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畫+斡勤+酥油花+老鬥 《酥油花》作者:童子
-洋畫
斡勤
酥油花
老鬥
作者:童子
《酥油花》作者:童子
洋畫
斡勤
酥油花
老鬥
作者:童子
《酥油花》作者:童子
第1章
雪下了一夜,康村(1)院子裡積了厚厚一層白,晉美用袈裟裹住腦袋,抱著他的小板凳往外走,剛出康村大門,就見白瑪多吉的管家喇嘛跺著腳在等。
“阿叔。”晉美笑起來,兩隻圓眼睛笑彎了,細長的眉毛一高一低,有些傻氣。
管家喇嘛並不給他好臉色,一歪頭,讓他跟他走,晉美往反方向看:“走不開,你跟他說,晚上我去。”
管家喇嘛立刻吊起眼睛:“仁波切(2)叫你去,你不去?”
晉美還是笑:“你就說我說的。”
說完,他抱著板凳頭也不回走了,管家喇嘛氣得猛甩了一把鬥篷,踏著雪,咒罵著返身回去。聽著那嘎吱帶響的腳步聲,晉美笑了,可不是裝出來的傻笑,而是得意地笑,他一個山南來的窮小子,也能叫西康活佛的大管家受氣,他哪能不得意呢。
他腳步輕快,不由得把小板凳舉過頭頂,挓挲著膀子好像要飛起來,破了洞的靴子尖剛離地,哧溜打了個滑,把他四腳朝天摔在雪堆裡。公鹿子跑得好的時候獵人看不見,一摔跤獵人就瞧見了,隻聽頭頂傳來清脆的笑聲,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討人厭的央金。
央金是女孩名,唱藏戲的喇嘛,每年六月雪頓節在羅布林卡露臉,貴族老爺們捧著他,給他油炸果子,給他綾羅綢緞,他就真把自己當文成公主了。
晉美拍拍屁股爬起來,指著從小窗子裡露出來的半張漂亮臉蛋:“笑吧,笑劈了你的尖嗓子!”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個窗子刷著嶄新的黑漆窗框,不是央金的窗子,是紮倉群則(3)多吉桑珠的窗子。他抱著板凳跑,邊跑邊回頭朝央金晃拳頭,央金仗著屋子裡那個群則,整個身子探出窗框,嘻嘻的笑聲跟了他老遠。
晉美冇有阿爸,村裡人都說他阿爸是留宿的過路喇嘛,十歲時阿媽把他送進廟子,開始了他的劄巴(4)生涯。他有一雙漂亮手,雪白的,十個指頭筆直纖細,於是被分去捏酥油花。捏酥油花的場院很大,密密匝匝坐了好些喇嘛,一人手邊放著一桶酥油和一盆井水,他找塊空地放下他的小板凳,伸出那雙難得的漂亮手。
他的水盆已經結冰,他用石子敲開薄冰,把手紮進浮著碎冰的水裡,這種痛,不是酥油花僧是不明白的,先是筋肉顫抖,之後便像有無數蟲子在咬,等那戳心的痛癢過去,短暫的麻木就到來了,這時候才能碰酥油。
嬌貴的酥油柔軟甜蜜,像未經人世的少女,在他手裡幻化成妖豔的花朵、文殊菩薩的經書和寶劍、大威德金剛背後的烈焰,為了這些殊勝美景,他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溫度,因為很快他的指頭又會溫熱起來,為了不使酥油融化,他得再把手指伸進冰水。
晉美的日子就在這些熱與冷的反覆中進行,每年正月天最冷的時候,他都在這個飄蕩著酥油香氣的院子裡做工,一做就是一天,就在他以為今天也將這樣過去的時候,周圍的劄巴們全站起來,哈著腰吐出舌頭,朝一個人聚攏過去。
那是個高個子,剃著精悍的短髮,一身耀眼的猩紅袈裟,掛著鑲金邊的大紅卻露(5),蹬著金絲緞子皮靴,一張寶相莊嚴的年輕臉龐。眾人稱他“仁波切”,白瑪多吉仁波切,西康管天管地的大活佛,親自到這個劄巴院子來了。
晉美偏不站起來,牢牢粘著他的小板凳,把一雙紅腫變形的手明晃晃搭在膝上,管事的喇嘛向白瑪多吉請安:“仁波切剛從西康回來,山水迢迢,務要保重貴體!”
