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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生活手記 讀書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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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與寫作

如果問我喜歡什麼?那麼對我來說,很可能就是讀書。當然,吃川菜、喝紹興酒、寫小楷、畫蘭竹也很愉快,但過後總覺空虛,都不如讀書來得有滋有味,寧靜而充實。

讀書無疑是一種自閉。試想孤守一室,麵前隻是書,這是一種說法。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認識讀書,那麼讀書又是一種美好的自娛。當然,這個自娛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還得有書,書是對象。外邊下著絲絲的小雨,有人撐著傘在雨中踽踽行走,而你卻慢慢走進書頁裡去。這都是很愉快的事——這不僅僅是閱讀一本書,還是生活方式之一種。

我認為讀書和吃飯不同等重要,吃飯是用嘴,人臉上的器官數嘴最肮臟!讀書是用眼睛,眼裡揉不得一點塵屑,吃飯是為了活命,讀書又為了什麼?我常想,吃飯可以使人發胖或不慎得上胃病,讀書有什麼用呢?讀書破萬卷,下筆若有神!若有神又有什麼用呢?這是我常在想的問題。

我的食性頗雜,但很怕吃炸蠶蛹、炸蟬之類的食品。端上來先就是一怯!看到彆人滿臉油汗,勇敢地舉箸大嚼也不知有羨。尤其是炸蟬,我會想到蟬肚子裡的屎和尚未消化的樹葉了。我不相信蟬隻憑飲風吸露就可以維持生命從而高歌不歇,我認定了它要吃葉子,於是,便剖開炸得半焦的蟬去看裡邊有冇有綠色的東西,結果噁心欲吐。但對於讀書我卻不這樣挑剔,什麼都喜歡翻翻。我喜歡在晚上睡覺前讀一些性的知識,如果我的愛妻在身側的話。在廁所裡蹲著的時候我愛看食譜,比如袁枚的《隨園食譜》和黃雲鵠的《粥譜》,我想我在廁所裡讀食譜一定和排泄有什麼關係,後來想明白了,一個是進,一個是出,簡單得很。袁枚是個很會享樂的老頭兒,但他的酒量可能平平,而且他喜歡喝紹興老酒。不過他對汾酒有極好的形容:

既吃燒酒,以狠為佳,汾酒乃燒酒至狠者。餘謂燒酒者,人中之光棍,縣中之酷吏也。打擂台非光棍不可,除盜賊非酷吏不可,驅風寒,消積滯,非燒酒不可。山東高粱燒次之,能藏至十年,則酒色變綠,上口轉甜,亦猶光棍做久,便無火氣,殊可交也。

這段文字很令我喜悅。

寫《粥譜》的黃雲鵠是位迂腐的糟老頭子,但於迂腐之中也時見令人可喜之言論。如他喝粥有種種的講究:

水宜潔,宜活,宜甘。火宜柴,宜先文後武。罐宜沙土,宜刷淨。宜獨食,宜午食,宜與素心人食。食後髭鬚宜揩淨。食後宜緩行百步鼓腹數十。宜低聲誦書,宜微吟,宜作大字(作小楷必低首垂腰,食粥飽怕不宜)。

這是何等的姿態!如果說我讀書“食性雜”,那麼廁所就是我的“雜覽齋”,如果題匾的話。古往今來有冇有在廁所掛匾的?有一次,夜裡我被樓上的流水聲弄得久久睡不著,我想來想去最終明白問題出在我的心——不是聲音在人,而是我以自己的心去迎合那聲音。我便突然下決心吟誦一些詩句以驅逐內心的魔亂。我忽然想到了“夜船吹笛雨瀟瀟”這句詩,我幻想我躺在雨點斜掃船篷的船上,身下是脈脈的江水後來竟睡著了。古典的詩詞常常能引人入魔,這也反襯出我們現代人的可憐!不過,夜裡失眠背誦一些古典名句也真是無可奈何之中的慰藉。如:

池塘生春草。

蝴蝶飛南園。

天生地造的一種畢美!我常常驚歎古人捕捉美的能力,為他們有那樣的眼睛那樣的手段嫉妒不已!更使我佩服深深的是能將有抽象難言的心情表達得十分優美具體。如: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春如十二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

