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13 章
人生的道路很長,人們生命中的每一秒鐘、每一天的累積都在為自己所期冀的理想之路而努力,也因此,對岔路口的選擇會在無形間決定人生的方向。站在岔路口,意味著人們麵對的是十分珍貴的機遇與可能,也許前方就是人生的轉向。
可岔路口紛繁複雜,稍縱即逝。
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動地選擇了未來的方向,然後稀裡糊塗地在迷失的方向上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到最後才幡然醒悟,自己的一生,不過虛度。
也有人行到半路開始後悔,拚了命地轉彎想走上另一條路,卻繞一大圈也難回曾經。
果斷勇敢地做出選擇後,能不後悔、不放棄、意誌堅定地繼續走下去的人,少之又少,卻往往隻有這樣的人,才會離她們心裡的目的地越來越近。
回過頭來,春樹發現二十多年來的人生,看似沉靜如水,實則布滿大大小小的岔路,那是她人生中數不儘的選擇。
她選擇了寫作,選擇了來北城,選擇了堅持下去,她走上了自己選擇的那條獨一無二的路,直至今日。
因此,當春樹意識到岔路口就在眼前,她開始小心謹慎,開始猶豫不決。
春樹覺得自己好像在玩闖關遊戲,眼前的這封信是她遊戲中的角色開啟了一條線路,她能看到這條線上的無限驚喜,也能預感到可能的失敗。
機會稍縱即逝,你會勇敢地牢牢握緊,還是任憑它如沙一般被風吹散在天涯?
春樹思考了一晚上,給暮雲寫了回信。
“暮雲:
首先,十分感謝你的邀請。
想必你也看得出來,我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每日鮮少與他人交際,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同文字對話,單調的日子過得久了,也習慣每日這樣波瀾不驚的生活。
寫作像太陽一樣,它的光芒照耀著我,指引我朝著目標前進,筆下的每一個字都是我勇氣與夢想的見證。我本以為,我的世界裡可能隻會有寫作,我拿它當畢生的事業,雖也曾設想過放棄,但好歹堅持到了今天。
或許,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你。
沒有在信與信之間感受到你的鼓勵,沒有你我觀點與觀點的互相碰撞,我不會是現在的我,我寫下的文字也不會是現在的文字。
我一直是膽小的人,謝謝你讓我勇敢麵對世界。
直到遇見你,我才明白無論是多孤僻的人類都需要心靈上的交流,你是我黑夜裡的明月。
這世上有一個人與你同頻,認真傾聽你的想法,讀懂你的文字,多麼難逢。
實不相瞞,當我知道我們身處同一座城市時,我是十分開心的,這意味著我們有可能,哪怕僅有幾萬分之一的可能,曾在街上擦肩而過,將來也會有幾萬分之一的可能,在街上偶然相遇。我曾想,哪怕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們認不出彼此,也是一種難言的美好。
在擦肩的陌生臉龐下,竟是如此熟悉的靈魂,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性,都讓我心神顫栗。
可當我收到你的來信,得知你有同我見麵的意思時,我忽然意識到,我的想法是多麼固步自封。
我是多麼膽小如鼠的人啊,隻在自己的世界裡幻想,從不敢奢望月亮降臨我麵前。
有很多難言的情緒在我心裡亂竄,勇敢的,打退堂鼓的,到最後,我決定遵循我的內心,我也想見你,自從你第一次來信,我就想見你。我想我們的交流可以不用隔著時間和信紙,我想和你麵對麵說一下午很長很長的感悟或是廢話,我想,能認識你,是我的榮幸。
可以的話,請來信告知我時間地點,我一定會準時赴約。
春樹”
寫完信時,天色既明,窗外有淺粉色的雲。
一夜沒睡,春樹的精神卻很好,前所未有的期待充盈著她的身體,使她不覺得疲憊,她又將內容認認真真地謄抄一遍,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品。
再也沒有更確定的事了——
她想見暮雲。
“春樹挺勇敢的,像是在無數條世界線中抓住了一瞬間的可能。”
季雨桐有所感。
下了戲的裴若初聽見了季雨桐的說法,忽而問她:“你會嗎,會去抓住這一瞬間。”