白瑪多吉長得很漂亮,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嘴唇紅豔飽滿,一張口便是典雅得體的協薩(6):“明天是傳大召法會,下山前我來觀瞻一番今年的酥油花。”
管事喇嘛唯唯點頭,把纏著佛珠的手舉向晉美:“今年的主供是大白傘蓋佛母,用了一百二十桶酥油,千手千眼,惟妙惟肖!”
白瑪多吉這才把目光投過來,這是久違了的一眼,從進院子就一直迴避著,這時候和晉美的眼神碰上,火辣辣甜絲絲的。晉美緩緩站起來,他倆八個多月冇見了,從白瑪多吉回西康的廟子起,二百六十多個晨昏,如今卻隻是把他飽飽看上一遍,隨意說了兩聲“好”,便領著管家和侍從喇嘛們走了。
大夥漸次坐下,晉美卻半天坐不下來,他想著那雙眼,那雙洞穿萬物的活佛眼,與這麼多不相乾的人糾纏,隻是為了把他看看,他不禁紅了麵頰。
是的,今年的大白傘蓋佛母是出自他的指尖,法幢、蓮花、金剛杵,每一樣他都用了心思,可眼下那些心思都飛走了,好不容易捱到紮倉大殿上敲石板,他把最後一隻眼睛捏進佛母的手心,裹起袈裟,端起板凳就往白瑪多吉半山的小院跑去。
院子朝東,養著一條花狗,看見他搖了一下耳朵,一聲不叫。他把板凳抱到胸前,掩蓋一路跑來急促的喘息,管家喇嘛在屋門口把他攔住:“上師講經呢。”
晉美細長的眉毛又一高一低了,傻笑著:“阿叔,仁波切脫下來的緞子衣裳我不要了,都給你。”
管家喇嘛把長著鬍鬚的厚嘴唇抿起來,將信將疑地放開手,晉美像一隻小雀,一溜煙就鑽進去跑上二樓。白瑪多吉的經堂在二樓正中,晉美推門時他正在讀馬頭明王經,屋裡熏著尼木香,手邊放著一隻鑲綠鬆石的銀茶杯。
晉美靠門站著,可憐兮兮地不進去,白瑪多吉放下檀木佛珠,平靜地看著他,兩人就這麼互相端詳著,直到晉美低下頭,輕聲說:“你瘦了。”
白瑪多吉朝他伸出兩隻手,手是柔軟滋潤的,塗著脂膏,晉美緊緊揪著袈裟褶子,半天才羞答答把手遞過去。一雙紅腫發燙的手,骨節因腫脹而粗大,白瑪多吉攥住它們塞到自己懷裡,塌下背,從下往上盯著他的眼睛:“不做了,好不好?”
他這樣子一點不像一個活佛,晉美把臉湊過去,腦門抵著他的腦門,鼻尖有一下冇一下地點著他的鼻尖:“聽說……你挨鞭子了?”
他何嘗不知道捏酥油花的下場呢,他那些師傅,半夜裡疼得鑽心,不到三十歲就要小劄巴餵飯,手從袍子裡伸出來,全然是兩隻形銷骨立的山雞爪子。可他還冇想好,他隻是個靠佈施錢過活的窮劄巴,指著活佛的青睞,在這喇嘛山上是不長久的。
白瑪多吉飽滿的嘴唇貼近他:“我留下的管城堪布(7)犯了錯,我不挨鞭子誰挨鞭子?”
晉美的手暖和過來,在他懷裡遊走:“可你是活佛呀,誰敢抽活佛的鞭子。”
白瑪多吉嗬嗬笑:“我讓誰抽鞭子誰就抽鞭子,我讓抽誰鞭子就抽誰鞭子!”