我常常被這些美麗的句子折磨得思來想去。這麼好的句子都讓古人寫了,我們還能留給後人什麼?這是我讀書寫作之餘常常想到的問題。

古典的詩歌,似乎更簡潔,內涵更豐饒一些的要數《詩經》。古人把《詩經》與《周易》並駕稱之是有道理的。

女曰雞鳴,士曰味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燦。

這種詩歌的境界透著遠古的清冷,總是深深打動我的心。它又很像是現代人的吟誦。

我讀書的時候常常想,藝術的終極目的是什麼?後來我終於明白了,藝術的終極目的乃在於讓人們一下子忘掉現實,墜入藝術的黑洞裡去。欣賞範寬的山水,你會不知不覺走進那蕭索的深秋山林裡去。聽音樂也是如此,比如《高山流水》這一古琴曲,被劉滋饒老先生彈得出神入化!那真像是一根柔韌而結實的繩索,把你一下子牢牢牽定。讀書也是這樣。

有一次我攜了一部石印本的《聊齋誌異》,到離雲岡石窟不遠的觀音堂裡去讀。觀音堂對麵是石頭山,背後亦是石頭山,左邊是石頭山,右邊還是石頭山。那一夜下著急雨,寺院裡又冇有電燈,隻有搖搖曳曳的紅蠟燭。那個比我隻大兩歲的年輕和尚在後邊的禪堂裡不緊不慢地敲木魚,雨氣和陰涼的寺院氣在禪堂裡遊動時,真讓人恐怖極了!這可能就是情與景會。那一夜,真是令人難忘,那一夜我讀了《畫皮》《席方平》,後來就恐懼得不敢讀了,跑到樓下後邊去和那個和尚說話,至今想起來還是有一種冰冷的恐怖感。那一夜,我和那個年輕和尚同被而眠,他的粗布被子有一股久浸入內的香火味。我閉著眼想象他是得道的高僧,鬼神奈何他不得!我在受著他的嗬護。

我實際上是一個滿足於心理虛像的人,這樣的人應該去做畫家,我卻執筆為文,這是一個錯誤。

那一夜我深深感到了文字的力量。如果冇有書,那一夜一定平淡無奇,唯有風雨入耳矣!在那種境界裡,書使我忘掉了現實中的一切——音樂、繪畫我想都不會有這種力量。聽音樂的時候,你更像是沉浸在河裡,聽憑河水從自己身上流過。看畫的時候你往往想到的是另一種天地,與你所置身的這個天地的區彆。讀書則不然,讀書是一種行走,在書中行走;一種接受,交往從未交往過的人。清末有大家女子忽然染病而逝,死後人們發現了她枕下的《紅樓夢》。她的死是不寂寞的。有人抱著《紅樓夢》跳海,那麼,他究竟是跳到哪裡去了?真應該好好兒想想。讀書真是太複雜了,人人都在書裡撞來撞去。高尚的書令人高尚,如《簡·愛》,你讀後會覺得自己有些卑下。低級的書往往令人低級,如《玉蒲團》,不但引起生理上的萌動,也讓人想入非非。《玉蒲團》這本書給我以異常強烈的刺激,它使我在少年時期便明白了性遠遠要比寫字、治印、畫畫、吹簫、品茶、賞竹、種花重要。

各種的書有各種的品性:狂躁、偏激、憂鬱、粗野、**、神秘、恐怖、苦惱、殘忍、混亂。我一九九〇年住院時,一個十七歲的皮膚白皙的少年和我同病室,他的腿斷了。出院後我才知道他是看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心輒嚮往之,從高處往下跳。後來我一想起那少年就覺得異常親切。我痛恨借讀書以致昏睡的人!

人和這個世界交往的方式不外乎交朋友——優遊和宴樂。交朋友交到最後會是什麼呢?什麼也冇有!當友情和愛情和種種不可明說的情緒沉靜如水之後,你會發現內心一片空白。此時,唯有書能暫時進入你的心,或你暫時進入書的紛繁情節裡從而擺脫孤寂。書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蘇東坡真是個很會讀書的人。他讀書的地方真是妙極了——九江和青衣江在那裡彙合,夜夜聽著不息的江聲,他在那裡讀書寫文章。故其文奔放而浩漫。我上樂山的時候就感歎古人做事的嚴謹:不圖苟且,生活態度之有味。在好的環境裡讀書,真的能喚起人們美好的生活感情。如在春天花開的時候,去找一株開花的大樹,坐在樹下讀一本書,讓花朵靜靜飄落在自己周圍和身上……但這時候讀什麼呢?

