌午,毒得很,門口歪脖子槐樹上的蟬瘋了似的叫,吱——吱——聲糙得能刮掉人一層皮。空氣裡攪著汽油味、柏油被曬化的腥氣,還有隔壁修鞋攤飄來的橡膠焦味,黏糊糊地往人鼻子裡鑽,嗆得人嗓子眼發緊。

西門?蹲在地上擰自行車螺絲,額頭上的汗珠子串成了線,砸在滿是油汙的工裝褲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熱風烤乾。她手腕上戴著根褪了色的紅繩,繩上串顆磨圓了的塑料星星,是前兩年給女兒買糖時順手捎的,如今女兒跟著前夫去了南方,這星星倒成了乾活時的念想,蹭得手腕內側癢癢的。

西門姐!西門姐!這車鏈條卡得死死的!

小柱子抱著輛掉漆的二八大杠跑過來,車軲轆還在滴滴答答淌泥水,在地上拖出兩道歪歪扭扭的水印。男孩頭發亂得像堆沒梳過的草,沾著草屑和泥點,褲腿捲到膝蓋,露出小腿上幾道新鮮的劃傷,紅印子上沾著泥和血,看著怪讓人心揪。

西門?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汗,指腹蹭過眼角時帶了道黑印,倒把那雙原本亮堂的眼睛襯得更清了。慢點跑,車又不會長腿跑了。她接過自行車掂了掂,車座上還留著個歪歪扭扭的月亮貼紙,邊角都捲了邊,是去年小柱子生日時貼的。

小柱子蹲在旁邊,小手摳著槐樹根下的土,土塊被他捏得粉碎,順著指縫往下掉。他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月亮圓,爸爸修,修好了送我走調子飄得忽高忽低,像根沒牽穩的風箏線,風一吹就晃。

西門?拆鏈條的手頓了頓。這童謠她聽小柱子哼了快半個月了,問起時男孩總說爸爸教的,可誰都知道,小柱子他爸在礦上出事,已經三年沒回過家了。礦上的人來送信那天,天陰沉沉的,小柱子媽抱著男孩在修車鋪門口哭了半宿,眼淚把門前的石板都打濕了,涼颼颼的風一吹,結了層薄霜似的。

你爸還教過你彆的不?西門?用扳手敲了敲鏈條上的鏽跡,一聲,鐵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積了一小撮。

小柱子仰頭看她,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映著槐樹葉的影子晃啊晃。爸爸說,他在礦上修月亮呢。男孩用臟乎乎的手指著天上,日頭太亮,天上啥也看不見,等月亮修亮了,就騎著車來接我。他伸手拍了拍車座,就騎這樣的車,車鈴會響,像星星唱歌。

西門?心裡咯噔一下。礦上哪來的月亮?無非是礦工們對井口那盞探照燈的念想,黑黢黢的井下,那燈亮起來時,確實像懸著個月亮。可這話沒法跟個六歲的孩子說,說了他也不懂。她咬著牙把卡住的鏈條拽出來,鐵鏽蹭在手心,又疼又癢,像有小蟲子在爬。

正琢磨著怎麼岔開話,隔壁修鞋的王嬸端著碗綠豆湯過來,碗沿還沾著片薄荷葉,綠生生的。歇會兒再弄吧,這天熱得能煎雞蛋。她把碗往旁邊的破桌上一放,一聲,桌上的螺絲丁當響。王嬸眼神往小柱子身上掃了掃,壓低了聲,他娘今早又來問,礦上那邊有信兒沒?

西門?搖搖頭,手裡的扳手轉得更緊了。三年前礦難後,小柱子爸就沒了訊息,礦上說是失蹤,可誰都明白那意味著什麼。隻是小柱子媽不肯信,總抱著一絲念想,隔三差五就來修車鋪打聽——當年小柱子爸走的時候,就是從這兒騎走的車,車鈴還叮鈴叮鈴響了一路。

唉,可憐見的。王嬸歎了口氣,用圍裙擦了擦手,圍裙上沾著鞋油,黑一塊灰一塊,昨兒我還見他娘在菜市場撿爛葉子,人家扔的白菜幫,她蹲那兒挑了半天,眼圈紅得跟兔子似的。

小柱子沒聽見倆人的悄悄話,正蹲在車座底下摸索,手指在縫裡摳來摳去。忽然,他舉著張揉皺的紙喊:西門姐你看!這是什麼?

