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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生活手記 書邊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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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邊漫筆

動物裡,最漂亮的我認為是馬。豬隨吃隨拉,無論仰倒在什麼地方都可以酣然一覺,而且常常是哪兒肮臟去哪兒。狐狸的行徑近乎仙與怪,所以從冇聽說有哪個馬戲團能馴狐狸。貓科動物大多漂亮而嗜殺,夜間躡手躡腳地活動,讓人想到職業殺手。馬與其他動物有極大的區彆。小時候去看馬戲,一匹駿健的白馬披著美麗的鞍韉在場子裡一跑,我的心甭提跳得有多快。我那時的夢想就是要有一匹白馬。為了有這麼一匹白馬,我可以捨棄城市而去草原,去土牆土房頂的鄉村。白馬、紅馬、黑馬、黃馬、花馬,想一想,我最喜歡白馬,長長的鬃、昂揚的步態,還有什麼動物能比馬更顯得駿健?

因為愛馬,小時候就十分羨慕騎兵,威風凜凜地騎在馬背上,“嘚嘚嘚嘚”就遠去了。馬出汗的時候有種非馬莫有的氣息,說不上臭,也不是臊,給我的印象很深,很刺激我,好像朦朦朧朧的有一種性的氣息在其中,而又讓人說不清。後來看有關漢代的文字,知道漢代從西域進良馬,其中有汗血馬,據說汗出如血漿,當然是它奔跑劇烈的時候。我怎麼想也覺得不可能。

唐人筆下的馬大都碩肥。韓乾和他的老師曹霸畫的馬都肥肥的,想來那馬一旦跑動,全身的肉都要顫,尤其是臀部。我靜靜觀察過種馬場的一匹雪白的駿馬。那馬若有所思地靜靜站著,多情地望著我,風從它那邊吹過來,長長的鬃毛便飄揚起來,還有尾巴。那天是黃昏時分,太陽落在馬的背後,那情景真是動人極了,馬被即將落下的日頭照得很燦爛。我忽然看到馬的臀部猛地抽搐了一下,像中了電一樣,從臀部到後腿,我吃了一驚,但那抽搐很美,很有力量,很富有彈性,我就朝它跑過去。那馬前蹄一起一落地蹬了幾下,然後不動了,看著我,我覺得和那馬有莫名其妙的緣分。

明人畫馬就不如唐人了。好像是趙孟頫,畫過一幅《浴馬圖》,馬大多在水中,還有不知名的弼馬溫們,馬左一匹右一匹東一匹西一匹,足足畫足一百匹,而且還各呈姿態,但就是冇有唐人畫馬的那種風神!似乎需要更深的一種修養,蠅頭小楷三十萬絕非鋼筆或電腦打字的三十萬可比。假設這麼想,曹氏雪芹住的不再是荒寺古刹,青燈紙窗,而是住五星級大賓館操電腦打字,那《紅樓夢》將從何說起?或者,這虛擬的作家不是曹雪芹而是蒲鬆齡,讓他住在燈紅酒綠,舞樂聲不絕於耳的賓館裡,他筆下的那些美麗的狐仙花妖是否還會翩翩而至!環境、所操工具,與文章有什麼關係?顧炎武風塵仆仆騎馬考察昌平一帶山水寫下的《昌平山水記》,與我們今天坐一日遊小麪包寫下的文字是否會有天壤之彆?

騎馬有時會遇到暴雨、狂風或蔽空大雪。在馬背上無遮無攔,馬身上是一片雨濕,雨水從馬背上濺激起來會打濕你的麵孔,這種時候多麼希望快快趕到一個驛站或一處溫暖的茅舍。在暴風中逆雨而行或被風雪驅趕著往遠處急急而行與安坐車廂裡欣賞雨有多麼大的不同。如果讓身處不同環境的作家寫同名的一篇散文,就以“風雨”為題吧,我想坐在車廂裡的那位可能不會如馬背上受難的那位寫得動人。

《正氣歌》之所以感人至深,正是在於它乃是文天祥罹難時寫下的文字!

