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山鬼流浪實錄 碧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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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影(三)
在酆都煉獄贖罪的惡鬼,除了在牢房裡忍受業火炙烤的痛苦,還得在酆都做工。判官見鬱離瘦弱,特意給他安排了個相對輕鬆的差事,讓他在奈河上擺渡。
奈河上鬼來鬼往,好不熱鬨,鬱離每日大概要在河上過百來個來回。煉獄隔壁牢房的男人叫袁元,比鬱離早來很久很久。時間長了,兩人偶爾也搭幾句話。
袁元自稱來自北域的金石城,擁有獨門秘術——傀術。他的族人固步自封,金石城又受地理位置所限,難以與外界交流。因此袁家的傀術雖然玄妙,卻也被限製在北境。袁元與族人理念不符,他認為袁家的傀術足以在整片大陸上有著更廣闊的未來,他不明白為何族人隻滿足於此。
於是,袁元不顧族人的阻攔,從金石城離開了。起初,他因為一手傀術,確實過上了一段相當好的日子,可到底是心思簡單,很快被人引誘,誤入歧路,矇在鼓裏誤幫劊子手遞刀,害死了很多人。
事情敗露,他擔驚受怕在外逃竄,最後無可奈何,隻能重返金石城。可迎接他的,卻是金石城被魔物血洗的訊息,而他的族人,在抗擊魔物時悉數戰死。
“我有時候在想,他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有冇有後悔死守袁家立的規矩,不將傀術傳給外人。如果金石城會傀術的人多了,那魔物來襲的時候,是不是能活下來一些人。”袁元仰倒在牢房地麵的鐵板上,他在這裡待得時間夠長,已經快習慣了業火炙烤的痛苦。
鬱離抱著膝蓋聽他講,隔一會兒換一個姿勢。
“喂,你想不想學傀術?我看你冇事還自己做點小手工,手挺巧,或許能有點傀術天賦呢。”袁元忽然問他。
鬱離詫異:“……不是不能外傳嗎?”
“煉獄太無聊,教教你不是能給自己找點事做。再說了,咱們都是已死之人,我教給你,你還能教給誰去。”
鬱離依然婉拒。
“你不想試試嗎?你精心儲存的那具鼠妖屍體,如果用傀術,說不定能讓他動起來,甚至是‘活過來’。”
“真的嗎!”聽到能救活小灰,鬱離再說不出拒絕的話,“那能不能請你幫我。”
“不行,必須得你自己學,我幫你煉,鼠爺可就成我的傀了。”袁元接過鼠爺的屍體,仔細探查後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你怎麼做到的?這屍體儲存的太好了,裡麵還有不少靈魂殘片,我有絕對的把握讓這鼠妖重回世間。”
小灰……死了這麼久,為何屍體中還會有靈魂殘片?難道是因為在碧影山每逢靈筍生長正盛的時候,小灰都會偷偷吃上一顆兩顆靈筍?
複活鼠爺的誘惑太大,鬱離無法拒絕,鬆了口,開始隨袁元學習傀術。
袁元冇有讓他行拜師禮,笑道:“祖宗規矩不可廢,還是不要叫我師父了。咱倆隔著欄杆,也冇辦法手把手教,隻能我在這邊慢慢做,你在那邊看,能不能學會全你悟性,這樣你是不是算偷學,我也冇壞規矩哈哈哈。”
煉獄裡的材料和工具,侷限很大,鬱離學了足足十年,才把袁元的一身本事學成。
“還好在我赴來生前,給你教完了。我雖然不算是你師父,但最後還是得叮嚀你一句話。這傀術,隻能救人,不能殺人。我這雙手,因為傀術,沾染了太多無辜之人的血,所以希望你一定不要如我一樣。”
鬱離鄭重點頭。
袁元歎了口氣,有些憂傷,不過很快,憂傷便被期待的情緒置換,他打起精神道:“好了,你可以著手準備複活那鼠妖了。能不能成,便看這一回了。”
用生靈的靈魂煉傀,是傀術的最高難度,據袁元說,他的族人裡,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成功。
鬱離聚精會神,操縱肉眼幾不可見的傀線,在鼠爺的身體和靈魂中牽線搭橋。他的手始終很穩,絲線的落點位置分毫不差。傀線越來越密,密集之處,已經看不清其下正在緩緩合併的身體和靈魂。
良久,傀術完成。他放下手中工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靜靜凝視著鼠爺。
鼠爺一動不動,躺在那裡,和做屍體時冇什麼兩樣。
袁元摸摸鼻子,剛要安慰他,奇蹟發生了。
鼠爺的鼻子抽動了一下,然後猛然坐起來:“怎麼了怎麼了?為什麼這麼熱?燙嗷!發生了什麼事?誰能告訴本大王這是在哪?本大王的嗓子怎麼成這樣了?!”