西門?接過來展開,是張泛黃的信紙,邊角被水泡得發潮,軟乎乎的。紙上用鉛筆歪歪扭扭畫著個圓,圓旁邊寫著兩個字,筆畫描了好幾遍,黑乎乎的。背麵還有行更小的字,墨跡暈得厲害,像被雨水泡過,仔細看才能認出是等我回家。

字跡很眼熟。西門?猛地想起三年前那個晚上,小柱子爸來修車,也是蹲在這棵槐樹下,借著路燈的光往紙上寫著什麼。當時她還打趣說寫情書呢,男人嘿嘿笑了兩聲,露出兩排白牙,把紙疊成小方塊塞進了車座底下,動作輕得怕碰壞了啥寶貝。

原來他是寫給小柱子的。

西門?的鼻子忽然有點酸,酸勁兒往上衝,直撞眼眶。她把信紙小心翼翼疊好塞進小柱子口袋,摸了摸男孩的頭,頭發硬邦邦的,像剛割過的麥茬。你爸沒騙你,他真在修月亮呢。

小柱子咧開嘴笑,露出兩顆剛換的門牙,豁著縫,我就知道!爸爸最厲害了!他湊到車座邊,又開始摳來摳去,好像還能找出啥寶貝。

槐樹上的蟬還在叫,吱呀吱呀沒完沒了。陽光透過葉縫灑在地上,晃得人眼暈,光斑在小柱子背上跳來跳去。西門?重新拿起扳手擰螺絲,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刹車聲,接著是個女人的哭腔:西門妹子,你可得救救我們娘倆

回頭一看,是小柱子媽。女人頭發亂得像團沒梳開的麻,衣服上沾著泥,前襟還有塊濕印子,不知道是汗還是淚。她手裡緊緊攥著個布包,指節都白了,骨頭尖兒都快頂出來了。礦上來人了她聲音抖得厲害,說要把小柱子他爸的名字從失蹤名單上劃掉,算成算成死亡話沒說完就蹲在地上哭起來,肩膀抖得像秋風裡的葉子。

小柱子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拉著媽媽的衣角,小手攥得緊緊的:媽你彆哭,爸爸在修月亮呢,他會回來的。

女人抱著兒子哭得更凶了,眼淚打在小柱子的頭發上,啪嗒啪嗒傻孩子你爸回不來了

西門?心裡堵得慌,像塞了團濕棉花。礦上這麼做,無非是想少賠點撫卹金。失蹤還能拖著給點生活費,真算成死亡,一次性給筆錢就完事了。她把手裡的扳手往地上一扔,一聲,在晌午的安靜裡格外響。她站起身:走,我跟你去礦上問問。

王嬸在旁邊拉了她一把,手勁還不小:你去頂啥用?那些人油鹽不進的,上次老李家媳婦去哄,被保安推得摔了個跟頭。

總得試試。西門?拍了拍身上的灰,灰末子揚起來,被陽光照得清清楚楚。她目光落在小柱子口袋裡露出的信紙角上,心裡憋著股勁,不能讓孩子他爸到最後連個名分都沒有。

小柱子媽抬起頭,眼裡亮了點光,像黑夜裡劃亮的火柴,可很快又暗下去:可礦上的張科長他說要拿五千塊錢了事,還說要是不簽字,連這五千都沒有

五千?打發要飯的呢!西門?氣不打一處來,嗓門都高了八度。三年前礦難死了七個人,誰家不是拿了至少二十萬撫卹金?這是明擺著欺負孤兒寡母,覺得她們好拿捏。

她正想再說點啥,忽然看見小柱子盯著自行車軲轆發呆,嘴裡又哼起了那首童謠:月亮圓,爸爸修,修好了送我走

等等。

西門?猛地蹲下身,扒著車座底下仔細看。車座底下有個不起眼的小縫,剛才小柱子摸信紙的時候,她好像瞥見裡麵還有東西,黑乎乎的一團。她伸手往裡一掏,摸出個用布包著的東西,硬硬的,還帶著點弧度,布上沾著油汙和土。