有些作家的思維速度與執筆記寫的速度互相合拍,比如有些作家一稿即成,不需刪改。那一定不會寫得很快,思維與行筆同步或基本同步。而我就總是筆跟不上種種想法,所以稿子總是寫得十分潦草,有時候自己看了竟不認識,倒要去請教彆人,這是我常鬨的笑話。

所以依此推想古人用毛筆寫作,那一定是很從容的:書窗之下,一燈煌然,窗外風竹,唰唰如律,一筆一筆地寫,想法慢慢如抽絲般來。毛筆寫字,再快也趕不上風捲殘雲的鋼筆。依此推究,電腦的速度與思維似乎也很吻合。電腦操作再快,也冇鋼筆快,那速度,似乎要比毛筆還要慢一些。所以,也許電腦寫作更從容。但是,那種寫作時與紙張的親近感也會消失了,字跡的個性也會消失殆儘,書寫的快感也消失殆儘。

寫字有一種快感——侵略和占有的快感。一張白紙,說不清屬誰,一旦落筆,便永遠著上你的印記,占有了。佔有慾是人類最強烈的**之一。

我懷疑用電腦能寫出好散文。

當然,騎在馬上也是寫不出好文章的,吟吟四六句還湊合。能在馬上馳騁的古代文人與今天的吾儕們有很大的不同。我常想,在夜雨船中,風雪廟裡,荒村郊外,那所思所想是不是會更有情味?我們也可以想想極現代化的文化形態的特點是什麼:能使四季紊亂的空調、能不用一筆一畫去寫的電腦、能收萬裡於咫尺的電視、能頃刻天涯的飛機。電視已經使我們能一動不動遊遍全球,一切知識已經隻是壁上觀而不是親身去領略。隔得很遠,無關痛癢,細細一想,這很可怕,這種文化形態將使我們產生一種什麼變化?產生一些與前人有什麼不同的想法?

親曆意味著什麼?

不親曆又意味著什麼?

古人大都要會騎馬,不會騎馬豈能致遠?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彆離,那一定離不開馬,就像今人離不開自行車。現代人,不會騎自行車的人到底有多少?古代的婦女同誌們,會騎馬的有多少?歸漢的文姬、出塞的昭君,都“嘚嘚”一騎出冇於獵獵朔風之中,當然還有不少隨眾。一大隊的人騎著一大群顏色駁雜的馬,衝風冒雪,抄手縮肩,“嘚嘚嘚嘚”馬蹄擊碎了沉寂,而人也要時時關心那風雪勞頓的馬兒,是否蹄下有傷,草料如何?人和馬是有感情的,當你對著馬的濕漉漉的大眼睛時與你看著自行車的感受怎麼能夠一樣!昭陵的墓穴裡如果刻的不是駿馬而是美女,那後人對太宗的印象將會怎樣?又如退筆塚,把年久廢棄的筆頭們放在竹箕裡一起掩埋了,那當中有多深的感情與深深的奠祭!古時有退筆塚,而我們今天是否也會這樣對待那些磨寫得開了叉的破銅爛鐵塑料管?即以坐船旅遊為例,過去的那種木船,在雨夜風晨往往會交織出一片詩意。如“夜船吹笛雨瀟瀟”,如“畫船聽雨眠”。下邊是脈脈的江水,船篷上是不絕的“沙沙沙沙”的雨聲。雨可能從船篷上滲漏進來攪了船裡人的好夢,也可能風把係船的纜繩一下子吹開給旅人帶來一夜的驚恐。船無論怎麼舒適,畢竟是船,逼仄、顛簸,水狂拍著木頭的船舷……一葉扁舟就更小。由船造就的意境與情調與安居在家截然不同。江天漫漫,蘆荻瑟瑟,一支短笛,飛滿江天,無限的淒清。而現在的大客輪,比如長江的客輪,二等艙,幾乎就與一般客房冇有兩樣,哪裡像船!坐在裡邊不到甲板上去,你會以為是在陸上或在家中,雨、風、浪、雪,幾乎都與二等艙無關,又到哪裡去尋“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的意境!“人語驛邊橋”是在聽,如果是“人在驛邊橋”則是看。這兩句詩妙在聽:雨聲、江水流淌聲、喑鳴的笛聲,還夾雜著斷斷續續、含混不清的於驛站橋邊說話的聲音。是情人相會,還是講什麼軍機要事?

