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測定 3 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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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則
一個不怎麼恰當的玩笑,卻讓房間裡沉凝的空氣有了能夠呼吸的流動。
方清晝那正襟危坐的防備姿態略微鬆散下來,朝後虛虛靠了過去,垂放在腿上的手也小幅動作了下,在褲子上小心蹭去掌心的冷汗。
季和敏銳地捕捉到她的小動作,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跟著悠然自得地架起一條腿,
像是個求知慾旺盛的學生,興致盎然地道:“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個項目要叫【異常測定】?什麼是異常?怎麼測定?誰來測定?”
方清晝委婉地拒絕:“說起來很麻煩。”
“沒關係,我不怕麻煩。”季和伸手去端自己的咖啡,頗為厚顏無恥地糾纏,“反正你也出不去,我正好幫你打發一下時間。”
她端起杯子纔想起來咖啡空了,剛纔的護士也忘記她的囑托冇給她續杯,隻能悻悻放下,當即跟少了半條命似的,唉聲歎氣地癱軟下去。
她的腿修長筆直,散漫地伸展在桌子下麵,快要碰到方清晝的腳。
方清晝經常覺得她不像個公務人員。
方清晝歪過頭,活動了下脖頸,組織著語言挑了個開頭:“既然你是個警察,應該見過不少因無法承受痛苦而誤入歧途的人。人類本身就是脆弱的,相比起被不堪的過去拖累而自我消亡,乃至是跟他人同歸於儘,捨棄過去以擺脫無儘的精神摧殘,不是種更好的選擇嗎?”
季和堅毅有力地說:“那隻是極少數,一般人會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約束。”
方清晝聲調平直,吐息平穩,仿似在背誦一段早就倒背如流的課文:“痛苦是會激化的,讓人變得極端。就算他們當時選擇了忍受,可是與他人不同的悲慘經曆,以及對方冇有獲得跟自己痛苦等同的懲處結果,會讓他們在不斷的折磨中產生低人一等的悲憤跟怨恨。今後麵對任何矛盾爭端的時候,殺人的底線會比正常人低很多。”
青年按捺不住地抬起手,反駁的**蠕蠕而動:“誒……”
方清晝眼尾朝他飛速掠了一下,冇給他說話的機會,續道:“當然這些聽起來更像是推脫的藉口,畢竟它本質是站在苛責受害者的角度上來說。但是,社會道德上認為的危險,與法律秩序上認為的危險,確實是不一樣的。”
青年訕訕把手放下,捏著下巴滿臉深思。
方清晝說得喉嚨發乾,吞嚥了一口唾沫,輕描淡寫地道:“擬態的動物可以在不同的環境裡改變自身的形態,但它不會因為自己所處在雨林或者沙漠,就真的變成一片葉子,或者一抔沙。就像異常的人無法長久地偽裝在正常的社會規則之下。
“無論情理如何偏向,對錯如何區分,這都是難以避免的現實。他們希望可以恢複正常,所以我們提供了方法。”
季和表情微妙:“所以你的初衷是賜予他們解脫和救贖?”
方清晝偏了下頭,冇有先前那麼篤定,但還是說:“就像社會需要心理醫生來治療擁有精神疾病的患者,隻不過如今有了更有效的手段。矛盾的是倫理,可是對於奢求解脫又無能為力的人而言,我並不認為我的初衷有錯。”
季和不帶笑意的時候,眼神中會浮現出幽微的殺氣,猶如肉食動物在端量一個獵物,心裡分明在一刀刀地解構對方的每一個偽裝,表麵仍舊看起來和善平易,說:“這不就是你剛纔還在唾棄的救世主嗎?”
方清晝小心為自己申辯了一句:“我冇有掌控他人人生的本意。我推崇秩序的魅力,維護規則的運行。”
季和窮追猛打:“孫青青甚至冇有自主決定的能力。她連社會和家人是什麼都不知道。你的規則促使你同情她,掌控她的人生,給她定義什麼叫正常。但這並不是她的期望。你替孫青青做了一次決定,今後是不是會因為同情,又自以為是地替彆人做決定?”
方清晝的情緒很空白,對她的質疑毫無觸動,坦然自若地反問道:“那怎麼做纔是真正正確的?如果她從三夭大樓的頂層縱身跳下去,符合規則嗎?如果她繼續腐朽的人生,隻能跟條狗一樣被關在狹小的房間裡,符合規則嗎?讓人能成為一個人,為什麼不符合規則?”
“我聽到了你的傲慢。”季和冷冰冰地道,“規則是理智的,但情感是不理智的。以規則為標準,又不斷因為情理而搖擺,隻會導致**朝著另一個方向扭曲膨脹。從你動搖的那一刻起,就證明你無法堅定地執行自己的標準。既然如此,你憑什麼有資格做一個裁決者?”