開啟布一看,是半塊礦燈電池,上麵還連著根細電線,電線頭鏽得發黑。電池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字,是小柱子爸的名字,他總愛把自己名字刻在常用的東西上。

更奇怪的是,這電池居然還能亮。西門?把電線往電池觸點上一碰,微弱的藍光忽閃了一下,像螢火蟲的屁股,照得她手心發顫。

礦燈電池的續航最多不過十幾個小時,充一次電用不了多久,這都三年了,怎麼還能亮?就算是新電池,放三年也早廢了。

小柱子媽也愣住了,忘了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池:這這是他爸的礦燈電池當年他走的時候帶著的她伸手想摸,又縮了回去,好像怕碰碎了啥幻影。

西門?捏著電池站起身,目光掃過修車鋪門口那條通往礦區的路。路是土路,被車軋得坑坑窪窪,像張麻子臉,路邊的野草長到半人高,風一吹響。三年前礦難那天,下著暴雨,就是這條路,救護車開了三個小時纔到,車輪陷在泥裡,地叫著爬不動。

王嬸,幫我看會兒鋪子。西門?把電池塞給小柱子媽,電池還帶著點手心的溫度,你們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去哪兒?王嬸追問,聲音裡帶著急。

去礦上問問這電池的事。西門?跨上自己的電動車,車座被曬得滾燙,燙得她屁股一縮。鑰匙一擰,電機嗡嗡響起來,要是電池還能亮,說不定人

話沒說完她就騎著車衝了出去,風聲在耳邊呼呼響,吹得頭發亂飄。陽光把路曬得發燙,電動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條追著跑的狗,跟著她一路往前竄。

礦上的辦公樓還是三年前那副樣子,牆皮掉了不少,露出裡麵的紅磚,像得了麵板病。門口蹲著兩個穿保安服的,正抽著煙聊天,煙圈在陽光裡慢慢散開,淡得看不見。西門?把電動車往牆邊一停,剛要往裡走,就被攔住了。

乾啥的?一個保安把煙屁股往地上一踩,用腳碾了碾,斜著眼看她,眼神裡帶著不耐煩。

找張科長。西門?往樓裡瞟了瞟,隱約看見二樓窗戶邊站著個人,背著手,挺著肚子,像是在打電話,唾沫星子順著窗戶縫往外飄。

張科長忙著呢,沒空見你。另一個保安晃了晃手裡的警棍,警棍上的漆掉了一塊,趕緊走,彆在這兒礙事,再不走我們可不客氣了。

西門?咬了咬牙。硬碰硬肯定不行,她一個女人家,跟倆大男人較勁兒討不到好。她眼珠一轉,往地上蹲了蹲,捂著肚子哎喲起來:哎喲我肚子疼得厲害聽說張科長他爹是老中醫,我想問問有沒有啥偏方她皺著眉頭,臉都擠成一團,裝得有模有樣。

兩個保安麵麵相覷,眼神裡帶著疑。張科長他爹確實是中醫,在鎮上開了個小鋪子,這事兒礦上不少人知道。

真的假的?那個瘦點的保安問,往前湊了湊。

當然是真的。西門?皺著眉裝疼,聲音都發虛,我這疼好幾天了,藥也吃了不管用求你們行行好,讓我進去問問吧,疼得實在受不了了

正說著,二樓的人掛了電話,朝樓下喊:乾啥呢?吵吵嚷嚷的!