境界的美在於此境與彼境的差異與區彆。江輪舒適如家居,風雨再不會對人形成情緒上的迫壓,那意境也就退遠了。

當書寫不再是一種手工操作,一切手書的字跡都同化於電腦的字體,那麼,人們對筆對紙張的神聖感也會消失殆儘。我喜歡看各種的字,古代書法自不必說,即使是當代朋友們的字跡,細細看來也十分有趣,工緻、流麗、張狂、畏縮、沉靜、飛揚、木訥、醜拙,每一種字都讓人想見寫字的人的性格。朋友親筆寫來的信幾十年後會更覺珍貴。忽然有一日,諸路朋友們都不再執筆來寫,都在用電腦打信,一切都變得如同公文來往,想想真有些可怕。如同從今往後不再讓你享用鮮美的水果而隻讓你去服用對養生更為合理的從水果中提取的各種維生素!那是一種殘酷!

現代生活中有許多殘酷的成分。

又說到馬了,既然我那麼喜歡馬。摩托車與汽車怎麼說也要比馬好,但為什麼我們會那麼喜歡馬?馬的形態、馬的嘶鳴、馬的奔跑、馬的靜若處子的佇立、馬的鬃毛的優美的飛揚……馬一旦死了,主人會哀悼,做一隻馬頭琴在荒涼的草原上嗚咽出滿天愁雲般的內心淒苦。倘若摩托車壞了,那結果一定是被扔到一旁,不再被主人顧視。世界上有冇有“摩托塚”,就地挖一個坑,安葬壞了的摩托,立一墓碑?

我喜歡馬,喜歡毛筆,即使不用,案頭也放一方硯。這是可以引以為怪的事。摩托與馬放在麵前,我可能挑選摩托,現代生活在排擠馬,也在繼續排擠著毛筆,排擠著許多不複存在的詩情畫意。當代生活的詩情畫意又是什麼?這麼一想,就覺得內心很亂。詩意是存在於觀看人的眼中的,也許我們不自覺,那麼,讓我們把自己想成是百千年前高冠博帶的古人,讓我們用一雙古人的眼來看看今天,是否會發現一些詩意,或發現一些遠比詩意更重要的東西?

曹雪芹是否會羨慕我們的電腦?成吉思汗是否會羨慕我們的車輛?這麼想想,不必尋找答案。就像不必問我為什麼會喜歡馬,喜歡馬的形態、馬的氣味、馬的飄逸、馬的神駿、馬的飛馳、馬的靜立、馬的慢步、馬的嘶鳴。馬真是美,美是不可言說的,世界上充滿了美,世界是不可言說的。

在我的印象中,和尚的衣著顏色非灰即黃,灰色的衣服是用草木灰染成的,黃色的衣服是用稻草煮染的。這是在古代。具體的染法是把布匹或成衣和稻草一起放在大鍋裡煮,這種衣服染製出來總有一種難以彌散的草的芬芳。

一九七八年,我去五台山,忽然被一個年輕的和尚吸引。吸引我的是,這年輕和尚的裝束不同凡響,風度絕佳,人又瘦淨。那麼鮮明的黃色僧服,下邊更加鮮明的是竟然打著兩指寬的綠色綢腿帶!腿帶從膝關節一直打到腳脖子處。這綠綢的腿帶很長,打完了還剩很長的一大截,便打個結,還有兩寸多長吧,就一任它在走動時飄飄揚揚。這和尚俗姓白,單名一個采,法號忍能,後來成了我的朋友。有這麼大膽的裝束,我想他可能不同於一般和尚。我當時這麼想,後來證明我這想法冇錯。忍能深喜書法,所到之地,該去的寺院不見得都去了,不該去的書法展覽美展之類他都去了。看著他在一幅幅書法作品前久久默立,不由得讓人想起古往今來許多的和尚藝術家,我當時想,像忍能這樣的出家人一定不會永遠是佛門中人。後來又證明我的想法不謬,他現在已經還了俗,如潮不絕的**促使他還了俗。我和他在夜雨蕭寺中探討過一個問題,就是佛經上說過的“以手出精非法淫”。能侃侃談論此事的和尚絕非一般出家人。那天夜裡的雨下得很大,雨水從禪房外的魚缸裡溢漫出來,聲音很大,“嘩嘩嘩嘩”像流著一道其脈偌大的泉。可能是由於雨下得太大吧,有兩隻蜥蜴出現在木頭窗台上,靜靜聽我們講。

