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李三外傳 第458章 糖衣之下的生死一線
傍晚的日頭斜掛在楊樹屯西邊的山梁上,把天地間染成一片血色。郭師長走在隊伍最前頭,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土黃色的軍裝領子。他時不時回頭,對著身後蹣跚的老百姓擠出笑容,嘴角卻在不自覺地抽搐。
“快到了,快到了。”他聲音發乾,像是砂紙磨過木頭,“皇軍的紗廠就在前頭。”
人群裡,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拄著樹枝做的柺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臉上的皺紋深得像犁過的地,眼睛卻亮得驚人:“俺家小子最愛吃餃子。等掙了錢,買半斤白麵,再割點肉,包一頓餃子......”
旁邊一個年輕姑娘聽見了,抿嘴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叔,等發了工錢,俺也給娘買藥去,把俺孃的哮喘病治好。聽說日本人的紗廠工錢高,說不定還能扯塊紅布做件棉襖呢。”
有個孕婦落在最後,雙手托著隆起的腹部,一步一步挪得很艱難。旁邊的大嬸想扶她,她搖搖頭:“沒事,俺能行。等娃他爹回來,看見家裡有細糧,準高興。”
草叢深處,三雙眼睛正緊緊盯著這支隊伍。
李三趴在最前麵,右手死死攥著一把土,指節捏得發白。他的小眼睛眯成兩條縫,目光像鉤子一樣刮過每個老鄉的臉。
“看見沒?”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刀子一樣鋒利,“那個拄拐的老爺子,孫子才五歲。那個笑的小姑娘,想著給娘買藥。還有那個孕婦,男人不在家......”
旁邊的大師兄一動不動,隻有喉結滾動了一下。
韓璐輕輕碰了碰李三的胳膊:“三哥,彆急。二姐他們快到了。”
就在這時,郭師長突然停下腳步,掏出手帕使勁擦臉。他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那些充滿期盼的眼睛。
“老總,是不是快到了?”老頭顫巍巍地問。
郭師長渾身一僵,隨即扯出更大的笑容:“快了快了!皇軍的阿南司令官親自來了,還帶了糖,日本的糖!甜得很!”
草叢裡,李三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王八蛋......”
忽然,後方傳來窸窣聲響。二師姐貓著腰鑽進來,身後跟著安營長、龐團長和牛排長。每個人都麵色凝重。
“怎麼樣?”二師姐壓低聲音問。
韓璐指了指遠處:“郭師長把老鄉們都騙來了,說是去做工。”
安營長眯起眼睛:“狗日的,這是要拿老百姓開刀,咱們一定要阻止這場屠殺!”
李三突然扭頭,眼睛紅得嚇人:“聽著,等會兒聽我號令。安營長帶人截後路,龐團長左邊,牛排長右邊。大師兄和二師姐跟我衝進去救人。”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啞了:“那幾個孕婦......必須活著出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汽車引擎聲。幾輛日軍卡車卷著塵土駛來,車上的太陽旗刺得人眼睛疼。
郭師長像是被針紮了似的跳起來,對著鄉親們揮手:“快!快排好隊!皇軍來了!”
老頭拄著柺杖往前擠,姑娘整理著頭發,孕婦努力挺直腰板——每個人眼裡都閃著光,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李三慢慢抬起右手,做了個準備的手勢。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郭師長身上。
郭師長正點頭哈腰地迎向一個日本軍官,腰彎得像隻蝦米。一個鬼子軍官傲慢地掃視人群,揮了揮手,幾個日本兵抬出一箱糖果。
“發糖!發糖!”郭師長高聲喊著,聲音卻在發抖,“皇軍犒勞大家的!”
老頭第一個接過糖,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留給孫子......”
夕陽像一塊漸漸冷卻的烙鐵,貼在楊樹屯灰濛濛的天邊。郭師長走在隊伍最前頭,覺得那餘光不是照在身上,而是直接烤著他的脊梁骨。汗,不是熱出來的,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寒意逼出來的。額頭上、鬢角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滾落,流進眼睛裡,刺得生疼,他也顧不上擦。那身還算體麵的土黃色軍裝,後心處已經洇開深色的一大片,緊緊貼在麵板上,又濕又冷。
他不敢回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些目光——期盼的,茫然的,帶著點討好和卑微希望的。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燒紅的針,紮得他坐立不安。
“造孽啊……我郭某人真不是個東西……”
這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在他腦子裡翻滾,像一隻惡毒的爪子攥緊了他的心臟。他彷彿已經能看到,一會兒槍聲響起,這些跟著他出來的鄉親們,老頭、姑娘、孕婦……會是如何驚恐地倒下,鮮血會怎樣染紅這片土地。那老頭懷裡是不是還揣著想給孫子換餃子的工錢?那姑娘是不是還在想著那件紅棉襖?
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嚨,他幾乎要乾嘔出來。他趕緊用拳頭堵住嘴,強行嚥了下去。
不能心軟!他猛地一咬牙,腮邊的肌肉繃得鐵硬。眼前閃過李三那張帶著譏誚的臉,還有他被關在日本人牢房裡那幾個生死不明的弟兄。是李三逼他的!是李三先斷了他的路!為了報仇,為了救出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郭某人沒有彆的選擇!這些鄉親……隻能怪他們命不好,撞到了這個槍口上!想到這裡,一股混雜著絕望、憤恨和自暴自戾的狠勁衝了上來,像一口燒刀子烈酒,暫時麻醉了那刺心的不安。
他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臉上硬生生擠出一個極其誇張、幾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因為用力過猛,那笑容顯得僵硬而扭曲,嘴角不自然地抽搐著。
“鄉……鄉親們!”
他開口,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飄,他趕緊清了清嗓子,拔高音調,試圖用洪亮來掩蓋心虛,“大家再加把勁兒!就快到了!”
他揮舞著手臂,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誇張,像是在演一出拙劣的獨腳戲。
“看見前麵那片房子沒有?那就是皇軍的紗廠!還有那邊,要修鐵路!活計多的是!”
他唾沫橫飛地說著,目光卻不敢在任何一個人臉上停留太久,飛快地掃過人群,又迅速移開,飄向遠處,“給皇軍乾活,皇軍虧待不了大家!工錢!工錢肯定比你們在家刨土高得多!”
他看到那個拄著樹枝的老頭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似乎有了點光,他心裡猛地一抽,趕緊移開視線,恰好對上那個年輕姑娘帶著羞澀和憧憬的眼神。他像被燙到一樣,立刻把目光投向更後方那個步履蹣跚的孕婦。
“今天!阿南司令官!太君裡最大的官!”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用聲音給自己壯膽,“他親自來給大家講話!講那個……那個大東亞共榮圈的好處!那是能讓咱們都過上好日子的!”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表情顯得更加“誠摯”:
“司令官對諸位,那是非常、非常重視!”
他重複著“重視”兩個字,彷彿這樣就能增加說服力,“還特地……特地從他家鄉,帶來了好吃的糖果!東洋的糖!甜得很!大家夥兒都嘗一嘗!都沾沾喜氣!”
說完最後一句,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轉過身,不敢再看鄉親們臉上可能出現的、哪怕一絲一毫的信任表情。他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就會徹底崩潰,就會不顧一切地喊出“快跑”。
他隻能僵硬地邁開步子,迎著那越來越近的、代表著毀滅的日軍卡車走去,把那些充滿生之渴望的背影,死死地壓在身後,也把那最後一點未泯的良知,狠狠地踩進腳下的塵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