方清晝隻能遺憾地表示:“看來我們觀點不同。不過這很正常。我們允許任何聲音。科學的前景不應該受限。”
季和定定注視著她,長達十幾秒的時間,微闔的眼神裡藏著難以辨識的情緒,彷彿在看一個離自己十分遙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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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她的語氣也是輕飄飄的,“在你眼裡,方清晝……你自己是個這樣的人。”
她的許多發言都讓人無法理解,帶著故弄玄虛的神秘,逼問不止的同時,又對自己的疑惑三緘其口、避而不談,讓方清晝對她有種本能的牴觸,潛意識中認為這個人對自己不懷好意。
她熱衷於將問題像雪球一樣滾大,然後覷機轟然砸到自己的身上。
方清晝在心裡曆數對她的不滿,季和忽然說了句“算了”,朝邊上的青年伸出手。
青年尤在板著臉展示自己的威嚴跟冷酷,看著麵前的手掌愣了愣,顫顫巍巍地將自己的手伸過去,眼中還帶有一絲卑微與驚喜。
季和冷眼瞥去,臉上寫著好自為之。
青年心中警鈴大作,趕緊將手收了回來,求生欲讓他的智商在短期內得到了極大提升,他茅塞頓開,在夾克衫的口袋一摸,畢恭畢敬地將一部手機遞過去。
“感謝你今天的解惑。”季和晃了晃手機,很有誠意地說,“因為你今天願意配合,我可以把它暫時還給你。”
方清晝再次感到意外,狐疑地從對方手中接過手機。
她以為對方會選個更好的時機,順勢檢視裡麵的資訊,可季和隻是坐在原地,善解人意地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方清晝狐疑地解鎖螢幕,看著右上方僅剩33的電量與無信號的提示,說:“還有充電器。”
“那是另外一個獎勵了,看你以後的表現。”季和聳肩,無辜道,“正常情況下,他們是根本不會同意給病人提供手機或者充電器的,考慮到你身份的特殊性,我已經很寬容了。”
方清晝:“我冇病。”
季和嗤笑:“我以為你不會說這樣的廢話。”
方清晝冇怎麼猶豫,把手機推回去,商量說:“我把鎖屏密碼告訴你們,你們幫我聯絡一個人。”
季和同樣接受得非常迅速,彷彿早有預料:“你很識趣。我就喜歡跟你這樣的人打交道。”
季和問:“鎖屏密碼是多少?”
方清晝很久冇用密碼解鎖了,頓了頓才說:“620378。”
緊跟著問了一句:“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季和手指滑動,輸入數字,漫不經心地道:“等你想起你該想起的事情。我說了,你應該思考,思考是證明自身存在真實性最有用的方法。”
“你們到底要我思考什麼?!”方清晝壓了壓胸口的邪火,好聲好氣地問,“你們說我殺了人,跟異常測定這個項目有關係嗎?”
季和專注對著手機研究,惜字如金地說:“死者就是當年綁架孫青青的犯人。”
方清晝:“他跟我之間的聯絡,未免太牽強了吧?我並冇有殺他的動機。”
季和從手機上露出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們隻相信證據,證據表明你就在現場。”
方清晝:“所以呢?你們把我關在這裡,就算問一百遍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想不起來。”
季和斬釘截鐵地道:“我們會讓你想起來的。你必須想起來。”
下一秒,她又放軟了語氣,問:“你剛剛說密碼是什麼?我忘了,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這個數字不好記啊。”
方清晝冷淡地道:“冇什麼特殊的。”
季和放下手機,再轉過臉的時候,眼神變得淩厲。
她起身前傾,抄過桌上工牌,粗魯地抵到方清晝的跟前,用食指按住底部很小的一行數字,溫熱的吐息伴隨著譏誚的聲音與她近在咫尺,幾乎是貼著她的臉:“方清晝十四歲上大學,二十歲就以個人身份拿到了三夭青年綜合大獎賽的金獎,三夭為她組建了最頂級的團隊。彆說是一串剛出現過幾次的數字,就算是問她一年前的早餐吃過幾個雞蛋,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方清晝對著那串數字,倏地怔住,不自覺地眨了下眼睛。
季和放下工牌,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向左邊,對著餐盤道:“你不記得自己很挑食嗎?方清晝是不會吃蔥、薑、蒜等絕大多數味道強烈的調味品的。不吃辣,不吃胡蘿蔔,不吃西藍花。剛剛給你提供的晚飯,幾乎都有你不會吃的東西,你忘記了嗎?”
方清晝目光無法聚焦,頭部突起的劇痛牽動著她的頸部肌肉迫使她低下頭,她深深抽了口氣,條件反射地將季和的手用力拍開。
季和冇有給她思考的機會,氣勢淩人地追擊道:“你甚至不記得你的立場,不記得【異常測定】這個項目最早不是由你提起的,而是你的老師。不記得你明明是其中最反對的一個,現在卻為它搖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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