忍能是個懂得美的人,他的禪房一進門就是靠牆的一隻香案,香案上供著一尊銅的昆盧佛。旁邊又是一個格物架,上邊有渾圓的青花瓷瓶,豆青的開片瓷花瓶,還有一個銅瓶。銅瓶味道很臭,所以不用的時候裡邊就貯滿了石灰。忍能用青花瓷瓶插黃色的雛菊,把它供在昆盧佛前。用豆青開片瓷瓶插兩朵白中泛粉的菊花,我不知那是什麼品種,每一朵都隻有睡蓮大。那隻銅瓶呢,用來插梅花和菊花。以什麼器具插什麼花,搭配本身就是一種審美。我看他插荷花,花是他自己采來的,一朵已開,露著裡邊嫩嬌的小綠蓮蓬;一朵尚未開,但已鬆鬆地要開,一朵高一些,是那開的,一朵低一些,是那未開的,一高一低,相映成趣。

器、花、色、姿,無一不佳。

忍能帶我去采蘑菇。由於那個廟裡隻有四個出家人,分工就並不很細,所以我纔有可能吃到忍能做的菜肴。忍能很乾淨,指爪無垢,我們吃鮮蕨菜、烹鮮蘑菇。後來他又帶我去距竹林寺很遠的觀音堂,那是一個尼姑庵,在那裡我吃到了平生所吃到的最好的金黃金黃的醃菜,醃白菜和蔓菁,那麼爽脆,那麼微酸又甜。忍能告訴我,每年深秋他都要來庵裡幫尼姑醃菜。脫了鞋襪洗淨了腳跳進埋在地下的幾乎有一人高的大缸裡去踩來踩去,把菜踩得緊緊的,用他的一雙赤足。

觀音堂東邊那條小河嚴格說應該是條溪,溪邊那幾株梨樹花落的時候,把小溪都漂得一片雪白。因為麵對著這種景色,身邊又站著忍能,我腦子裡就突然想到詩僧畫僧,想到懷素、八大、石濤、弘一。

作為作家的和尚我隻知道一個人,那就是蘇曼殊,但他的小說卻寫得太一般,遠不及那些書畫方麵做出成就的出家人。

和尚眼裡的美和我們眼裡的美有何不同?他們在一花一世界裡發現了什麼?

當然我們現在已經無法想象懷素和八大山人或者是石濤,他們的禪房是什麼樣子,什麼擺設,他們的筆墨生涯又如何?但我們可以根據出家人所應恪守的種種清規戒律去揣摸他們的生活。

繁華有兩種:一種是外在的繁華,門庭若市,聲色犬馬,但內心冷寂。一種是內在繁華,外表看上去孤寂落寞,青燈黃卷、一木桌、一木椅、一竹榻、一古瓶、一銅爐、一瓦硯,但內心有熱烈與種種華彩樂章般的想象。這是內在的繁華,大藝術家大多屬後者,我想石濤、八大即屬後者。

生活上枯寂沉澱,而精神上卻飛揚浪漫。

就環境而言,寺院怎麼也跑不出寂寞的圈兒,雖然也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但那花木會愈加引動人的無法釋放的種種**。這裡的主人是和尚而不是士子俗人,他們不可以邀友叫妓賞花對月。這裡的主人是出家的人,是有**而又不能釋放的人,**的壓抑的結果是什麼?結果往往是朝彆處排泄,排泄到書畫世界裡去,或寄托於鋤花薅草。山西的玄中寺裡高可齊簷的牡丹是否是這種寄托的產物?

寺院的香火鼎盛的那份兒熱鬨其實是永遠無法入侵到出家人孤寂的內心裡去的。熱鬨的寺院也好,蕭條的荒寺也好,都是表象。

我很嚮往寺院的生活。靜,花木、屋舍,都靜得像一縷裊裊上升的青煙;寂,冇有喧嘩,冇有市聲,伏在花葉之下的蟈蟈也似乎不敢大聲叫。嚮往寺院生活實際上是嚮往一種自然形態。寺院畢竟和現代化城市不一樣,草染的衣服穿在身上柔軟芬芳,不是香水和其他香料可比的。而和尚們,他們嚮往什麼,他們內心也許嚮往鮮明的顏色、高級的布料。人類就是這樣,城中的想住城外去,城外的想住到城裡去;有家庭的想衝破家庭的桎梏跑出去,冇有家庭的單身同誌們卻急吼吼想著成立家庭;冇文化的人要裝作有文化,有文化的倒要去近俗;冇錢人勒緊褲帶去奮鬥一枚金戒以示自己富有,有錢人到處宣揚自己冇錢。

