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李三外傳 第491章 道德的淪陷
暮色如血,浸透了師部辦公室的窗欞。郭師長緩緩放下那部沉重的黑色電話,聽筒與底座相觸時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的手指仍在微微顫抖,不得不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裡。窗外殘陽的光線斜射進來,將他半張臉照得通紅,另外半張卻隱在陰影中。他的嘴唇哆嗦著,無聲地念著幾個字——“娘、秀英、小寶”。
突然,他猛地抬手重重捶在辦公桌上,震得桌上的鋼筆跳了起來,墨水瓶搖晃不止。“該死!”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師座?”門外傳來衛兵關切的聲音。
“滾!都給我滾遠點!”他暴喝一聲,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待腳步聲遠去,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頹然跌坐在那把陪伴他多年的皮質轉椅上。椅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雙手死死抓住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三百條人命啊......”他喃喃自語,聲音裡帶著哭腔,“三百個信任我的鄉親......”
他的眼前彷彿浮現出那些樸實的麵孔——張家老漢總是笑眯眯地遞上自家種的旱煙,李家媳婦剛生了娃娃,趙家的後生說過等仗打完了要請他喝喜酒......而現在,這些人正被他以“轉移安置”的藉口,一步步騙往日軍司令部的屠場。
“我對得起這身軍裝嗎?”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前佩戴的勳章,那枚青天白日勳章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他猛地伸手想要把它扯下來,卻在觸碰到冰涼的金屬時停住了動作。
內村大將陰冷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回響:“郭師長,令堂的高壽,尊夫人的賢淑,還有令公子天真可愛的模樣,都讓我十分欣賞。希望他們能繼續平安無事。”
就在這時,腦海裡又浮現出另一幅畫麵——母親布滿皺紋的臉在日軍刺刀下強作鎮定,妻子秀英緊緊摟著才五歲的小寶,孩子的眼睛裡滿是驚恐。
“娘,兒子不孝啊......”他把臉深深埋進掌心,感受到一片濕涼。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他猛地站起身,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軍靴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走到牆邊時,他猝然停步,對著懸掛的作戰地圖狠狠一拳砸去。地圖上的“日軍司令部”幾個字正好被他砸穿。
“薛將軍待我如手足,李將軍把後背交給我防守,我卻......”他說不下去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
窗外忽然傳來孩童嬉笑的聲音,他像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那笑聲多像小寶啊——他的小寶,最喜歡騎在他脖子上,用軟軟的聲音喊“爹爹最高”。
他跌跌撞撞回到桌前,顫抖著手開啟最底下的抽屜,取出一張已經泛黃的全家福。照片上,母親端坐中央,秀英站在一旁抿嘴淺笑,而他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寶,那時候的日子多麼安寧......
“秀英,我對不住你......”他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照片上妻子的臉龐,“你說過,最看不起背信棄義的小人,可我......”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決心,猛地站直身子,一把抹去臉上的淚痕。可就在他伸手要去傳達命令時,動作又停滯在半空中。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本《孫子兵法》上,這是薛將軍在他晉升師長時親手所贈,扉頁上蒼勁有力地寫著“軍人脊梁,民族魂魄”。
“啊——”他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彷彿要把頭皮都扯下來。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整個人像是一根繃到極致的弦,隨時都會斷裂。
最終,他頹然鬆手,踉蹌著扶住桌沿才沒有倒下。
“眾位鄉親......”他麵向窗外百姓聚集的方向,聲音破碎得幾乎不成調子,“彆怪我不仁不義......我、我也是無奈啊......”
這句話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是用儘了他全部的氣力。說完後,他整個人佝僂了下去,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
他緩緩拿起電話,每一個數字都撥得無比沉重。當接線員的聲音傳來時,他閉上雙眼,兩行濁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軍裝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郭師長再也支撐不住了,整個人癱軟在地。窗外,最後一縷夕陽的餘暉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下,黑暗籠罩了整個房間……
郭師長癱坐在冰冷的地麵上,淚水沿著他剛毅的臉頰不斷滑落。當他的思緒從家人轉移到那五十個兄弟身上時,他的身體猛地一顫,彷彿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柱子...大牛...還有書生...”他低聲念著這些熟悉的名字,聲音支離破碎。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左臂上一道深深的傷疤——那是三年前在一次突圍戰中,柱子冒著槍林彈雨把他從死人堆裡背出來時,兩人一起留下的印記。
他恍惚間彷彿又聽見了那些熟悉的聲音:
“師座,俺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以後就跟著你乾了!”大牛憨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師長,等打跑了小鬼子,咱們一起回俺老家,俺娘做的烙餅可香了!”書生推著眼鏡,文縐縐地說。
他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雙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軍裝,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我在做什麼...我這是在用什麼換他們的命...”他痛苦地搖頭,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兄弟們在日軍礦井下勞作的情景:他們衣衫襤褸,腳戴鐐銬,在刺刀的威逼下搬運著沉重的礦石。柱子的背上滿是鞭痕,書生的眼鏡碎了一片,大牛走路一瘸一拐...
“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啊...”他的聲音哽嚥了,“我們一起在台兒莊喝過血酒,在長沙戰場發過誓...”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中閃過一絲瘋狂:“內村說...隻要再送一批百姓進去,就能讓兄弟們多活幾天...至少...至少能等到援軍...”
說到這裡,他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刺耳。“畜生!你他孃的就是個畜生!”他對著空氣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可隨即,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帶著絕望的哭腔:“可是柱子...大哥對不住你...大哥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被活活折磨死啊...”
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柱子最後一次離開時的畫麵:那個憨厚的漢子笑著對他說:“師座,放心,咱們肯定能完成任務。等回來了,你得請我喝好酒!”
而現在,他卻要用無辜百姓的性命,去換這個忠誠部下多活幾天。
“再多幾天...也許援軍就到了...”他喃喃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可眼神中的痛苦卻越來越深,“隻要再撐一陣子...說不定...”
他的雙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不得不將它們緊緊交握在一起,可即便如此,那份顫抖依然傳遍了全身。他想起上一次見到那些兄弟時,他們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卻還在用眼神告訴他:“師座,我們撐得住。”
“我在乾什麼啊...”他突然崩潰地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牆角,“用老百姓的命換自己兄弟的命...我還是人嗎...”
可是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張全家福上,當他想起兄弟們期待的眼神,一種更深沉的絕望攫住了他。他緩緩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前,拿起那部決定無數人生死的電話。
“再多幾天...就幾天...”他一邊撥號一邊自言自語,淚水滴在電話撥盤上,“兄弟們...再堅持一下...大哥...大哥這就來救你們...”
窗外,夜色深沉,沒有一絲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