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22 章
第二天六點,季雨桐按掉躁動的鬨鐘醒來。
她洗漱完下樓時,裴若初已經坐在一樓的餐廳享受張姨準備的滑蛋和牛肉粒。季雨桐在裴若初的對麵坐下,自顧自地吃著自己麵前的早餐。
廚房中的張姨暗中觀察著。
這兩人明明一起拍了那麼久電影,私下裡居然看起來一點都不熟。
但張姨轉念一想,不熟總比見了麵就吵要強,這兩人能安靜和諧地坐在一起吃早飯,比起昨晚眼看著快打起來的氣氛總是要好許多。
離季承夜起床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張姨要趁著這段空閒整理書房,她一邊就自己碎片般的觀察胡思亂想,一邊往樓上走去。
張姨不知道,在她整理書房的時間裡,“不熟”的兩人吃完飯上了同一輛車。
今天開車的依然是裴若初。
“看你睡意朦朧,路上再休息一會兒吧。”
季雨桐不言,她窩在座椅中,看路兩旁的行道樹如潮水般退卻。
窗外有寒鳥掠過,季雨桐的視線隨著鳥兒的飛翔落在遙遠的邊際。
自記事起,季雨桐就認識裴若初了。
早些年,季承夜與裴若初的父親裴湛楓稱兄道弟,關係好的像是能穿一條褲子,兩家做了好多年的鄰居,生活上也彼此照應。
家長關係緊密,孩子們理所當然地相伴長大。
年少時的季雨桐像是裴若初的一個小小掛件,裴若初是她最重要的若初姐姐,即使裴若初比季雨桐年長五歲,她們兩人也從來都是親密無間的。
如果一切循規蹈矩地發展,時至今日她們仍會是最好的朋友。
然而,十二年前嚮明燭的死為兩家蒙上一層擦不去的陰霾。
警方很快確定了殺死嚮明燭的嫌疑人。
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人——裴湛楓。
在季雨桐的印象中,裴伯伯是個很好的人,他有商場上的雷厲風行,亦有儒生的才情雅緻,他還熱心社會公益,某一次親自組織帶隊前往地震災區救援,被媒體爭相報道,稱他是國內難得有良心的企業家。
他風光霽月,街頭巷尾,沒有人不欽慕他,沒有人不敬佩他的為人。
那是一位對親人、朋友、甚至陌生人都關懷備至的人,他的一言一行,總讓年少時的季雨桐如沐春風。
那是裴若初的父親。
年少的記憶大多模糊,那年夏天的事情季雨桐卻銘記至今。她仍記得當年的慌亂和悲慼,記得母親慘死帶給她的恐懼和得知殺人凶手時的震撼。
當時的小報上謠傳裴湛楓因情殺人,季雨桐隻覺得莫名其妙,那些難堪的評論,她是一個字也不相信的。
就連裴湛楓殺人一事,季雨桐本也不怎麼相信。
直到裴湛楓的拘留證下來,季雨桐才明白這事已經板上釘釘。往日裡最親切的裴伯伯就是殺人凶手,是殺死母親的人。
裴、季兩家自此決裂。
母親舉行葬禮的時候,裴湛楓已被刑拘,向家人滿載了情緒無處發泄。
因此當裴若初與她母親穆春心現身葬禮時,遭到了向家人瘋狂的唾罵。
季雨桐的母親嚮明燭是向家最寵愛的千金,如今慘遭橫死,家裡人心生怨懟,無法發泄到殺人犯身上,便對著手無寸鐵的母女口不擇言,將生平所能想到的所有咒罵都冠到這對母女頭上。
認認真真祭拜完嚮明燭後,穆春心帶著裴若初黯然退場。
年少的季雨桐被父親拉住手,不讓她離開一步,季雨桐隻能眼睜睜看著裴若初走出自己的世界,不回頭。
當時的她還太年少,肩膀還太單薄,母親的死像一座大山壓在季雨桐心口,她知道自己和裴若初再也不會像從前那麼要好。
人生的巨大變故使她退縮,使她脆弱,她避無可避地站在裴若初的對立麵。
隻是季雨桐沒想到,葬禮上的一麵,便是十二年前季雨桐與裴若初見的最後一麵。
這一彆後,十二年音訊渺渺。
後來,裴家彆墅人去樓空,裴若初隨她母親不告而彆,不知去往何方,從此人海茫茫,兩不相見。
兩小無猜在十二年前裴若初不告而彆時戛然而止,所有親密都蕩然無存。
多年後,季雨桐回過頭審視,也知道那不是裴若初的錯,可分彆已是既定事實,隔閡也理所當然。
如果要問這些年季雨桐想不想念裴若初,季雨桐給出的必然是肯定的回答。
那是她青春當中最耀眼的明珠,她永誌不忘。
也正是因此,當初裴若初杳無音訊,季雨桐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這份難以釋懷在季雨桐從電視上、從銀幕中看見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後,愈發無處遁逃,她們本是如此親密,彼此間具有勝似家人的關心,如今卻隻能隔著銀幕,倉皇茫然的逃避。
這是時間給出的答案,季雨桐知道自己應該努力接受,可每當現實一次次告知她這樣殘酷的隔閡,季雨桐都很難過。
直到季雨桐也進了這一行業,在不知不覺中朝裴若初靠近,她心底的熹微期許才重新燃起,那是再簡單不過卻又難如登天的祈求——她希望終有一日,裴若初回想起這個少時玩伴時,會不吝再賜予溫柔笑顏。
季雨桐從來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人與人之間的重逢已是難得,她珍惜和裴若初相處的每一秒鐘。
無論她們是什麼關係。
路上,季雨桐接到向晚的來電:“雨桐,我今天打算來探班,方便嗎?”