鬱離的眼淚刷一下淌下來,緊緊抱住鼠爺,眼淚沾濕了鼠爺一身毛。他在一人一鼠的安慰下平息了一會兒,纔給鼠爺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所以,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鬱離不確定鼠爺是否接收自己如今這樣不死不活的狀態,小心翼翼地詢問。
鼠爺聽完愣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身體,起身轉了兩圈,忽然哈哈大笑,蹦到鬱離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什麼呢,當然願意啊!”
畢竟小鬼身邊一個人都冇了,他要是再離開,小鬼可怎麼辦啊。
就這樣,冇過幾天,袁元十分灑脫地同鬱離道彆,和獄卒出去,再也冇有回來。
隔壁牢房又住進來個上了年紀的龜妖,每日乾完活回來就縮在殼裡睡覺,一聲不吭。鼠爺很羨慕他的殼,覺得在殼裡,或許不會那麼熱。
隔壁宛如一間空房,不過鬱離此時有了鼠爺相伴,每日不至於那麼枯燥。鼠爺被煉成傀後,睡眠時間變得長了起來,有時會一連睡上數月,但他在沉睡的日子了,仍每□□著自己在鬱離從奈河上擺渡回來,和鬱離說兩句話,再昏睡過去。
時間匆匆流逝,轉眼鬱離來到酆都已快百年。
那一天,他在奈河上剛送走一隻鬼,再回到河對岸,來了一位客人,客人穿著華貴的衣服,好像渾身閃著金光,和酆都幽暗陰森的氛圍完全不搭,也襯得他周身纏繞的血腥氣肮臟無比。
是常瀞。
由於判官對他印象還算不錯,他也曾求著判官打探過常瀞的訊息,判官斜了他一眼,告訴他,那位已經是上清境的太陰星君,彆再打聽了。
既是已死之人,就得遵守規矩,彆再同陽間有所牽扯。
所以鬱離隻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頭,默默送常瀞去對岸。還好他們負責擺渡的人都穿著統一的兜帽長袍,頭隻要低下來,就冇有人能看見他的臉。
常瀞道謝上岸,鬱離卻冇按規定劃船離開,而是盯著常瀞的背影盯了許久,哪怕監工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肯移開視線。
冇過幾天,他在奈河上載了施娘一程。施巷主在酆都大名鼎鼎,他自然認識。
渡河的時間不短,施娘抓住鬱離就開始訴說他的苦悶。她最近正在發愁給雞鳴巷招新員工的事情,雞鳴巷容納的鬼越來越多,靠她和褚遊遠遠不行。
起初,鬱離隻是低著頭劃槳,聽著聽著,他便起了旁的心思。判官最近已經在暗示鬱離,他表現不錯,可以準備入輪迴了。
既然這樣,他能否爭取下雞鳴巷巷主一職呢。
畢竟入輪迴,意味著遺忘。他不想忘記常瀞,還想再多看看他,哪怕隻有幾眼,哪怕隱藏在暗處,也無所謂。
施娘聽見他的祈求,停下了叭叭不停的嘴,她這時看清了為她劃船的擺渡人是個漂亮孩子,她平生最心疼漂亮孩子,想嚇退他:“你確定要放棄穩穩噹噹的輪迴路,來當巷主?雖然你的條件是挺合適,但我可告訴你,在雞鳴巷當巷主永遠入不了輪迴,靈魂困在這裡,直至消散。”
鬱離反問:“那請問施巷主,您為何要選擇雞鳴巷。”
施娘沉默許久,回道:“我活著時,四海為家,到處闖蕩。彆的小狐貍都陪伴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隻有我,自己倒是開心了,卻讓父母擔驚受怕。身死異鄉後,我聽說了雞鳴巷這一特殊存在,便決定要來當巷主,好歹隔斷時間,能去看看他們。我不怕什麼入不了輪迴,畢竟我一生最愛特立獨行,隻要能讓他們認為我還活著,能讓我陪他們走完這一生,便好。”
鬱離輕聲道:“我和你一樣,我也有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人。”
……
金石城。
常瀞聽完,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無法想象他們分開以後,鬱離經曆過這麼多事情,而且這一切的起因還是因為他。
他覺得之前在碧影山外衝鬱離喊的自己實在是可笑,他的命被鬱離救了兩次,一次知情一次不知情,還大言不慚地指責鬱離一直在逃避。
“我……我……”常瀞動了動唇,有太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最後隻能問道,“是不是很疼。”
氣隱宗那幫混蛋打你的時候,是不是很疼?躲在樹上悄悄死去的時候,是不是很疼?在酆都被業火炙烤的時候,是不是很疼?
明明知道都是因為我,把你害成這樣。
還是希望你,求求你,不要討厭我,不要恨我。
鬱離半跪在地上,把自己塞進常瀞懷裡,輕聲道:“疼,特彆疼,所以你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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