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第 77 章
大概是日有所思的原因,掃完墓的晚上,季雨桐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場景,季雨桐見過無數次,是母親死亡那天的枕山。
盛夏的陽光,熟悉的枕山彆墅,牆壁上蒼翠的爬山虎。
夢裡的季雨桐在隔壁的花園裡畫畫,一筆一畫,她在相似又不同的夢中,畫過無數遍。以往很多時候,她在夢境裡被火焰吞噬,被海水淹沒,一遍又一遍地遇見突發的死亡,一遍又一遍驚醒。
畫上的顏色盯得久了,季雨桐一陣眼痠,她擡起頭,往家的方向望去。
梧桐樹樹影婆娑,似有風動。季雨桐不甚在意,隻好奇為什麼那兒有風,裴家的花園卻這般酷熱,無一絲涼意。
她想自己還是得再休息一會兒,於是站起身來。
就這一個起身的功夫,季雨桐看見了。
她看見樹影婆娑之間,掛著一道黑影。
說是黑影,更確切一點形容,應當是一團黑色的煙霧,滾滾而生,正被框在玻璃窗裡混亂跳動。
夢中的季雨桐看不清具體的細節,扭曲的夢境像是用一層薄薄的布蒙上了她的雙眼,季雨桐不禁懷疑,真的有這團黑影嗎?
她眨了眨眼睛,想看得更仔細些,卻找不到這團黑影了。
果然,是看錯了吧,夢裡的季雨桐這樣想著,繼續畫著畫。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分鐘,可能有一會兒,冥冥之中,又有一股力量,推動著季雨桐繼續在夢裡暢遊。她看到畫布上,突然多出一株梧桐樹,是她家院子裡的那一棵。
梧桐樹樹葉繁茂,鬱鬱蔥蔥。
這株梧桐樹是什麼時候在畫布上出現的?
她明明沒有畫過這棵樹。
季雨桐摸著乾涸的顏料,摸著摸著,忽然頓住。
這莫名現身於畫上的梧桐樹,還沾染了一個團狀的黑點,那黑點怨氣橫生,叫囂著要衝破畫布,季雨桐如何也擦不掉。
季雨桐惶然,她再一次望向家裡的那株梧桐樹,想要從真實的樹上求證畫布上所存在的虛假。
樹上,一道黑影如厚重的霧氣,抹不開,化不掉。
霧氣攀上了挺拔的樹枝,攀上了彆墅二樓的玻璃窗,最終落在窗裡,玻璃窗折射了陽光,讓季雨桐再看不見裡麵的景象。
季雨桐好生奇怪,她偏了偏頭,想換個角度再仔細看看。
就在這時,季雨桐與一道視線撞上。
——那黑影也看見她了。
季雨桐依然望不清黑影的內部究竟是何等模樣,她隻能感覺那團模糊的麵容,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是笑容嗎,那樣恐怖的弧度,像看待一位將死之人。
瞬間,季雨桐從夢裡驚醒。
夢中的黑影如一層黑色的薄紗,覆蓋了,深深刻印在季雨桐的腦內,她不停深呼吸,在看見窗外慘淡的白光後,終於確信自己已經醒來。
是夢啊。
怎麼會做這樣一場夢?
季雨桐右手撐著額頭,皺著眉再度閉上眼,這一回,夢裡的畫布、梧桐樹、黑影,在她眼前和腦海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現實裡找不到夢的蹤跡。
季雨桐頭疼欲裂。
夢裡有那道混亂的黑影,現實中便真的沒有嗎?
當年她的視線有經過那株梧桐樹嗎,有經過梧桐樹身側的窗台嗎?
她看見了嗎?