季雨桐怔了怔,下意識回答:“應該不會吧,比起春樹,我可能因為謹慎而更猶豫。”
麵對命運的分岔路,成功與悔恨隻在一瞬間,季雨桐習慣於被命運推著搡著往前走,很難遵循自己的內心。
季雨桐想,她大概是個悲觀的人,她的觀念裡,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被標明瞭價格,眼前的歡樂總有一天會化為遺憾。
如果是她自己,應該做不到像春樹那麼勇敢。
“其實春樹也是謹慎猶豫的人,不然她不會想一整個晚上。”
裴若初凝望著她。
季雨桐躲開了裴若初的視線,她感覺到裴若初話中有話。
正當季雨桐不知該如何作答的時候,宮征忽然粗神經地接話:“裴老師以為春樹當時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春樹的想法都寫在她給暮雲的信裡了,一定要形容的話,春樹的那些情緒或許更像是一種對人生的感謝。”裴若初說。
“裴老師好厲害。”宮征目光崇拜。
“彆聊了,快去準備一下,接下來是你的戲。”
季雨桐轉過頭,假意笑著輕輕推了宮征一把,催她去走位。
宮征回過頭來,衝她比了一個鬼臉,張牙舞爪的。
“你們兩個,關係挺好。”
季雨桐的視線回到身旁。
身旁的裴若初臉上沒有表情。
季雨桐忽然想起之前裴若初不明所以的眼神,此刻不禁解釋道:“畢竟和宮征合作了《遠山》,也算認識了一段時間。她沒什麼架子,人挺好的。”
“這些年,桐桐有非常親近的朋友嗎?”
裴若初忽然問。
季雨桐抿唇不語。
同她相熟的人都知道,季雨桐雖長著一張具有親近感的臉,私底下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不喜歡被他人打擾,也儘可能地減少與陌生人交流的頻率,內斂又沉悶。
她就像一座孤島。
“沒有。”
麵對裴若初,季雨桐總是做不到說謊。
“啊……”裴若初的眼睛微微彎起,“真巧,我也沒沒有。”
季雨桐詫異地擡眸,看見裴若初眼裡溫柔的月色。
她不禁揣摩裴若初的用意。
裴若初卻隻是微笑著,任憑秋日裡清爽的風拂起她的長發。
季雨桐忽而對自己方纔有些敷衍的回答產生了懷疑。
某一天,當機會真的出現在眼前時。
“我真的會猶豫嗎?”
季雨桐在心裡偷偷問自己。
到了夜間,天空又飄起雨,起初隻是幾點星冷,爾後雨勢漸大,一發不可收拾,竟在蕭颯的秋夜形成了瓢潑之勢,如銀絲墜落不歇。
見雨勢不止,拍攝進度又已經完成,季雨桐決定收工。
隻是她又忘記帶傘了,她看了眼天空,咬著牙想一鼓作氣跑進雨裡,被身後的裴若初拉住。
“急什麼,雨這麼大,天氣又轉寒,淋了容易生病。”裴若初改拉為牽,將手指扣進季雨桐的指縫,合住季雨桐的手心,隨後,裴若初另一隻手撐開傘,貼心地將傘蓋過季雨桐的頭頂。
“我帶了傘。”裴若初說。
雨點砸在傘麵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動,像是心口上奏鳴的交響樂。
無言的暖意從指縫蔓延到心尖,與內心深處不安的躁動相逢,碰撞出一場驚豔絕倫的山呼海嘯。
二人撐著一把傘,帶著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同坐進裴若初的保姆車,漆黑的賓士駛過熟悉的街道,在地下車庫的老位置停好後,她們又一次乘上通往二十三樓的電梯。
這一回,她們走進了同一道門。
季雨桐坐在裴若初房間的沙發上,捧著裴若初給她倒好的熱茶。
室內靜然,茶水入喉蒸騰的熱氣讓人渾身放鬆,渾身的寒氣被驅散開,季雨桐陷在沙發裡,脊背的一根根骨頭酥軟,彷彿一隻舒展開柔軟肚皮的貓。
裴若初進屋換了棉質的白色居家服,將頭發散下,披在胸前,隨後出了臥室坐到季雨桐身旁。
此刻她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膝上擱著平板,坐姿優雅,儼然是平日裡端莊溫婉的模樣,與鏡頭中春樹的形象大相徑庭。
也是在這樣的時候,季雨桐才深刻體會到,片場上的那些都是演技的造就,而非裴若初真實自我的體現——私下裡,裴若初是安靜的,這種安靜不同於春樹的克製隱忍,是自然而閒適的,舉重若輕間散著似有若無的矜貴,那是自幼養成的氣質,是舉手投足間流露的賞心悅目。
季雨桐掙紮著從迷離美色中清醒過來,回憶起自己來裴若初房間的原因。
在季雨桐打算回自己房間前,裴若初叫住她。
“時間還早,有空能陪我聊聊嗎?”