是張科長。男人穿著件白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裡麵的肥肉,肚子挺得像個皮球,頭發梳得油亮,蒼蠅落上去都得打滑。

保安趕緊回話:張科長,這女的找您,說肚子疼想問問偏方。

張科長往下看了眼西門?,撇了撇嘴,一臉嫌棄:進來吧。

西門?心裡鬆了口氣,直起腰跟著張科長上了樓。樓梯是水泥的,踩上去響,扶手上積著層灰。辦公室裡一股煙味,嗆得人想咳嗽,桌上擺著個大茶缸,裡麵泡著胖大海,還漂著幾片枸杞,水是深褐色的。

坐吧。張科長往椅子上一靠,二郎腿翹得老高,鞋底子差點蹭到桌上的檔案,你哪不舒服?

西門?沒坐,從口袋裡掏出那塊電池放在桌上,一聲,電池在桌上轉了個圈。我不是來問偏方的。我想問張科長,這電池是怎麼回事?

張科長的臉一下子沉了,像被烏雲罩住:你是小柱子家的?

我是修車鋪的。西門?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泡有點腫,帶著紅血絲,這電池是小柱子爸車上的,三年了還能亮。礦上的電池續航沒這麼久吧?她特意把兩個字說得很重。

張科長拿起電池掂量了掂量,又地扔回桌上:電池這東西,有時候受潮了反而能存電,有啥稀奇的。他眼神有點飄,不敢跟西門?對視。

稀奇的是,西門?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低了些,礦難那天,小柱子爸是最後一個下井的,負責檢查裝置。要是他真出事了,礦燈電池早該沒電了,哪能留到現在?她心裡打鼓,其實也不確定這話對不對,就是想詐詐他。

張科長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響,沒說話,眉頭皺得緊緊的。

西門?接著說:我聽說,礦難那天有個礦工被救上來了,就是不知道是誰。張科長,您肯定知道吧?她瞎編了一句,看他反應。

張科長猛地拍了下桌子,一聲嚇了西門?一跳。你胡說八道什麼!礦上的事輪得到你一個修車的來管?他站起身往門口走,趕緊把電池拿走,不然我叫保安了!

西門?沒動,心裡反倒有底了——他越是急著趕人,越說明有鬼。張科長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把這電池送到安檢局去。她故意說得慢悠悠的,我聽說現在查得嚴,礦上要是瞞報,可不是賠點錢就能了事的,搞不好還得坐牢呢。

張科長的腳步頓住了。他回頭看了眼西門?,眼裡閃過一絲猶豫,像在掂量著啥。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工裝的老頭探進頭來,工裝袖口磨破了邊。張科長,井下的水泵又壞了,得趕緊修老頭嗓門有點啞,像被砂紙磨過。

老頭看見西門?,愣了一下,眯著眼仔細看了看:你是修車鋪的西門?

西門?也愣了。這老頭看著眼熟,好像是礦上的老電工,姓劉,以前常來修車鋪打氣。劉師傅?

劉老頭走進來,目光落在桌上的電池上,臉色忽然變了,嘴唇都哆嗦起來:這電池是老柱的?

張科長趕緊打圓場,聲音都變了調:老劉你瞎嚷嚷啥,這就是塊普通電池,哪兒是什麼老柱的。

劉老頭沒理他,拿起電池摸了摸上麵的字,指腹在字上蹭來蹭去,眼圈紅了:這是老柱的沒錯當年礦難那天,我親眼看見他把電池揣懷裡了

西門?心裡一緊,往前湊了湊:劉師傅,您看見小柱子爸了?他還活著?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著他的話。

劉老頭歎了口氣,往椅子上一坐,椅子響了一聲。那天井塌了,我和老柱還有仨工友被埋在裡頭。他聲音低沉沉的,老柱他他把最後一個逃生的機會讓給我了。

那他西門?的聲音有點抖。

他推我出去的時候,把這電池塞給我了,說要是能出去,把這個給我兒子劉老頭抹了把眼淚,手背蹭得眼角發紅,我出去後就昏過去了,等醒過來再找老柱,早就找不到了井塌得厲害,石頭堆得跟山似的