窗外,天光大亮,現實裡冬季的冷豔與夢境中盛夏的狂熱相交織,季雨桐沉迷,愈發得錯亂,她迷茫,找不到與現實的交界點。
“阿初……”
無人應答。
季雨桐愣了半天纔想起來——裴若初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她的人生像斷裂的峽穀。
昨日碰到卓思華,晚些時候又做了那樣一個夢,季雨桐似有所感,起了重新把《相逢》翻開的念頭。
恰好今日無事,她從書架上抽出了早前買的《相逢》。
這本書是八年前出版的,再版了幾次,季雨桐當時為了籌備電影,也把原著好好讀了兩三遍。
而當季雨桐知道《相逢》寫的是母親與卓華的故事後,《相逢》便不僅僅是一本小說、一部電影而已了。
不知不覺,季雨桐讀到書的九十九頁,上麵寫著:
我沒想到會在學校附近遇見糖糖。
那時糖糖大概剛放學,站在學校門口眼巴巴地望著身旁的同學們一個一個被家長接走,她一直孤伶伶地站著。我想,暮雲很關心糖糖,糖糖的家裡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我在學校對麵的列印店等我的稿子出爐,稿子不長,但排隊加上列印也花了約莫十分鐘,我拿完稿子打算回家,無獨有偶又看了一眼校門口——沒想到十來分鐘過去了,糖糖還站在那兒。
我感到奇怪,腳下不自覺邁開步子,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走到了糖糖麵前。
“糖糖,還記得我嗎?”
“春樹阿姨!”
她見到我好像很開心,臉上洋溢著孩子的笑容。
我心裡一軟,俯下身問:“你家裡人還沒來接你嗎?”
糖糖搖了搖小腦袋,她說:“還沒有來。”
“你能聯係到你爸媽嗎?”
糖糖又搖頭。
秋天的天總是忽然一下就黑了,滲著寒意的霧藍色從天而降,如一層薄毯罩住蒼穹下渺小的人類。到這個點校門口幾乎隻有零星未回家的學生,糖糖小小的身影在龐大的學校門前,被襯托得愈發可憐。
彼時糖糖不過七歲,剛讀小學一年級,這麼小的孩子太容易走丟了。我不放心小朋友一個人在校門口等,於是給暮雲打了電話。
“阿樹?”
我開門見山:“是糖糖的事,剛巧我在學校門口遇見糖糖了,她好像還在等家人來接她。”
暮雲一聽,便知曉出了情況,她的聲音嚴肅起來:“這個點了還沒有人來接她嗎,阿樹,能不能麻煩你陪糖糖稍等下,我問一下顧池橫。”
我當然會答應。
比起簡單的答應,我心裡甚至起了恐怖的念頭:要是她們因為這件事吵架,事後暮雲來找自己哭訴,那真是一種罪惡的甜蜜。
好在這些都是我的幻想,暮雲的電話很快撥了回來:“阿樹,你方便送糖糖嗎?”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走向。
我騎著自行車,前麵的車籃裡塞著糖糖的小書包和我列印好的稿件,後座載著糖糖,往暮雲家去。
今晚暮雲要陪顧池橫出席晚宴,而顧池橫忘了吩咐司機把糖糖接回來,以至於糖糖在門口苦等無果。
坐在車後座的糖糖環著我的腰,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分享她在學校裡的趣聞,老師上課時講的故事,還有學校池塘養的大鯉魚,我一一聽了,覺得這孩子似乎有些寂寞。
我問:“這麼多開心的事情你更喜歡跟媽媽分享還是跟你爸爸說?”