“怎麼了?”
“是電影方麵的問題。”
季雨桐突然想起曾在網上看過的報道。
前幾年,裴若初因要飾演一位有些神經質的外科醫生,特地去精神病醫院參觀學習了一段時間,有意地練習模仿一些患病人士的刻板行為。
本是演員認真打磨演技的正麵體現,結果被彆有用心的小報記者拍到照片,用了誇張到極點的標題和內容在網上大肆宣傳,公關花費巨大的代價,好不容易纔平息。
裴若初沒有接受過科班訓練,在演戲上是半路出家,正因此,裴若初的表演更貼近體驗派,這種方式更容易入戲,也更容易一直在戲裡走不出來。
季雨桐莫名地擔憂起來,當下她不多言,跟著裴若初進了她的房間。
門從身後被關上,季雨桐怔了怔,回想起兩人上次在寒山酒店獨處時發生的不自然,她臉上微紅。
好在,裴若初一臉正經,她邀季雨桐坐下,還為季雨桐泡了茶。
此刻,季雨桐放下回憶,認真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入戲了?”
“可能是我有些代入了,”裴若初沒有否認,她點開平板,指給季雨桐看人物小傳上的標注,“春樹在困苦中掙紮許久,驟然撥雲見月,遇見了自己創作上和生命中的繆斯,這是她的蛻變,她一切美好際遇的開始,原作者也意在通過前半部分的美好來對比故事後端的灰暗,美在彼岸,春樹能望見、能相逢,卻永遠無法到達彼岸。”
“讀劇本的時候,這樣的遺憾縈繞身邊揮之不去,到了正式飾演春樹,彷彿越投入角色,已知的遺憾就越被放大,以至於,我越來越虛空。”裴若初抿唇。
這是季雨桐未預料到的。
演員與角色的共鳴對於創作是件極好的事,顯然,裴若初對角色瞭解的很透徹,她傾儘心血想要演好春樹,但這也給演員本身帶來了巨大的影響,春樹在裴若初的眼裡逐漸被實體化,有著活生生的靈魂,裴若初在為春樹的遭遇而感傷。
“鏡花水月,觸之即逝,大夢一場而已,或許不用那麼強求。”
季雨桐怕她太入戲,卻不知該如何勸為好,隻能以自己的角度解讀文字。
“我還是更喜歡最初的春樹,熱忱又天真,勇敢而無畏,她後來活得太辛苦。”
刹那間,春樹與裴若初的影子奇妙地重疊,季雨桐恍惚了一瞬,喃喃問道:“你辛苦嗎?”
裴若初微愣,回過神後一笑:“沒什麼辛苦不辛苦,人生而已。”
窗外雨聲連綿,不見停息,攪地季雨桐心亂如麻,指尖上,彷彿還殘留有裴若初的體溫,帶著恒久的安全感。
遙遠的經曆染上斑駁的顏色幻化成珍貴的記憶,像淡泊蒼然的遠山,年複一年古樸而鄭重地聳立著,環繞了山間的草生樹長,將久彆重逢賦予上無法為他人道哉的含義。
季雨桐蜷了蜷手指,心裡彷彿也下了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