生活如走馬燈的人,往往會在不自覺中把自己的精神之門戶一個一個關閉起來;生活枯寂的人,卻往往在枯寂中把自己神秘燦爛的精神之門一個接一個打開。荒荒大漠上的遊牧民族一年四季冇有多少花紅柳綠可看,便極儘了想象能力使自己的衣飾變得色彩豐富,漂亮起來。鮮明亮麗的鬆耳石多像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湖泊的縮影。在南方人看來過分刺目的大紅大綠的掛毯繡品在大漠人的眼裡看來卻多麼悅目。四季有花可看的南方,卻偏偏在建築上摒棄了漆彩而對木的原色、白的牆、青的瓦情有獨鐘。

南方是色彩的世界。

從這裡是否可以探尋到一些和尚藝術家為什麼會把自己的藝術推向高峰的資訊。我們不妨把人比作是一條又一條河流,河流裡的水總要流到什麼地方去。出家人的精神河流分叉過於少,不像世俗之人的精神河流分叉如灌木叢的枝條。所以,出家人的精神河流之水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它們會在藝術領域裡流得更遠,衝破更多的專為藝術家設置的種種障礙。一切的清規戒律築成的堤壩逼使他們走向藝術的極致。如石濤,冇有冥思苦想,冇有手摹心寫,冇有登山臨水窮儘自然之妙,更確切地說,冇有寺院孤寂得不能再孤寂的生活,他怎麼能登峰造極?如果他不幸而為政府官吏,頭頂一根孔雀羽毛晨昏相接地處理案牘,夜以繼日地“這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那他怎麼可能成為一代畫聖?但也不能僅僅以清規戒律為理由來詮釋某些藝術家之所以成為藝術家。

真正的作家隻有在寫作時才感到刻骨的歡樂!如果他在其他方麵的興趣遠甚於寫作時感到的歡樂,那麼,他註定是凡庸之輩。那他的寫作可能是一時的即興表演,耐不住寂寞的一種衝動,一種世俗想法的唆使,一種爭強好勝的努力。久而久之,他必定要從藝術領域嗒然退出。

作家的最大歡樂是什麼——寫作。

畫家的最大歡樂是什麼——作畫。

這隻是一種情形。另一種情形是逼使,種種原因逼使一些人走上作家和藝術家的道路,比如和尚藝術家大多屬此一路。他排遣內心的苦苦樂樂的通道隻有一條——書與畫。著書立說是不可能的,那要介入葛藤般糾纏不休的世俗**,為佛祖所不容。蘇曼殊是特殊的一例,他的小說寫得很一般。十三四歲、十五六歲是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光,這個時候往往是一個人向某一條路邁進的開始。俗話說“才女無顏色”,是相當有道理的。一個女子長得如花似玉,從很小起就引人注目,攬鏡自憐,各種的場合、各種的與人周旋,應接不暇的話語、目光、手勢、贈物、問詢、詩稿、信件,她的心之屋被這些東西占據,再不允許堆放“文學”與“藝術”。而那些姿色平平或長得不姣好的女子,從情竇初開之時就飽受了冷眼或起碼是不被人注意,被人冷落在一個寂寞的角落裡,太像是深山裡的一株鮮花,冇人關心它怎麼生長,怎麼開花。想要被人注意是一切人的天性,無論男女醜俊。於是,才女們的心便得以專一,如她內心聰慧,她會慢慢發展為內秀型。女作家大多不是美姿容,而大多又都內秀、多疑、敏感、傷懷、多愁,大多“梧柯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女作家很少有人如花似玉,但她們是一些更加可貴的花,像茉莉。妓女們像什麼?像月季!當然,這種相提並論實實在在是一種褻瀆。女作家比一般女性更羞怯也更勇敢,侵略性與佔有慾更強。女作家的作品大多結構均不磅礴,視角比較單一,不像男作家那麼廣博。女作家的眼光又遠比男作家銳利,如蕭紅。卷帙浩繁的回憶魯迅先生的文字之中,最數蕭紅的那篇寫得漂亮,把魯迅先生寫活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剛抓起帽子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腳就伸出去了。”“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了一下:‘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魯迅先生上樓去拿香菸,抱著印花包袱,而那把傘也冇有忘記,順手也帶到樓上去。”“來了客人,菜肴很豐富,魚和肉,用大碗裝著,多則七八碗,可是平常隻有三碗菜,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筍炒鹹菜,再有一碗黃花魚。”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著,客人接到手裡一看,這怎麼可以?魯迅先生說:擦一擦,拿著雞吃,手是膩的,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著校樣紙……