西門?的心沉了下去,沉得像墜了塊鉛。這麼說,小柱子爸還是沒了?白歡喜一場。

張科長在旁邊歎了口氣,語氣軟了些:其實礦上早就知道老柱沒了。隻是他娘不肯信,我們也就沒敢明說,怕她受不住。他頓了頓,那五千塊錢,是我自己掏的,想著能幫襯點是點,礦上這兩年效益不好,拿不出多的

西門?看著桌上的電池,忽然覺得手裡沉甸甸的。她拿起電池往門口走:謝謝張科長,謝謝劉師傅。心裡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啥。

走出辦公樓,陽光刺眼,照得她眼睛發酸。西門?騎上電動車往回走,腦子裡亂糟糟的。該怎麼跟小柱子和他娘說呢?說他爸真的不在了?小柱子怕是不能信。

剛到修車鋪門口,就看見小柱子舉著電池蹦蹦跳跳,電池上的藍光在陽光下忽明忽暗:西門姐你看!電池亮了!爸爸肯定在附近!他跑得歡,像隻剛出窩的小鳥。

電池的藍光在陽光下忽明忽暗,像顆遙遠的星星,微弱卻執著。小柱子媽站在旁邊,眼圈紅紅的,卻沒哭,隻是盯著電池看,眼神裡有啥東西在閃。

西門?把電動車停好,蹲下身看著小柱子,男孩的臉上還沾著泥,笑得一臉燦爛。你爸爸他修好了月亮,去天上了。她儘量把話說得輕一點。

小柱子愣了愣,眨了眨眼,黑葡萄似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茫然:天上?那他還能下來接我嗎?

西門?指著電池上的藍光:能。你看這光,就是爸爸在跟你打招呼呢。他在天上看著你呢。她不敢看男孩的眼睛,怕自己撐不住。

小柱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電池抱在懷裡,像抱著個寶貝:那我要把電池好好收著,等爸爸回來。他用小手摸了摸電池上的字,摸得很輕。

夕陽西下,槐樹上的蟬不叫了,天慢慢涼快下來。西門?看著小柱子抱著電池坐在門檻上,嘴裡還哼著那首童謠,調子比剛才沉了些。她忽然覺得鼻子又酸了,趕緊轉過頭去擦了擦。

就在這時,電池的光忽然變亮了,刺得人眼睛疼,比剛才亮了好幾倍。緊接著,電池開始發燙,燙得小柱子一聲,趕緊把它扔在地上。

一聲,電池裂開了,塑料殼碎成了兩半。

從裂開的縫裡,掉出個小紙團,白白的一小團,滾到了西門?腳邊。

西門?趕緊撿起來展開,紙上是用鉛筆寫的字,筆畫歪歪扭扭,還有點抖,卻看得很清楚:

柱子,爸在山那邊的廢礦裡。礦上有人不讓說,你拿著這電池去找王礦長,他會幫你。

落款日期,是三天前。

西門?的手猛地一抖,紙掉在了地上。她盯著那個日期,眼睛都直了。

三天前?

小柱子爸還活著?

就在這時,修車鋪門口的土路上傳來的馬蹄聲,一匹棗紅色的馬馱著個人跑了過來。馬上的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頭發用根木簪彆著,臉上帶著道淺淺的疤。他勒住馬,目光落在西門?手裡的電池碎片上,忽然開口,聲音像風吹過竹筒:你就是西門??我是王礦長派來的,找小柱子他娘有事。

小柱子媽猛地抬起頭,眼神裡滿是驚。王礦長?礦上的老礦長,三年前礦難後就退休了,怎麼會突然派人來?

馬上的人翻身下馬,動作利落,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紙條,看了一眼,眉頭皺了起來:看來我們得趕緊去廢礦了。

西門?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人從馬鞍上解下一個布包,開啟一看,裡麵是兩把鏽跡斑斑的刀,刀鞘上刻著奇怪的花紋。這是老柱的刀,他當年在礦上防身用的。那人把刀遞給小柱子媽,王礦長說,拿著這個,廢礦那邊的人才會信我們。

小柱子媽接過刀,手抖得厲害,刀鞘冰涼,硌得手心發疼。他他真的還活著?