“當然是媽媽,”糖糖很明確,“媽媽總是會很耐心聽完說話,爸爸工作很忙,而且比較嚴肅。”
“你爸爸媽媽之間的感情還好吧?”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挺好的,我都沒聽她們吵過架。”糖糖說。
糖糖還太小,她不知道很多貌合神離的感情,都不以頻繁的爭吵為構成要件,無聲無息纔是愛情的墳墓。
自行車輪緩緩軋過水泥路,等我把糖糖送回家時,已過去大半小時,好在,總算把小朋友安全送到了。
我給暮雲回了電話,她很感激,說下次要請我吃飯。我答應下來,開始在心裡幻想再次見麵時的場景。
我很想問一句為什麼沒有人來接糖糖,但我還是怯懦,我怕暮雲發現我的暗喜與邪念,遂作罷。
我是有私慾的,雖然我知道我不該有。
……
小說裡描述的這次事件,季雨桐居然也是有印象的。
那時她年紀還小,許多事情不刻意回想,她記不得,但眼下經小說裡這麼一提及,季雨桐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小時候的這件事。那夜她坐在母親朋友的自行車後座回了家,等她寫完作業準備睡覺時,她聽到外頭傳來父母爭吵的聲音。
那次吵架,是季雨桐唯一一次撞見父母吵架,母親大聲地斥責父親沒儘到做父親的義務,父親則指責母親整日玩物喪誌沒有資格說他,她們愈吵愈烈,到後來季雨桐甚至聽見父親用臟話稱呼母親。
不出意外的,這次吵架以雙方不歡而散終結。
可第二日吃早飯的時候,父母又回到了和和美美的狀態,季雨桐便以為兩個人把話說開了,沒有在意,這件事情便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被季雨桐遺忘。
也是因為之後父母吵架的次數實在太少,季雨桐才一直以為他們是很好的。
時至今日,季雨桐終於明白,那不是愛,一段感情裡出現問題的時候,兩個人沒有彼此牽掛,也沒有自我反省,出了事情隻是一味指責對方,這樣的關係,如何談得上愛呢?
何況,這段關係伊始,就談不上任何感情。
時間是最會騙人的東西,季雨桐為遙遠的年少時光扭曲了記憶,竟得出了父母琴瑟和諧的最大謊言。
母親是真的不愛父親的。
《相逢》的劇本對比小說內容做了刪減,劇本裡麵是沒有這一段的,季雨桐自然也沒有將它拍出來。
季雨桐能理解卓思華在劇本裡將這一段刪掉的原因:這部分情節有或者無,對整個劇情架構毫無影響。
可是此刻,當暮雲的形象與母親的形象相重合後,季雨桐卻從中讀出了奇特之處。
說是奇特,或許摻雜了感傷與追悔莫及的味道,像夏日發酵後複雜的漿果味。
父母爭吵的次數,遠沒有《相逢》中描繪得那麼多,唯一的一次真實爭吵,《相逢》中反而隻字未提。可唯一的這一次,季雨桐時至今日還記得,看似虛擬的小說,一旦成為真實,殺傷力要比原先強上百倍千倍。
在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之中,季雨桐越來越相信,《相逢》中所寫的,是真實發生的故事。
那是母親被無言埋葬的後半生。
《相逢》的小說不長,季雨桐花了不到一個白天便讀到最後一頁。
她從頭一字一句地讀,每一段場景、對話,熟悉又陌生,原來在卓華的眼中,母親是那樣的,季雨桐將暮雲的形象與記憶中的母親相對比,同樣的溫柔明亮,同樣的一腔熱忱。
卓思華的描寫太細膩,那樣一朵熱烈的紅玫瑰躍然紙上。
一整天,季雨桐陷在《相逢》的故事裡,好似與暮雲、春樹重新相識了一遍。
也好似與母親重新相識了。
讀完之後,季雨桐給卓思華撥了通電話。
“喂,華姐,”季雨桐叫慣了這個稱呼,如今也不打算換一個了,她問,“我打算回一趟枕山,整理一下我母親的東西,你有空嗎?”
“有空的……”電話那頭有些不敢相信。
“這星期天可以嗎?”
季雨桐停頓一秒,緩緩道:“我想完成母親的遺願,你能把你出版的所有小說都帶來嗎?”
“季導……”
“我和你一起,把它們擺在書櫃上。”
季雨桐的眼裡,是冬日柔軟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