“方便,”季雨桐回答,“怎麼想著過來?”
向晚“嘿嘿”笑了一聲:“來看看男友。”
果然是這個原因,季雨桐無奈:“好,好,你來吧。”
“好嘞,我大概傍晚左右來,到時候聯係你。”
掛了電話,裴若初問:“有人要來探班?”
“嗯,向晚,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季雨桐介紹,“向家的千金,比我大兩歲,算起來我要叫她一聲表姐,這部電影她也有投資。”
從血緣關係上來說,向晚的確是季雨桐的表姐。
季雨桐的母親嚮明燭,與向晚屬本家,二人沾親帶故。
向家發跡於鵬城,距季家所在的鯤城算不上很近,因而季雨桐與向晚幼時來往並不頻繁,隻有逢年過節時纔有機會在飯桌上碰麵。
還是步入社會之後,大家常混同一個圈子,本著自家人要幫自家人的觀念,向晚才撥了點錢投資季雨桐當年那部《遠山》,也是因為投資的事情,向晚才漸漸跟季雨桐熟絡起來。
“是她啊,我知道,挺會做生意的。”裴若初繼續開車。
“你還知道這個?”
裴若初“嗯”了聲:“之前有接觸過。”
更多的,裴若初卻不說了。
向晚來探班的時候,正值傍晚。
秋天,日落得很快,片場亮起了燈,像是夜晚升起的太陽。
在這時刻,向晚踩著萬丈霞光來探班了。
向晚身上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她身處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讓大家注意到她,讓周圍的氣氛變得輕鬆。向晚自己則享受這樣的萬眾矚目,她在每一種眼光中感到開心和放鬆。
今天是向晚第一回來《相逢》探班,她卻熟悉的跟回自己家一樣。
“給大家帶了奶茶和晚飯,”向晚紅唇輕勾,肆意又瀟灑,她悄悄對季雨桐說,“最近在專案上大賺特賺了一筆,想起來這兒還有個小專案,過來玩玩。”
“王翰坤這才剛進組一天,你就跟過來了?”季雨桐打趣。
向晚前兩月新談的男朋友王翰坤是昨天剛進組的,之前都沒有拍到他的戲份。
“好歹我也是《相逢》的一位小小金主,你就是這麼揣測金主的?”向晚一邊讓助理把帶來的晚餐和奶茶分發給全劇組,一邊對著季雨桐毫不留情地批判。
季雨桐冷笑:“你出的錢沒我家出得的多,這兒還是我說了算。”
向晚朝她吐了吐舌頭,直奔王翰坤去了。
輪到王翰坤的戲份還要一段時間,但王翰坤是新人演員,想要早點進組多向前輩們學學無可厚非,季雨桐自然歡迎。
攝影機停止工作,片場卻沒有按下暫停鍵,人來人往,笑鬨不斷,像一座小型城市。
向晚舉奶茶杯舉出了紮啤的氣勢,滿麵紅光的在人群中央大吹牛皮,惹的片場中演員和工作人員們笑聲不斷。
季雨桐則抱著自己的盒飯坐在椅上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夜風涼爽,秋露清寒,微涼的空氣吸入肺中,使人輕鬆而暢快。
一種莫名的感動忽而盈溢了季雨桐全身,多數時候,季雨桐不喜歡熱鬨的外界,但眼下的人間煙火氣又讓她不得不承認:人類絕不應是離群的動物。
人群中,向晚朝季雨桐揮了揮手。
季雨桐搖搖頭,示意不打算過去。
“不加入她們一起聊聊嗎?”身旁的裴若初問。
夜色溫柔,喧鬨的片場好像被按下靜音鍵,天高地闊,寧寂悠遠,季雨桐的眼中,是裴若初安靜繾綣的身影,挺拔而立,一如這溫柔的夜色。
半晌,季雨桐回過神笑了笑:“不了,這樣就很好。”
裴若初插好了吸管,將奶茶遞給季雨桐:“也是,你小時候也不喜歡說話,要喝奶茶都是讓我去幫你跟店員溝通。”
季雨桐也記起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小時候不太會跟人打交道……”
現在也不怎麼會,季雨桐心想。
“聊什麼呢?”向晚走過來。
裴若初替季雨桐解圍:“在聊年少時的事。”
向晚驚訝:“你們以前認識?”