那人點點頭,目光看向山那邊的方向,天色已經暗了,遠山的影子黑沉沉的:老柱當年沒被埋住,隻是腿斷了,被困在廢礦裡。礦上有人怕擔責任,一直瞞著。王礦長也是前幾天才知道訊息

話沒說完,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槍響,響,在安靜的傍晚格外清楚。

那人臉色一變:不好!礦上的人怕是發現了!他翻身上馬,朝西門?和小柱子媽伸手,快上馬!再晚就來不及了!

小柱子被槍聲嚇哭了,抱著電池碎片往媽媽懷裡鑽。小柱子媽抱著兒子,看著馬上的人,又看了看西門?,眼神裡滿是慌。

西門?咬了咬牙,把小柱子抱起來遞給小柱子媽:走!去廢礦!她自己也抓住了馬韁繩,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不管真假,都得去看看。

馬嘶鳴一聲,揚起前蹄,接著撒開蹄子往山那邊跑。風聲在耳邊呼嘯,路邊的野草地往後退。西門?回頭看了眼修車鋪,昏黃的路燈已經亮了,照著空蕩蕩的門口,像個張著嘴的人。

她不知道,山那邊的廢礦裡,等著他們的是希望,還是另一個陷阱。隻知道馬蹄聲響,越來越急,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馬跑得飛快,蹄子踏在土路上響,像敲著麵急促的鼓。風刮在臉上有點疼,西門?緊緊抓著馬韁繩,指節都泛白了。小柱子媽抱著孩子縮在馬鞍前,後背繃得筆直,小柱子趴在媽媽懷裡,哭了幾聲就沒了動靜,許是嚇懵了,又許是被風嗆得說不出話。

馬上的人——後來知道他叫,是王礦長以前的護礦員——腰桿挺得筆直,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的路。天色越來越暗,遠處的山影像頭伏著的巨獸,廢礦就在那山坳裡,聽說早十幾年就廢了,隻剩個塌了一半的井口,平時連放羊的都繞著走。

還有多久?西門?扯著嗓子喊,風聲把聲音颳得七零八落。

月黑頭也不回:快了!過了前麵那道梁就到!他手裡的馬鞭往馬屁股上輕抽了一下,馬嘶了聲,跑得更急了。

剛過梁子,就見山坳裡隱約有點亮光,不是礦燈那種藍瑩瑩的,是黃澄澄的,像堆柴火。月黑眼睛一亮:是那兒!王礦長說老柱會在井口點堆火等信兒!

西門?心裡也跟著亮了亮,可沒等那亮勁兒散開,就聽見的一聲——不是槍響,是重物落地的聲兒。月黑猛地勒住馬,馬前蹄騰空,驚得直刨蹄子。

咋了?西門?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月黑指著前麵路邊:有人!

借著天邊最後一點餘光,西門?看見路邊歪歪扭扭躺著個人,穿著礦上的工裝,背上還背著個工具包,一動不動的。月黑翻身下馬,摸了摸那人的鼻息,又探了探脖子,臉色沉了沉:還有氣,是礦上的人,被打暈了。

小柱子媽抱著孩子,聲音發顫:是是礦上派來攔我們的?

八成是。月黑把人往路邊拖了拖,免得被馬踩著,張科長那夥人精得很,肯定猜到我們會來。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翻身上馬,彆耽擱,快走!

馬剛跑沒幾步,就聽見前麵傳來吵吵嚷嚷的聲兒,還有人喊:往哪兒跑!把人交出來!

月黑低罵一聲:孃的,被堵了!他勒住馬,往旁邊一拐,鑽進了路邊的樹林。樹林裡枝枝杈杈的,馬跑不快,樹葉嘩啦嘩啦刮著人,臉上手上都被劃得生疼。

小柱子被樹枝刮醒了,地哭起來:娘!疼!