他把紅袈裟拽下來,下頭是一件黃緞子僧袍,一顆顆解開僧袍釦子,露出裡頭光滑結實的皮肉。晉美有些貪婪地盯著這個肉身,這是在酥油裡泡大的、用黃緞子養成的,像他這樣的輕骨頭,碰一下都是對佛法僧三寶的褻瀆,可他偏要碰,不光要碰,還要取悅挑逗,直到被這具身體占有。
火塘燒得旺旺的,白瑪多吉裸著身體,背上有幾道稀疏的鞭痕,汗水滴在晉美身上,順著瘦白的肋骨滑下去,落在石頭地上,蒸發殆儘。
(1)康村:類似宿舍。
(2)仁波切:意為“珍珠”、“寶貝”,對活佛或大喇嘛的尊稱。
(3)紮倉群則:紮倉是寺院的基本組成單位,類似於大學中的各學院;群則意為“智慧與慈悲”,一般是有財力的貴族僧人,紮倉群則即紮倉級彆的大人物。
(4)劄巴:普通僧人,上師則稱喇嘛。
(5)卻露:裝水瓶的方形氆氌袋。
(6)協薩:藏語中身份較高的人使用的高雅語言。
(7)堪布:紮倉的主持者,相當於方丈。
第2章
第二天是正月初三,全廟子的喇嘛戴著雞冠帽披著紅鬥篷,狂潮一樣從山上潑下來,呼啦啦湧進拉薩,黑頭百姓把這股狂潮叫“喇嘛風”,預示著一年一度傳大召法會的開始。晉美被這股洪流裹挾著,瘋瘋癲癲衝向大昭寺,和同康村的劄巴們一起,與來自全藏各地各個廟子各個紮倉的僧人們搶奪屁股下那塊方寸之地。
大昭寺太小,喇嘛太多,不搶是坐不到佛祖跟前的,晉美推著罵著,一轉頭竟跟央金擠到一起去了,他斜他一眼,央金也瞪回來,兩人轉過身誰也不理誰。
當然,白瑪多吉和多吉桑珠是不用搶的,一個是轉世活佛,一個是貴族子弟,前頭專門有他們的卡墊,他們隻需慢悠悠地走進來,舉止得體地坐下。
分牛肉飯、誦經、領佈施錢,這是晉美在拉薩的全部生活,偶爾也偷看幾眼來叩頭的女人們,她們穿著五彩的衣裙,梳著烏鴉翅膀的髮鬢,捂著嘴角朝他們發笑,這種時候他便羞赧地低下頭。其中有一個主巴(8)女施主,烏油油的長頭髮,毛茸茸的大眼睛,紅撲撲的圓臉蛋,一邊盯著他一邊解開衣領,拽出一串溫潤的珍珠鏈子,直接佈施給佛祖。
晚上法會散去,晉美親眼看著那串鏈子和其他佈施一起被裝進口袋,堆在寺院角落的一株吉祥柳樹下,他的眼神一定是有點邪性的,以至於隨後出來的央金對他冷嘲熱諷:“看什麼,把口袋看穿了也不是你的。”
晉美仗著白瑪多吉,並不怕他:“信不信我把你的舌頭擰下來。”
央金也有多吉桑珠,驕傲地昂著腦袋:“有本事你來呀。”
晉美真要動手,塞著高墊肩的鐵棒喇嘛(9)正巧路過,拿鑲著綠鬆石和紅瑪瑙的鍍銀棒子指著他倆:“你們兩個,後天晚上看佈施!”
兩人趕忙哈腰塌背,連說知道了,鐵棒喇嘛又隨意安排了其他幾個劄巴,然後支起一對粗壯的厚膀子,在幾十個僧兵的簇擁下,上八廓的買賣人那裡收稅錢去了。
晉美和央金分道揚鑣,他倆一個住白瑪多吉在拉薩的小樓,一個住多吉桑珠在林廓的小院,而冇靠山的窮劄巴們隻能十幾二十人擠在合租的小房裡,或者乾脆就睡在街麵上。夜裡晉美躺在乾淨柔軟的床鋪上,窩在白瑪多吉的胸懷中,腦子裡卻是那個主巴女人,豐密的長頭髮,彎彎翹起的黑睫毛,帶著體溫的珍珠鏈子……
“今天看到你的酥油花了。”黑暗中,白瑪多吉忽然摸上他的短髮。
晉美嚇了一跳,不著痕跡地躲開他的手:“已經搬下來了?”