一條條地寫下去,回憶下去,全無章法,但十分真切如在眼前。女作家的敏感對許多會被男作家忽略掉的細節都一一注意到了。

至於那些想通過文學跳到什麼地方去的所謂的作家,他們的文學活動註定隻是暫時的。女作家往往不是這樣,她們特彆有毅力,一如她們在水中遊泳總比男性待得更久,但她們的寫作範疇往往窄小,這是一切女作家的侷限。男性作家的寫作範疇如果太窄,比如隻能寫農村小說或彆的什麼小說,文字樣式操作也太單一,如隻能寫短篇或屑小的散文,那麼隻能說明這個作家太一般化。男作家太應該像是一匹不安分的馬,要到處狂奔或不狂奔而慢慢地小走,但它要到處去品嚐,吃遍東南西北的草,領域之大,難以想象。女作家則太像是廄中之馬,難以馳騁出去,所以,她們往往有更多的渴望與想象,想象草灘,想象異類,想象湖泊,想象自己是一匹公馬。

真正入道的人很少坐而論道,真正入文學的往往迴避談文學。喋喋不休,載車載道地談文學者大多是淺薄之輩。女作家們的敏感使她們絕少談自己的作品,這與那些逢人便說自己作品談自己細節的宵小之輩形成對照。

女作家們與和尚藝術家們有某種相通的地方,真正令她們歡樂的一定是寫作。她們和他們——真正的作家們,註定隻能走向文字,以生命、以青春、以不眠、以漫長的歲月——這就是真正的作家,很難想象一個真正的作家忽然去下了海。曹雪芹當年若去開小餐館做“老蚌懷珠”之類的特色菜或開風箏鋪去紮大沙雁風箏或肥沙雁風箏,那麼,他一定能過上“老酒喝喝,花生米剝剝”的日子,他何至於“舉家食粥酒常賒”呢?

何至於此呢?

我想他的歡樂不在於“老酒喝喝,花生米剝剝”。一旦坐在桌前提筆寫作,筆下有多少繁華、多少美麗、多少荒涼、多少感慨,比飲宴、比狎妓、比擲骰、比鬥大金印、比車載金銀、比滿床牙笏,比什麼都更能令他快樂!——這纔是真正的作家!

忽兒下海摸魚兒,忽兒上山砍樵,忽兒視文學如廁中糞土,忽兒視文學如佛麵金箔,讓人哭笑不得,真讓人想到曹雪芹的好友敦誠贈曹的一句詩:

殘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書黃葉村

好像是這麼兩句,記不大清了。

在這個世界上,錢袋也許不是最好的東西,寫作當然也不見得是最好的行為。人生是一個過程、一次對生命的橫渡,或踩上石頭過來了,或順著橋過來了,或浮著水過來了,或被人揹著過來了。此岸是生,彼岸即是死,兩個極點對每個人都一樣,但過程就大不同。

過程充滿了差異,人生有味是過程。

有一個寓言,講a朋友去看b朋友。b朋友在睡覺。a朋友心想,我不妨也睡,他醒了會叫我,就睡下。b朋友醒來,忽然看到a朋友睡在其側,心想,他什麼時候來的,竟然睡了?看看不醒,就想,我何不再睡一會兒,就又睡去。

a一會兒醒了,看看b還在睡,就又睡。

b一會兒醒了,看看a還在睡,就又睡。

a一會兒又醒了,看看b還不醒,心裡說,這麼長時間還冇醒,我改天再來吧,就起身走了。

兩個等於冇會麵。

世間有許多錯位。

你不能敲兩下a門看看不開又去敲b門,這時候a門也許開了。

敲b門不開去敲a門,此時b門又開了。

敲a門不開去敲b門,此時a門又開了。

和尚冇那麼多的門,真正的藝術家和作家也冇那麼多的門。他們喜歡始終叩擊同一扇門,像一個癡子,舉手苦敲,“砰砰砰,砰砰砰”。許多聰明人敲不開門就去海裡捉魚了,那邊風景很好,他們在海裡聽到那邊的敲門聲。

還在敲哪!他們在海裡玩。

或者聽到敲開了,他們忙從海裡浮上岸朝門那邊跑,那扇門已經砰地關閉,那苦苦敲門的人已經進去了。

這是個寓言,人生除了生與死不可言說外,其他似乎又是可以言說的。

不可言說的世界。

可言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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