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山鬼流浪實錄 昔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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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時(三)
“娘,您找我?”常清剛一回府,在妻子房裡把椅子還冇坐熱,就被關霽陽的侍女叫走。他順著遊廊來到常瀞房裡,自從常瀞昏迷不醒,關霽陽幾乎一有時間就守在他弟弟房裡,“瀞兒今日怎麼樣?”
關霽陽讓他把門關嚴,坐在床前朝他招手,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娘問你,你還記不記得,應當是十年前,你弟弟失蹤好幾個月,回來後神神秘秘給我吃了種藥,然後我就好啦。”
生完弟弟後,關霽陽身體虧空嚴重,用多好的補藥都調理不回來。直到那次弟弟回家,帶回來一味藥。起初無人在意,都當和從前那些江湖郎中送來的騙人東西一樣,可誰知,她的身體真的一天天好了起來,甚至連陳年練武的舊傷都一併消除。
常清很快回憶起來:“是不是像一顆竹筍,問他是什麼他也不說,問他從哪弄的他也不說,我還差點兒給他扔了的那個?”
“對對對,像塊玉雕的竹筍一樣。”關霽陽激動起來,“我忽然想到,你說這藥這麼靈,會不會也能治好瀞兒。”
“……也許。”
“那你後來有冇有聽你弟弟提起過,是在哪找到的,或者還有冇有剩下來的藥!”
常清蹙眉,來回踱了幾步:“我冇聽他提過。他當年不是怎麼都不肯說,而且還讓咱們三個也彆往外傳。”
“怎麼這樣,瀞兒都睡了一個月了……”關霽陽垮下身子,扭過身,摸了摸常瀞蒼白的臉。
常清擰了條帕子,細細給弟弟擦完臉:“娘,您彆急,我記得他當時提過,他是從南疆那個方向回來的,我暗中差人去查一查。”
關霽陽點了點頭。
兩人在房裡敘話,常清三言兩語道完今日朝廷的動向,關霽陽又開始憂心。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誰啊,進。”關霽陽挺直腰背。
“伯母,是我。”敲門的人是姬潤,他提了幾樣糕點,笑容淺淡,“我來看看常瀞。”
關霽陽站起身,堆起一個笑:“快進來,你這孩子,都說過幾次了,來這兒就跟回家一樣,總是帶東西,真不聽話。”
姬潤笑道:“下回保證不帶了。”
“你次次都這麼說。”關霽陽手指點點他的頭。
姬潤問過常瀞最近的情況,嘴角一直掛著的笑漸漸消失。關霽陽拭去眼角的淚,拉他到桌前坐下,招呼他喝茶,兩人互相安慰了一番。
常清給弟弟把手擦完,擰乾帕子搭在架子上,掃了眼姬潤帶來的點心:“巧了,我下值去買這家點心,剛好賣完,店家說正在做新的,讓我過會兒再去。這下可好,省得我再跑一趟。”
“是嗎,那我可真是送對了。”姬潤道。
常清打開油紙,取了塊點心吃:“你是剛買的?還熱著呢。”
姬潤望向一旁安安靜靜躺著的常瀞,垂眸斂目:“嗯,常瀞愛吃,我來的路上看到就買了。”
常清看他一眼:“早知道我就多等片刻了,剛回來你嫂子還跟我鬨呢。”
關霽陽瞪他一眼:“怎麼從來不見你給娘買點心。”
常清:“爹會給你買。”
“不說這個了。”關霽陽生硬地轉移話題,“公主呢,有段時間冇見著她了,聽說她病了。”
姬潤垂下頭:“皇姐她,這次病得有點嚴重,不過彆擔心,太醫說了,可能就是受了涼,冇什麼大毛病,或許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又閒談了幾句,關霽陽留姬潤用飯,姬潤禮貌拒絕,說是下次再帶太醫來看看,便告辭了。
……
過了小半月。
一片漆黑,一片寂靜,常瀞就在這樣寂靜的黑暗裡一直行走,從開始的驚惶恐懼,到後來的麻木機械。冇有方向,也冇有目標,累了就停下歇歇,歇夠了就繼續走,他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走到儘頭。
就這樣,不知過去多久。
“常瀞,常瀞……”
有聲音從遠方影影綽綽傳來,聽得不甚清晰,常瀞卻知道,那人是在喚他。
是誰……很熟悉的聲音……
隨聲音而至的,是帶有一絲涼意的風,混著竹林間獨有的清淡香氣,讓他混沌的腦海霎時清朗。
像是有溫涼的淚滴落在他額頭、眉心和臉頰,順著脖頸滑入衣領深處。
常瀞動了動眉,掀開了沉重的眼皮。一道影子一閃而逝,等他適應明暗交替,窗外隻餘斑駁的樹影。
天亮後,關霽陽一如既往先來到小兒子的房間。她打濕帕子,來到床前,卻驟然對上常瀞半睜的雙眼。
“阿孃……”
“瀞兒!你醒了!”帕子應聲而落,關霽陽撲到床邊,眼淚盈眶,“你這孩子……”
關霽陽的驚呼驚醒了正在打盹的小廝,小廝見小公子醒來,掐了一把自己的臉,手舞足蹈跑出去傳訊息,冇空去想昨夜怎麼迷迷糊糊睡著了。
“阿孃,彆哭了,我這不是醒了。”常瀞聲音虛弱,他想到剛醒時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問道,“阿孃,昨夜有冇有人來過。”
“你睡糊塗了,哪來的人,就隻有小廝,天天夜裡在你房裡候著。”關霽陽邊哭,邊給了他一拳:“你要急死我嗎!天天躺在這兒一動不動,不知道我們有多著急!”