有人告訴我,上好的大米飯合著一盞清茶,其味絕佳。我一試果然如此。

那一次,我去地名叫“紅沙壩”的地方,在那裡我被驚得目瞪口呆,是因為看到了那麼兩大株氣度雍容的海棠樹——簡直是兩座花山!那次我是剛從太原回來,行囊鋪解,躺在花樹下,落花打得我臉癢癢的,太陽曬得我下半身十分愜意。我想讀書,行囊中翻出了泰戈爾的《飛鳥集》,翻了幾頁,我突然覺得悲哀——大自然如此美好,還要我們作家做什麼!

讀書人有書可讀是幸福,更加幸福的是有選擇地讀自己情有所鐘的書。比如我,很愛讀日記與書信。這可能是一種窺私癖,比如我就很愛讀魯迅的日記,始終弄不明白其“濯足”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南方人,十天半月洗一回腳?魯迅先生是學醫的,不會如此不懂衛生吧?我想可能是另有所指。

又如讀**的書信,突然讀到以下這封簡函,是**致任弼時的:

弼時同誌:

送上紅魚一群,以俠觀覽。

敬祝健康!

**

六月九日

查一九四九年六月九日**初到北平,他在什麼地方弄來一群紅魚。是金魚還是錦鯉魚還是熱帶魚?這是何等的風流蘊藉!如果不是讀**的書信,許許多多的人做夢也想不到**會像普通人一樣贈任弼時一群紅魚。讀日記和書信的一大好處是更接近你想要熟悉的人。

讀書和寫作不同,寫作起碼要有一張桌子。對於我來講,還需要有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和一兩盆花。我寫作的時候喜歡有植物在旁邊。綠色植物往往導我入寧靜。讀書則不必非要有一間書房,手攜一卷何處不可展讀!古人的“三上”,我記不清了,大約是廁上、馬上和枕上。在馬上讀書我想是件危險的事,且又讀什麼書呢?讀極正經的書,如“四書五經”,顯然不行。讀《史記》《戰國策》似乎也不可能。我想也不過讀些小詞小令之類的東西吧。馬上讀書危險——一九九一年吃新鮮蕨菜的時候,我騎一匹紅馬從五台山上下來,山陡路滑,我一次次好像要從馬頭上翻栽下去,騎馬下到山底心猶惶惶亂跳。

現代的人往往難以想象古人的生活。比如顧炎武,他考察昌平一帶山水,常常是要幾匹驢子馱書。照我們想來,似乎是孤寂蕭條,其實不然。那是一個小型的旅遊團,起碼要有四五匹驢子,一匹顧炎武騎,好幾匹馱書,還要有馱糧、馱茶具的。光茶具就有二十四件頭,比如茶灶、茶盞、茶活、茶臼、拂刷、淨布、炭箱、火鉗、火鬥、茶盤、茶囊,這已經是從簡了。還要有馱換洗衣服的,還要跟一二仆人。如果顧炎武要在驢背上昂然讀書,那一定要有人在前邊牽定了驢子,絕不可能驢蹄嗒嗒,信驢由韁。顧炎武想來個子很高,因為我記不得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過他的一雙鞋子,足有現在的四十三號碼大!想必個子也會有一米八左右。這麼大的個子騎在小驢背上是不大舒服的。我想他在北京昌平一帶考察山水一定是騎著馬的,但在馬背上讀不讀書這很難說。李賀是會騎在驢背上作詩的人。李賀一定瘦削白皙,所以才早亡。騎在驢背上吟詩,吟則容易記則難。古代冇有金星牌自來水筆,吟出了好詩怕忘掉就要趕快下驢記下來。想一想,古人冇有我們現在的方便倒有比我們多十倍的耐心!這一點令我慚愧而感動。古人的文章總寫不長可能與書寫工具有關,從這一點上講,茅盾先生用毛錐子寫完一部《子夜》真是令人起敬。古人的“三上”,最令人愉快的是枕上。我是喜歡臥在床上讀書的,我愛人說我冇骨頭。我想人在不行走不勞動時冇骨頭也許是好事,很柔軟地躺在床上全身心地放鬆,像魚一樣遊到書裡去。我很想找人畫一幅“臥床讀書圖”,但分明很難畫,反而會給人留下裝模作樣的壞印象。有些床上的事情,采取什麼姿態都不讓人覺得是裝模作樣,唯有臥床讀書,一入畫便俗不可耐,怎麼看都是裝模作樣!**是臥床讀書的大家。他有兩副臥讀時戴的眼鏡,一副冇左腿兒,一副冇右腿兒,朝左躺臥戴冇左腿兒的,朝右躺臥戴冇右腿兒的。從事寫作的人,大多是臥床讀書派,寫作時一定要腰板挺直,讀書時所以必不能再這樣,就像是弓,要一張一弛。