“大鐵棒領著僧兵去搬的,”白瑪多吉在被窩裡抓住他細長的指頭,隨心把玩著:“你的佛母圓滿殊勝,如意珠(10)一定會喜歡。”
傳大召期間,全藏數得上的大廟子都有藝僧來,爭奇鬥豔的酥油花將在正月十五夜裡齊集拉薩八廓街,布達拉宮那位佛座也會飄飄然從紅山上下來,和大小活佛一同欣賞這場娑婆幻景。
天不亮晉美就起來了,托著他的大木缽跑回大昭寺,進門時那個口袋就戳在柳樹下,他心不在焉擠進喇嘛群,跟著領經師開始誦經。唱經聲隆隆的,像綠鬃毛的白獅子吼塌了雪山,像暴脾氣的飛瀑擊碎了岩石,那是寶音捲起的巨浪,在浪頭的每一處高峰,幾萬個巴掌一同拍響,擂響了拉薩這座鐵圍的心跳。
在流淌的唱經聲中,晉美捱過一天、兩天,終於等來他和央金值夜的晚上,這天是正月十三,一輪將圓的月亮掛在當空,他把破舊的紅鬥篷鋪在殿門口,剛囫圇躺下,便見央金從裡頭出來,一腳跨過他腰身,朝廟門去了。
“喂,”他叫他:“鐵棒喇嘛讓我們看佈施!”
央金留給他一個背影:“這種小事,你一個人就夠了。”
晉美巴不得他趕緊滾,聽腳步聲走遠,院門嘎吱合上,他一骨碌爬起來,奔著那棵大柳樹就去。這麼多天,裝佈施的口袋堆得小山一樣,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皮口袋,顫著雙手解開繩子,就著月光翻了翻,很快翻出了那串珍珠鏈子。
他把珠鏈揣進袈裟,躡手躡腳摸回台階上躺下,來來回回翻了好幾個身,心還是咚咚停不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做賊,惴惴的有種暢快,隔著袈裟描摹珠鏈的形狀,他好像已把那個主巴女人抱在懷裡了一樣。
心猿意馬了一個晚上,天快亮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樣把鏈子帶在身上不行,於是趁還冇人來跑出大昭寺,一路跑到白瑪多吉的小樓。管家和貼身喇嘛們都還睡著,他思來想去鑽進經堂,一通翻箱倒櫃,正要把鏈子藏進一尊鎏金藥師佛的底座,門被推開了,白瑪多吉披著一件絲綢袍子站在門口。
他冇執燈,屋裡有些暗,他倆就在昏暗中僵持,過了許久,白瑪多吉才問:“你在乾什麼?”
晉美驚訝於自己的大膽,他似乎拿準了活佛對他的喜愛,甚至不加掩飾:“不就是一串珠子嘛,”他把珠鏈扔到白瑪多吉腳下:“我從佈施袋裡拿的。”
白瑪多吉的聲音冷下來:“你再說一遍。”
晉美放下佛像,索性盤腿坐在地上:“我偷了法會的佈施。”
白瑪多吉走進屋,反手帶上門,高大的身體烏雲般蓋在他頭頂,不等他反應,無情的拳頭就咚地打在臉上,好大一聲悶響,在黑暗中掏出一個口子,把晉美的眼擦亮了。他捂著火熱的麵頰,膽怯地望著白瑪多吉,活佛的憤怒活靈活現,像吉祥天母腳下的業火,熊熊燃燒著,轉瞬就要把他吞噬。
經堂裡的聲響最先吵醒了守門喇嘛,隨後侍衛和管家也揉著眼睛過來,趴在彩漆門上往裡聽,入耳的是毆打聲和求饒聲,侍衛拿眼神詢問,管家喇嘛含笑朝他搖搖頭。第一縷陽光打進視窗的時候,白瑪多吉開門出來了,絲綢袍子半掛在臂上,手裡揪著鼻青臉腫的晉美,他把人推到管家喇嘛腳下,冷淡地說:“彆讓我再看見他。”
管家喇嘛低頭,瞧見從門縫裡滾出來的珍珠,即刻答道:“遵佛諭,仁波切。”
他把晉美像一盆臟水一樣潑出去,晉美拉著他一直叫他阿叔,他冷冰冰地端著膀子:“仁波切是什麼樣人你該知道,管城子的犯錯他去挨鞭子,這煌煌的有情世界,冇有比他更公正的了!”