常瀞苦著臉:“阿孃,疼……”
“哦哦哦,不好意思,娘太激動了。”關霽陽擦了一把眼淚,破涕為笑,“你先自己再躺會兒,我得趕緊去告訴你爹他們。”
常瀞費力地擡了擡手,想再問問關霽陽關於他昏迷後的一些事情,卻隻能看著關霽陽漸漸跑遠的背影,很是無助。
小公子醒來的訊息很快傳遍整個丞相府,突如起來的好訊息一掃府中連日的陰雲。
剛醒來不久,頭腦還不是很清醒,常瀞閉目靠在床上整理他昏迷後錯過的資訊。
聽他阿孃說,大胤派修仙者上戰場的訊息還是被一個運氣不錯、及時溜走的大昭修仙者傳了回去,他就是被後續的增援隊伍找回來的。他外祖父和兩個表哥的屍骨也被送了回來,現已安葬。大昭戰後元氣大損,被迫割地求生。關靖安老將軍戰死,讓常望川在朝中更為不易,其主導的主戰派被秦太尉主導的主和派抓住機會,逼得連連敗退。
還有,他昏睡不醒,已兩月有餘。距離他與鬱離約定的時間,已過一月。拜各類突發情況所賜,此前雖少有準時,但也從未逾期這樣久。
他躺在床上焦急萬分,可尚未恢複的身體,和大昭飄搖動盪的局勢,令他陷入兩難。帝王昏庸,秦貴妃與秦太尉在一旁虎視眈眈,他一日在丞相府,哪怕仍在臥床,他們也會忌憚太虛山,不敢輕舉妄動。
可他若走了,一切便是未知。人心尚難猜測,何況是披著人皮的狼子野心,他不敢賭。
關霽陽小心地給他喂水,等他一點點抿完,擦擦他唇角:“你先好好養病,等病養好了,再去找小鬱離,他肯定不會生你氣的。”
常瀞點頭:“好,我養好了再去,阿孃你彆擔心。”
第二日,常瀞已經能靠在床上吃一些流食。冇等他高興自己的恢複速度,官兵便衝進了丞相府。他們不顧阻攔,闖入常望川的書房,自稱找到了大昭丞相與大胤通敵的文書證據。常望川與常清當即下獄。
關霽陽雲淡風輕地安慰完常瀞,讓他彆著急,在家裡呆著,自己出府聯絡關老將軍的舊部戰友,四處奔走。
他在床上焦急萬分,卻動彈不得。
姬潤沉著臉來看他,雙眼通紅,帶來了另一個令他悲痛萬分的訊息。
“陶然……陶然他出事了,有人在城外發現了他的屍體。”姬潤說著說著,聲音哽咽。
這句話忽然砸下來,常瀞甚至反應不過來,他扯扯嘴角,聲音卻是顫抖:“這玩笑不好笑。”
“我被官府叫去認領了……是他。傷口在脖子上,深可見骨,阿瀞,你說,他該有多疼啊。”
“……是誰,是誰殺了他!”
“不清楚,官府還在查。”姬潤垂著頭,走過來輕輕抱了抱他,“你要好好的。我先走了,太虛山來人接陶然,我還得去看看。你父親和大哥的事,回宮後我也會幫著問問。”
姬潤走後,常瀞一個人呆呆著望著床幔,望了很久。他還是不願相信,那個從小到大與他“沆瀣一氣”的陶然,最是仗義的陶然就這樣離開了。明明說好的,他們還要一起行俠仗義,踏遍大好河山。
又過一日,事態急轉直下,皇上似乎得了失心瘋,全然不顧大昭案件應走的流程,不顧群臣的諫言,執意判常望川,常清斬立決。次日立即執行。
短短兩日,丞相府天翻地覆。關霽陽下定決心,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小兒子房裡,她牽起嘴角,對常瀞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對不起啊,瀞兒,我冇有辦法坐以待斃,我要去救你爹和你大哥。”
常瀞慌神,看著關霽陽的神色卻說不出阻攔的話:“阿孃,不……”
你不能去……
“瀞兒,如果……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安頓好你大嫂,就走吧。要麼回太虛山,要麼去找小鬱離。總之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關霽陽說完,俯身抱了抱她的小兒子,轉身決絕而出。她取下牆上掛著的雪亮長刀,這把刀是他初習武時,阿爹找人為她專門打造的,刀刃依然很鋒利,每一天她都悉心保養,哪怕是在她身體不好的那十幾年。
她上馬,向街口奔去。遠遠便看見了自己的夫君和大兒子被刀壓著,跪在地上。
抽刀,豎砍,衝破官兵的阻礙。她崩著臉,麵對無數利刃,絲毫不懼。她的父親是大昭曾經的戰神,她也隨父親一同上過戰場,殺過敵,她是銳不可當,無所畏懼的關家女。
已經很近了,近到能看清父子倆臉上驚慌的表情。她笑著揚鞭,馬嘶鳴一聲,前撲在地,眼前一片血色。
恍惚中,她又看見了那年初遇,文弱的書生上京趕考,正巧在京郊遇上匪徒攔路劫她。書生哆哆嗦嗦衝過來,擋在她身前,讓她快走,卻在她三下五除二綁了匪徒後傻眼。
常望川奮力掙紮的身影與書生漸漸重合,關霽陽倒在地上,撐著向前爬了一寸後,再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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