“嗯,以前是鄰居。”季雨桐道。
“怪不得你能讓裴影後出演這部電影,”向晚的笑容掩都掩不住,“我以為你犧牲了色相才把她拿下的。”
季雨桐狠狠剜了向晚一眼。
“我亂說的。”向晚偷瞟了一眼裴若初冷然的臉,深怕把傳言中高冷難相處的影後惹惱了,趕忙找補。
“你剛剛叫我,怎麼了?”季雨桐怕向晚再次口出驚人,忙轉移了話題。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向晚是來告辭的,隨即她把王翰坤也喚過來,像是一位語重心長的家長,“我們家阿坤就麻煩季導啦,他是新人演員,很多方麵都還不大懂的,需要學習,麻煩季導多些耐心。”
季雨桐微微點頭,她明白這是向晚今晚來探班的主要原因,向晚愛一個人時,總是掏心掏肺地為對方好。
王翰坤還是電影學院的在讀學生,身形高挑,紅唇齒白,一副好皮囊,看見話題指向了自己,連忙點頭鞠躬,麵帶微笑:“麻煩季導,麻煩裴老師。”
季雨桐和他不熟,便沒多寒暄,她又問向晚:“沒呆多久,這就要走嗎?”
“是啊,還要回公司加班,”向晚頓了頓,也不防著季雨桐,“最近還在跟彆人合作,試著完善智慧駕駛的最新演算法,有的好忙的。畢竟誰會跟錢過不去,你說是不?”
向家是多年的家族企業,早前更加側重房地產,近些年步入“數字時代”,向晚的父親嗅到了不一般的商機,把手底下規模不大的幾家公司交給向晚練手。
不得不說,向晚在經商方麵的確有兩把刷子,這兩年乘著科技東風,這幾家公司的發展形勢極為可觀。
就連不怎麼關心商場的季雨桐都聽說,向晚與他人合作的人工智慧專案有了新突破,在這個行業混得風生水起。
“是的,是的,”誰會跟錢過不去,向晚最不會跟錢過不去,季雨桐清楚得很,“那你回去忙吧,有空聯係?”
向晚朝她們再擺擺手:“不用送了。”
拍攝的地點在老城區裡,一片年代久遠的街道。此時夜闌人靜,除了小區一角搭好的片場仍然燈火通明以外,連駛過的車輛都很少,路燈悠長,在地上拉出斜長的黃光,與燈光外的黑暗相互映襯,愈發幽寧。
向晚的黑色邁巴赫停在路邊,彷彿融入了老城區安詳靜謐的氛圍。
她拉開車門,車內的頂光亮起,昏暗的車內頓生明朗。向晚眯了眯眼,一時間沒適應這刺眼的光,她手上使勁,車門輕闔,在這寂靜黑夜發出一聲悶響,頭頂的光隨即慢慢暗去。
“沒去很久嘛。”身側忽然傳來聲響,原來副駕駛座一直坐著人。
向晚把車子啟動:“讓合作夥伴陪我一起來探班,是我不禮貌在先,自然不敢再讓你久等。”
“你是甲方,做什麼都是被允許的。”
那人扯開一縷笑容,偏頭看向車窗外,留給向晚一張精緻的側臉。
是個年輕女人。
對方短發齊耳,恰能露出柔軟的耳垂,那耳垂上,耳釘散發出一點微弱的銀光,與窗外的燈火交相輝映,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
向晚呆愣地望著那閃光的耳釘,半晌,終於踩下了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