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63 章
季雨桐出門後，春台苑又恢複到冷冷清清的樣子。
裴若初一個人單獨呆在這裡。
季雨桐在的時候她還有些不好意思，此刻，她可以放縱自己的眼睛，肆無忌憚地打量裝飾的整體與細節，它們拚湊成了季雨桐存在的時間。
她也學季雨桐閱讀時的樣子，坐在沙發上把《第二十年》的開頭讀了一遍。
“多麼美好的開頭。”她喃喃自語。
隻讀了個開頭，裴若初就關掉了文件。
季雨桐是要去忙工作暫時沒時間，她是不敢再讀下去。
沙發空曠，她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其上，仍覺得身體沉重無比，像溺水後缺氧，不自量力地掙紮。
“喂？”
手機又響了。
經紀人又打來了電話，剛剛，孫曦就打了好幾個。
直覺告訴裴若初，沒什麼好事。
“若初，”孫曦的聲音帶了兩分焦急，“突然收到好幾個通告取消的通知，這是怎麼了？”
縱使早有預料，但速度這麼快，裴若初還是有些無語。
這種根本不跟你商量的方式，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是季承夜做的。”
裴若初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沒什麼折騰的力氣。
結合那次季承夜的敲打，裴若初知道，老狐貍已經開始施壓了。
“好好的季總怎麼會這麼針對你，你可是慕心的頂梁柱啊！是不是你惹他生氣了？你去給季總道個歉，認個錯，他那麼寵你，不會……”
“孫曦。”
裴若初冷冰冰地出聲，打斷她無腦的發言。
“你去跟人事說一下，讓他們給你安排新的藝人吧。”
孫曦恐慌：“若初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都合作這麼久了，這些年來，我幾乎全身心帶你這一個藝人。”
麵對孫曦的焦急心情，裴若初反而冷漠不已：“除了我，你誰都可以帶。我們的理念本就不大相合，也沒必要互相耽誤，我之前就跟你說過，我想息影。”
那端，孫曦的呼吸滯了一瞬，她很快挽留道：“我們從長計議吧，若初，你什麼時候能來一趟公司？”
既然話已經講到這裡，不如當麵講個清楚。
慕心娛樂建在離長風集團總部不遠的地方。
最早，這家公司是為當年的穆春心一人服務的，穆春心去世之後，公司低迷了一陣子，不想投資的電影和電視劇反響都很好，還簽了新人，公司越做越大，漸漸成了現在的規模。
裴若初的辦公室在六樓，但她基本從不去，這些年她習慣自己挑本子，商業發展也比較穩定，很少有需要回公司商討事情的時候。
這還是她這幾個月第一次回去。
見裴若初來得還算快，孫曦心裡稍稍鬆了口氣。
“這幾個專案是給你的，你挑挑看？”孫曦趁裴若初走近了，把手裡的資料遞給裴若初，小心翼翼地試探，“你怎麼惹到季總了，我打聽了一圈才聽張總說是他的決定。”
裴若初默了默，直言：“季承夜想整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不是早就應該猜到了？”
孫曦急著解釋：“我也沒想到會鬨成這樣不是，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
裴若初看也沒看，就把手中孫曦遞給她的那些冊子又都遞還給孫曦：“這些我都沒興趣，我真的打算要淡出。”
孫曦人都快瘋了：“你真的要息影？”
裴若初背抵著辦公室的門，第一次這麼認真端詳眼前做了她近十年經紀人的人。
孫曦是一個欠缺點藝術審美，但商業嗅覺敏銳的人，她挑的每一部戲，都是往賺錢的路子走的。
不喜歡的，裴若初會推掉，勉強能接受的，她就撿一撿。
裴若初在演技派的路上越走越好是自己的本事，而在貼上演技派標簽的同時，她的商業價值能夠水漲船高，則大部分是孫曦的運作。
她們的理念從不相同，能合作至今，一是當年裴若初知道孫曦沒有背景，突然空降一個能助事業更進一步的藝人，孫曦必然無比重視；二來孫曦不找事情也不推卸責任，她們有分歧，但孫曦是為她著想，並沒有惡意；最後，當年的她勢單力薄，如果換了孫曦，怕是季承夜立刻就會給她找一個更麻煩的經紀人。
孫曦是裴若初羽翼不滿時自己做出的選擇，她需要一個愚蠢而無害的經紀人。
隻是如今，差不多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
感情裡還有七年之癢的說法，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同事，共事的熱情早已在日複一日的安排中消磨殆儘了。
她也在日複一日的消磨中失去了想演戲的心。
良久之後，裴若初鄭重地點了頭：“可能是一時，可能是永久，至少這兩年，我不會接戲。”
孫曦心裡涼了一截。
十年磨一劍，裴若初有演技有人氣，在當前影壇要風得風，孫曦實在難以理解她在事業最巔峰的時期竟然想要激流勇退。
“為什麼？”
裴若初想了想：“感覺娛樂圈也就這樣，沒什麼挑戰性了。”
孫曦啞口無言，她再笨也知道裴若初說的不全是真話。
她想了半天，想出一個原因：“是因為季總嗎？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和季總的關係……還有季雨桐……你們不會真的……”
孫曦沒忘記自家藝人前段時間差點和大老闆爆緋聞卻被老闆女兒攔下來還差點出櫃的事。
做了這麼多年經紀人，孫曦頭一回碰見這麼黑色幽默的事情。