我常常想,有朝一日躺在草地上或躺在菜花叢中去讀書。我常常這麼想,滿足於畫麵感的想象,卻從冇有去實踐。我想一旦真躺在草地上,螞蟻啊,蟲子啊,螳螂啊,各種不知名的蟲子在你身上爬來爬去,讀書興趣就會減半!更不敢想的是突然從草叢裡滑出一條黑油油雞脖子粗細的花蛇來。

我從小畏蛇如虎,一九八六、一九八七、一九八八、一九九〇、一九九一年,我經常住在南京上乘庵我的好友的鬥室中,睡在他的地鋪上,晚上就覺得有蛇在從窗外的石榴樹或枇杷樹上蠕蠕地爬進來。我這種神經兮兮的膽量,怎麼敢躺到草叢中去讀書!有時在電影裡看到人們在叢林中奔跑或遲疑地走動,我就不由得為他們擔心,怕他們遇到如椽大蛇!

總之,我很少看到郊外林間有人在草地上仰然蹺然地讀書,在車上讀書也不可以。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車上讀隨手抓到的東西,結果車過七站我才發覺,再坐回去時已誤了事。

我的書一般不借人,如果此人看書時愛齜牙咧嘴地搔頭,我就更不借。打耳光也不借!看書搔頭是一大惡習!殘發和發屑落在書頁裡這本書就算給玷汙了。一邊看書一邊吃東西也不好,比如把芝麻燒餅的碎屑什麼的掉在書頁間總是讓人不快的。但讀書時吃蘋果似乎還行得通,不像橘子、香蕉和炒栗子,蘋果的汁液又不會充盈到“噝噝”濺射的程度。

許多人都認為寫作是苦役,但我想十個真正的作家有九個都會喜歡伏案寫作。因為寫作的時候纔是作家最愉快的時候。當白白的稿紙鋪在你眼前時,人物和場景慢慢在紙上浮現,那真會給人帶來一種異樣歡快的感覺。有人習慣於在家中熟悉的環境中寫作,如作家李銳;有人習慣於在寫作中聽音樂,把聲音放到最低,低微得好像是從星際傳來。這種種怪癖總是因人而異。

我寫作散文時總離不開茶,總要泡一杯三月的新茶,在茶的淡淡青澀的味道裡走進我的散文,所以散文也總寫得濃烈不起來。我的作品大多屬可有可無之類,我想這與我在寫作時愛喝茶有關。茶實實在在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不具備猛烈的力量,不像酒,喝下去便讓人暈頭漲臉發瘋要死!愛喝酒的人是不是可以寫出驚天動地扭轉乾坤的東西,我看未必!愛抽菸的人又如何呢?

享用新茶要用精神,用精神去契合茶。用嘴用鼻都不對!新茶是喝到精神裡而不是胃裡!我讀《簡·愛》時分明感到了英國的潮濕和多霧。我這麼說實在有些可笑,因為我冇有去過英國,但我想《簡·愛》的作者一定是在英國多霧潮濕的環境中完成的《簡·愛》。《簡·愛》這本書有陰冷讓人難耐的一麵。我不知道夏洛蒂·勃朗特在寫作時是否吸菸或是喝酒,但我想她會去時不時地烤火,在壁爐邊沉思。

我寫《永不迴歸的姑母》,是在晉北的山上,那個村子馬口,是春天,去的時候山隅間桃杏花在憂鬱地開放著,山裡的桃杏花靜靜地開靜靜地落讓人覺得傷感,因為冇人去欣賞它們。後來我住到山上,在幾乎一夜間寫完了《永不迴歸的姑母》,約三萬字,就寫壞了。所以,我在寫作的時候很怕新奇的東西一下子撲到眼前,連廚房裡炒菜都不行,香味一飄來,我就蠢蠢欲動。晚上寫作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但晚上寫作的人容易悲哀。我寫到夜深人靜時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那常常是午夜時分,寫著寫著突然渾身一抖,身後很冷。這莫名其妙的一抖,真是讓人感到害怕,然後就是失眠。失眠的時候,我就總想做一種事,但此時人們都睡著,包括我的愛妻,於是隻能打消念頭。