(8)主巴:不丹人。
(9)鐵棒喇嘛:掌堂師,掌管僧人紀律,由僧兵中的佼佼者充任。
(10)如意珠:指dl喇嘛。
第3章(完)
是呀,晉美這時已明白,他的活佛愛美德更勝過愛他。他夾著尾巴蹣跚踱回大昭寺,一進門就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劄巴揪住摁在地上,不遠處是央金,在鐵棒喇嘛腳下踩著。
“說!”僧兵拿大石頭朝央金比劃:“佈施的珠子呢!”
央金嚇哭了,抽抽噎噎地說不知道,晉美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他想不到這場偷竊敗露得這麼快,以至於被扭到大鐵棒麵前時他還是發懵的。
“這小子說了,昨晚是你守的夜,”留著波浪捲髮的僧兵頭頭把精黑的鐵鑰匙(11)舉起來:“你說!”
晉美顫抖著:“我……我不知道,我守了一晚上,天快亮才走!”
“怎麼傷成這樣?”大鐵棒眯起眼,打量他臉上的烏青和血印。
晉美冇說話,大鐵棒突然吼起來:“佈施了就是廟產,私吞廟產是什麼罪過!”
被踩在腳下的央金突然伸出手,漂亮的指尖指向晉美:“是他!是他偷的!扒他的皮!”
晉美的骨頭縫裡都冒出寒氣,完了,他想,今天就要死在這裡了,他的大白傘蓋佛母再擺不到佛座麵前了,那個主巴女人,長頭髮紅臉蛋的主巴女人,誘惑了他,是魔鬼塞給他的劫難!他認了命就要鬆口的時候,白瑪多吉和多吉桑珠一前一後到了,大鐵棒忙把腳從央金頭上撤下來,迎過去站到兩位貴人身邊。
“怎麼回事?”多吉桑珠皺起一對濃眉毛。
大鐵棒把來由說了一遍,晉美趴伏著不敢抬頭,身上臉上的傷提醒著他活佛的盛怒,不消兩位貴人問話,他把心一橫,囁嚅著:“是……是我偷的……”
劄巴群嘩然,鐵棒喇嘛窺探白瑪多吉的神色:“仁波切,偷竊廟產是要……”
白瑪多吉揮手打斷他,並冇流露出什麼特彆的情緒:“他說謊。”
劄巴群安靜下來,晉美不解地瞪著灰土地麵,他揣測不出活佛的心思,他揍了自己,厭棄了自己,難道還不息怒?
“他說謊,”白瑪多吉用典雅的協薩說出驚心動魄的話語:“他冇守夜,他整晚都在我那兒。”
管家喇嘛急得一直在後頭小聲叫,可他的主人冇聽見一樣,反而質問鐵棒喇嘛:“真是他偷的,珠子呢?”
珠子就在白瑪多吉經堂的地上,管家喇嘛不願相信,他智慧的仁波切,公正的仁波切,竟會為了這麼一個卑劣的小偷違背自己潔淨圓滿的德行!
更不敢相信的是晉美,他以為活佛是徹底斷了他,不要他了,可在安危關口,在美德和他之間,那個人還是選擇了他。滾燙的眼淚從眼鼻中流出,這淚不全是為著白瑪多吉對他的情而流,也為著自己使潔淨蓮花蒙了塵的罪過,他惶恐地抬起頭,用晶瑩的淚滴詢問白瑪多吉:我這樣的人怎麼配呢?
活佛的目光與他相遇,繾綣的,坦蕩的,和那個早上在酥油花場院裡投向他的彆無二致,好似春風,如同甘露,叫他的心都碎了。
白瑪多吉這樣說,鐵棒喇嘛隻好去瞧多吉桑珠:“不是這小子,那就是那小子了。”
多吉桑珠沉著麵色不表態,央金急了,抹著眼淚哀求:“群則,你替我說說話!”
多吉桑珠何嘗不想替他說話,可眾目睽睽的,他有顧忌,央金這時大喊了起來:“我冇偷東西,我整晚都在林廓的寶鹿院!”
誰都知道,寶鹿院是多吉桑珠的院子,這位群則隨即變了臉:“說謊!”
他舉起三根指頭:“我向佛法僧三寶起誓,我昨晚冇見過這個說謊的無賴,這是陰謀,是對我和我家族的中傷!”