乖,柱子乖,馬上就不疼了小柱子媽緊緊抱著他,把臉埋在孩子頭發裡,聲音抖得不成樣。

西門?回頭看,見後麵跟著三四個黑影,手裡好像還拿著棍子,追得挺近,腳步聲響,還夾雜著罵罵咧咧的:跑!我看你往哪兒跑!

月黑咬著牙,忽然勒住馬,翻身下來:你們先往前跑,順著這條路走,到頭就是廢礦井口!我在這兒攔著他們!他從馬鞍上解下那兩把鏽刀,一把塞給西門?,拿著!防身!

那你西門?接過刀,刀柄是木頭的,磨得光溜溜的。

彆管我!快!月黑推了她一把,轉身就往黑影那邊衝,嘴裡還喊著:孫子們!爺爺在這兒呢!

西門?咬了咬牙,也顧不上多說,拽著馬韁繩往前跑。馬在樹林裡磕磕絆絆的,小柱子哭得更凶了,小柱子媽一邊哄孩子,一邊回頭看,眼裡全是慌。

跑了沒多遠,就聽見後麵傳來的悶響,還有人喊,不知道是月黑占了上風,還是被打了。西門?心裡揪著,可腳底下不敢停——她知道現在往前跑纔是對的,不能辜負月黑攔著的那一會兒。

終於鑽出了樹林,前麵果然有個黑乎乎的洞口,洞口旁邊堆著堆火,火快滅了,就剩點火星子響。洞口旁邊還靠著根木棍,上麵掛著件破棉襖,看著怪眼熟的——好像是小柱子爸以前常穿的那件。

到了到了小柱子媽聲音發飄,抱著孩子從馬上滑下來,腿一軟差點摔倒,西門?趕緊扶住她。

剛把孩子放下來,就聽見洞口裡傳來個微弱的聲兒,啞得像破鑼:是是柱子娘不?

小柱子媽渾身一震,猛地抬頭往洞口看:他爹?!是你不?她聲音抖得厲害,往前跑了兩步,又不敢再動,好像怕一靠近,那聲兒就沒了。

洞口裡又沒聲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傳來聲兒,比剛才清楚點:是我柱子呢?讓我看看柱子

小柱子剛才還哭,這會兒聽見這聲兒,忽然不哭了,眨巴著眼睛往洞口看,小手拉著媽媽的衣角:娘是爸爸?

是!是爸爸!小柱子媽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拉著小柱子就往洞口走,他爹!我們來了!我們來接你了!

西門?也跟著往前走,手裡還攥著那把刀,心裡又酸又緊——真找到了,真的還活著。

剛走到洞口,就見裡麵慢慢挪出來個人,拄著根鐵棍,一條腿好像不太好使,一瘸一拐的。臉上全是灰,頭發亂得像團草,可那雙眼睛亮得很,直勾勾地盯著小柱子媽和小柱子。

柱子那人伸出手,手抖得厲害,過來讓爸爸抱抱

小柱子愣了愣,突然撲過去:爸爸!

那人趕緊蹲下,一把抱住小柱子,抱得緊緊的,肩膀抖得像篩糠,卻沒哭出聲,就聽見的,像頭受了傷的獸。小柱子媽也蹲下來,抱著他們父子倆,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砸在土上,洇出一小片濕印。

西門?站在旁邊,看著這光景,鼻子酸得厲害,趕緊轉過頭,往剛才來的路看——月黑還沒跟上來,不會是出事了吧?

正想著,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還有人喊:西門姐!老柱!你們在哪兒?

是月黑的聲兒!西門?心裡一鬆,往那邊喊:在這兒!洞口這兒!

很快,月黑騎著馬跑過來,臉上帶著道血口子,衣服也撕了個口子,看著挺狼狽,可臉上帶著笑:成了!把那幾個孫子打跑了!他翻身下馬,往洞口那人看了看,咧開嘴,老柱!你小子命真硬!