就是那樣的令我莫名恐懼的午夜,我突然看到了案頭水仙的輕輕顫抖。我養的一盆水仙,說盆有些勉強,準確說應該是盂。豆綠開片的瓷盂,是祝大同先生送我的,種著我每年必種的水仙,開的時候我就把它放在案頭。那天夜很深了,我猛然回頭就看到了它在兀自顫抖,葉片和花輕輕抖了一下,又輕輕抖了一下。我突然被一種未知的神秘之感攫住,在那一刹我感到它的生命!它正望著我,我想這時許許多多的生命都沉睡著,而這水仙卻冇睡,開著。我突然想起川端康成那篇《不眠之花》。我凝視水仙,覺得它實在是美極了,而這美又短暫極了。它盛開著的同時又包含著一種難以排遣的哀傷,生之中包含了死。我不知怎麼就在那個午夜吻了它一下。我覺得我那一吻實在是傷感透了!我突然後悔我一直冇有很好地欣賞它,那種感覺真是叫人驚訝!那種傷感的情緒可能是我心底最真實的情緒,所以我寫的東西總不能叫人昂揚或煥發。

我是一個可以走出自己的屋子到外邊寫作的人。我常常又能在一些新奇的地方被一些新奇的景物或事件緊緊攫住從而完成一篇作品。我在夜晚長江客輪的甲板上久久地注視過一位藉著燈光用撲克給自己算命的姑娘,上刻了兩句這樣的邊款,我把司空圖的句子篡變了一下,原句好像是:吾家自有麒麟閣,,我想讀者於閱讀之時會心不安的!是否會聽到嗑瓜子之聲?我的牙疼,可能是寫作時間太長而牙關又咬得太緊的緣故。我寫作的時候總愛緊緊地咬著牙使勁,那模樣一定很怪,很醜陋,很像有人拉胡琴時齜牙咧嘴的怪樣子——如果猛地攬鏡自照,我想總會被自己嚇一跳,好在我寫的時候冇人偷窺。

我寫小說的時候不寫評論,道理很簡單:小說是羊,理論近乎屠刀!你不能提著屠刀去餵羊兒。我寫散文的時候最愉快了,尤其是晚上十點以後的時間。下雨下雪颳風那樣的夜裡我的寫作**更加強烈,各種想法在那樣的夜裡會像速生草一樣迅速生長。我寫文章從不選擇時下的、巨大的社會問題去寫,而總是依戀個人生存狀態和內在願望去寫。然而我懷疑晚上是否是真正寫小說的好時光。古人是早上寫大楷,中午寫行草,晚上習小楷。作家呢,是不是應該白天寫小說,晚上寫散文?白天是裝模作樣的時候,晚上卻相對要真實!季節與植物生長有重大的關係,冬季撒一把種子它必不會生長!寫作是否也是這樣?人和植物有共同點,植物老了,葉片要漸漸枯死;人老了,智慧的葉片也要一片一片凋零!心緒、時間、場景,對寫作都有著神秘的影響,這都將反映到作品中去。

比如老子寫《道德經》時就肯定內心很靜,大概是在晚上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這時候,天人合一。

孔子述說《論語》裡的那些言論時心情就不會有老子那麼沉靜,他的對麵是一張一張弟子們的臉。

川端康成的習慣是夜間寫作,一直寫到淩晨四點多,然後再躺下讀一兩個鐘頭的書才入睡。他寫作的時間正是天人合一的最佳時間,所以他的東西纔會那麼寧靜優美。從心態上講,川端康成是個健康、鎮定的人,如不然,他不會鎮定地咬著煤氣嘴去自殺。比如我在午夜時分常常會有莫名的恐懼,川端康成會有嗎?我為什麼恐懼?這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但我又愛深夜寫作。也許隻有死亡纔會把我和寫作分開,因為恐懼也難以使我停筆!

因為寫作是愉快的,所以世界上最神聖的物件之一就應該是筆與紙!紙張常常令我激動。雪白雪白的宣紙最易讓人進入玄想了,稿紙也同樣。

想來想去,唯一不使我煩棄的就隻有寫作,唯一使我凡心澄靜的也隻有寫作。寫作時,我又常常想著一句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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