那段緋聞澄清之後，孫曦膽戰心驚了一段日子，結果什麼都沒發生，緋聞被壓下去，裴若初還是原來的模樣。
結合當時裴若初電話裡透露的內容，孫曦能猜到這事情和季家有關。
裴若初不打算告訴孫曦太多私密事，隻隱晦提醒：“接下來可能會有關於我的黑料，或者之前談好的資源被撤換，你看著能擺平擺一下，擺不平就算了，等手上的合約都到期，接下來就彆續了。”
不續約，對於一個藝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孫曦真是太清楚了。
孫曦內心掀起一陣巨浪，手上最大的搖錢樹要離開，殃及到她這條池魚，池魚該何去何從？
而孫曦最為看重的演藝事業對裴若初來說不過是最不在意的金錢衡量，身為一名經紀人，她除了一張嘴皮子能夠勸說之外，幾乎毫無作用。
望著一臉灰敗的孫曦，裴若初想起這些年來她們一起努力的時光，她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離我正式解約還有一點時間，憑你的資曆，應該能夠物色到不少好苗子，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配合。”
配合擡一下對方的資源，這是演藝圈裡常有的事。
孫曦不同意：“那太給你掉價了。”
裴若初淡然一笑：“我都打算退圈了，還有什麼掉不掉價的。”
真到了那時候，她褪去明星光環，一切都是從零開始。那些電影角色賦予的，是觀眾對她的角色濾鏡，而非她的本身價值。
裴若初心知肚明。
“那就這樣，我走了。”
下電梯的時候，裴若初忽然想起來，季雨桐的工作室就在三樓。
想來，此刻季雨桐正在樓下認真做後期。
比起自己的工作，裴若初反而更關心季雨桐的。
對待電影，季雨桐太認真了。
不，也不僅僅是對待電影。
對待生活，對待感情，對待每一件事，季雨桐都是很認真的。
越是與她親近，有些時候就越感壓力，對上那一雙毫無防備的笑眼，每每讓裴若初失神，讓裴若初說不出拒絕的話。
裴若初一直知道，她們並不那麼相配。
這樣一顆虛偽的心，配不上季雨桐那樣純粹的人。
這時，電梯經過三樓，停了下來。
裴若初呼吸一滯，心臟漏了一拍。
下一秒，電梯門開啟，一張陌生的麵孔印入裴若初的眼簾，是一個女孩子，看起來和季雨桐年紀相仿，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青春的活力。
但那不是季雨桐。
裴若初鬆了口氣，一顆心放下來，卻又忽然覺得空蕩蕩的。
她在期待，又在迴避，反反複複，兩種情緒間，她的心潮起潮落。
“裴老師，”進來的人看見是她，眼睛一亮，“好巧，我是季導工作室的剪輯師，我叫許苕，剛好在剪《相逢》。”
“裴老師要來一起看一下嗎？”
從對方的眼裡，裴若初讀出期冀，這雙亮晶晶的眸子，從某些角度看上去，和季雨桐的很像。
她不希望從這樣的眼睛裡看到失落，可偏偏，總是如此。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等下如果有時間，我會過來看看的。”
許苕似乎覺得有些可惜，她微微低了頭，不想露出讓裴若初為難的神情，隻那對耷拉的眉毛還是出賣了她。
“好的，裴老師下次一定來哦。”
“一定。”
裴若初禮貌微笑。
走出慕心娛樂，一陣風掀起裴若初的衣擺，咖啡色的大衣，颯颯如樹枝上顫抖的枯葉。
也不知道許苕會不會把她來過的事情告訴季雨桐。
街邊的行道樹蒼白而光裸，樹上的枝椏像男人的禿頭，寒風隨著車流一陣一陣刮過望不到頭的柏油馬路。
冬天的嚴寒落在裴若初身上，她愈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的單薄，這種單薄，不僅在於衣服的搭配，還在於內心。
說來也慚愧，裴若初本以為她們之間的重逢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當年的季雨桐太小，什麼也不清楚，不應該被卷進來。
直到後來，每一分每一秒，裴若初都看見季雨桐眼底熾熱的愛。
那種無望的愛——即便永遠得不到回應，卻還是心甘情願地陪在身旁，不求回報。
裴若初開始慌亂，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麵對季雨桐的時候，她那張溫柔卻疏離的假麵快要掉落。
她努力阻止季雨桐靠近，結果卻背道而馳——季雨桐走進了寒山酒店，更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了她的心裡。
裴若初的心動搖了。
或許，裴若初從沒想過要遠離季雨桐，她根本做不到阻止季雨桐的靠近，甚至在心裡暗暗期待。
那是她多年來唯一牽掛的人。她們的重逢的確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但在過程中，裴若初想珍惜，想為自己複活的愛努力一把。
裴若初的肋部癢癢的，是昨天季雨桐親吻過、留下痕跡的地方。
春天還沒來臨，路旁的行道樹掉光了最後一片落葉，裴若初吹了半天冷風，終於回過神來。
她輕輕摸了摸這一截散著癢意的肋骨。
她心裡有了牽掛的人。
冬天，對於裴若初來說，漫長而難熬。
她一直不喜歡寒冷的冬天，就像她不喜歡剛剛吹拂一身的冷風，和終將落下的枯葉。
可對於裴若初的愛情來說，今年的冬天卻是熾熱滾燙的。
她會忘記今年的冬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