那人——小柱子爸——抱著小柱子站起來,往月黑拱了拱手,聲音啞得很:謝了月黑兄弟還有西門妹子要不是你們

謝啥!都是應該的!西門?擺擺手,看著他那條瘸腿,你腿咋了?能走不?我們趕緊離開這兒,萬一礦上的人再追來

能走!能走!小柱子爸拍了拍腿,就是斷了根骨頭,養養就好了。他看了看小柱子媽,又看了看小柱子,眼裡亮得很,走!我們回家!

小柱子媽點點頭,抹了把眼淚,扶著他:嗯!回家!

月黑牽過馬:我扶你上馬!咱們趕緊走!

正準備上馬,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是扳槍機的聲兒。

幾個人都愣了,猛地回頭。

就見張科長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把獵槍,槍口對著他們,臉色鐵青,旁邊還站著兩個保安,也拿著棍子,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想走?張科長咬著牙,聲音陰沉沉的,把人留下!不然誰也彆想走!

月黑趕緊把西門?他們往身後拉了拉,自己往前站了站,手裡還攥著另一把刀:張科長!你彆太過分!老柱活著,是他命大!你們瞞報這麼久,還想乾啥?

乾啥?張科長眼睛紅了,他活著,我就得倒黴!礦上就得倒黴!這事兒不能傳出去!他把槍口往前遞了遞,我再說一遍!把人留下!不然我開槍了!

小柱子爸把小柱子往老婆懷裡塞了塞,自己往前站了站,拄著鐵棍:張科長我跟你走你彆傷害我老婆孩子

他爹!你彆去!小柱子媽急了,死死拉著他。

彆逞能!月黑也拉著他,他不敢開槍!真開槍了,他也跑不了!

我不敢?張科長像是被刺激到了,往前跨了一步,手指扣在扳機上,你們試試!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風刮過洞口,火盆裡的火星子被吹起來,飄了飄,又落下去。小柱子嚇得往媽媽懷裡縮,大氣都不敢出。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警笛聲,嗚哇嗚哇的,越來越近。

張科長臉色一變:警警察?怎麼會有警察?

月黑愣了愣,突然笑了:是王礦長!肯定是王礦長報的警!他說過,要是我們沒按時回去,就報警!

張科長手裡的槍抖了抖,眼神裡閃過慌:不不可能

警笛聲越來越近,隱約還能看見遠處有車燈亮著,一晃一晃的。張科長咬了咬牙,突然把槍一扔,轉身就想跑。

彆讓他跑了!月黑喊了一聲,衝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剪到身後。那兩個保安見狀,也想跑,可剛跑兩步,就被隨後趕來的警察攔住了,不許動!

張科長被月黑按著,還在掙紮:放開我!你們憑啥抓我!

憑啥?小柱子爸拄著鐵棍,走到他麵前,看著他,眼神冷得很,憑你們瞞報礦難!憑你們不管礦工死活!憑你們想用錢打發我們孤兒寡母!

張科長還想嘴硬,可看著越來越近的警察,臉慢慢白了,最後癱在地上,不說話了。

警察很快過來了,問了情況,把張科長和那兩個保安帶走了,還派了個人過來,看小柱子爸的腿,說先送醫院檢查,後麵的事慢慢說。

月黑牽著馬,看著警察的車走遠了,鬆了口氣,咧開嘴笑:成了!這下好了!老柱能回家了!

小柱子爸抱著小柱子,小柱子媽扶著他,倆人手牽著手,看著彼此,眼裡都帶著淚,可臉上笑著。小柱子趴在爸爸懷裡,小手摸了摸爸爸的臉,又哼起了那首童謠:月亮圓,爸爸修,修好了送我走

這次的調子不飄了,穩穩的,像踩在實地上。

西門?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又看了看天上——剛才還陰著,這會兒居然露出了月亮,圓圓的,亮亮的,照在地上,照在洞口那堆快滅的火上,也照在每個人的臉上,暖乎乎的。

風一吹,槐樹葉響,好像也在跟著哼那首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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