央金傻眼了,他呆愣愣盯著多吉桑珠,他們昨晚明明在一起,睡在一床被子底下,從一個杯子裡喝水。鐵棒喇嘛得了群則的默許,叫來僧兵抓起央金,往廟子外頭拖下去了。
正月十五是展花的日子,太陽一下山藝僧們就忙碌起來,各式各樣的酥油花從街頭擺到街尾,晉美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下頭仰視他的大白傘蓋佛母,眼光隻要稍往北偏一點,就能看見街口聳立的人皮旗。那是央金,模樣標緻的央金,歌聲高亢的央金,皮子還冇乾透,風吹起來不是啪啪響,而是柔軟地擺盪。
那是他的罪。晉美閉起眼,眼睛閉上仍看得見。第一盞酥油燈亮起來,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很快成千上萬的佛燈就把八廓照得如同白晝,莊嚴的法樂響起,全藏數得上號的活佛都彙聚在這條小街,等待甘丹頗章(12)的主宰降臨。
朦朧的酥油燈光隨風閃爍,把密集金剛淡藍色的肢體晃得忽明忽暗,蓮花生大士在向芸芸眾生微笑,四臂觀音款擺著他的纖腰,姿態各異的二十一度母徜徉在浮光裡,騎棗紅馬的格薩爾王破光而出,在這似真似幻的凡塵燈火中,尊貴的佛座踏夢而來。
晉美這樣的臭劄巴是見不到佛座的,他像一葉在人流中飄搖的孤舟,隻知追著白瑪多吉的身影,一天之前他甚至是不懂愛的,窮苦人哪有談愛的資格?現在他懂了,不光懂,還妄想追求,妄想擁有,可白瑪多吉再冇見他,管家喇嘛一直把他拒之門外,他錯過了,懵懂著就錯過了那最好的時光。
在佛燈的炙烤下,大塊大塊的酥油花開始融化,流淌著,從高處墜下,人群喜悅地躲避著,歡笑聲和口哨聲四起,這狼藉的殘景佛座是不看的,和來時一樣,他踏著夢的尾巴稍離去。大大小小的活佛四散了,這時候白瑪多吉冇有管家喇嘛跟著,晉美終於不辜負自己的名字(13),鼓起勇氣追了上去。
從八廓到管家侍從們等著的甜茶店,中間要經過一段石頭窄巷,巷子是時而走高時而落低的,月光堪堪照著,把老舊的石階照得雪亮。晉美在白瑪多吉幾步後跟著,前頭的身影秀麗挺拔,他知道,隻要他求他,虔誠地向他訴說心意,活佛一定會迴心轉意,可他手心裡還是汗津津的,遲遲不敢跨雷池一步。
白瑪多吉拐了個彎,順著右手的石階往下走,晉美在拐彎處停下,深深吸氣,當他不顧一切要衝下去的時候,兩個袈裟裹臉的臟喇嘛突然從那裡衝上來,把他撞得一趔趄,他顧不上去理論,伴著耳邊咚咚的心跳聲,緩緩拾級而下,一層薄雪反著月光,雪地上是一大灘一大灘顯眼的紅色,顫動著,在冰雪中冒著熱氣。
他像中了霹靂,扶著石牆跌跌撞撞往下撲,在幾個陡峭的拐彎之後,在一連串零零落落的血滴之後,白瑪多吉倒在那兒,脖頸被整個切開了,漂亮的大眼睛微睜著,睫毛上粘著細小的雪粒。
晉美捂住嘴巴,隻聽身後遠處轟隆隆一聲巨響,是他的大白傘蓋佛母從架子上融化坍塌了,他像被抽走了魂靈,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是了,有情世界不過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隨著他的蓮花金剛(14)一同消亡破滅……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11)鐵鑰匙:僧兵的武器,形似鑰匙,可用於投擲或擊打對手。
(12)甘丹頗章:本是dl喇嘛的寢宮,後成為西藏地方政權的名稱。
(13)晉美:藏語中是無畏之意。
(14)白瑪多吉:白瑪即蓮花,象征女陰,多吉即金剛杵,象征**,白瑪多吉是陰陽合一之意。
《酥油花》作者: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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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書屋
《酥油花》作者: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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