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死後,全世界都在騙我 外傳二:鎮惡黑尺[番外]
外傳二:鎮惡黑尺
【序】
卻說三十六年前,那盞術魔頭雖已伏誅南海,然其遺毒尚存。
幽隱城中,軍機府為其舊部“李氏三雄”所掌。長兄李慶骨,次弟李慕盞,末弟李悅術,聞其名可見其心,皆以承魔頭衣缽為榮。
三雄治下,城中百姓如墮無間。苛捐雜稅,加增有時;軍士爪牙,橫行無忌。民不聊生,時日曷喪。
正是:
魔頭雖去威猶在,小鬼當家惡逾犼。
城南陋巷,藏汙納垢,走著進去,背著出來,人稱“馱屍”。巷中少年,年方十七,父母皆喪軍機府酷吏之手,獨與其胞妹相依為命。
其人天生筋骨強健,於屍山血海中練出一身奪命拳腳,專於黑市為人護衛、討債,一拳可裂木牌,人送諢號“辟甲拳”。
其名,凡敵龍。
【一】
拳頭砸在臉上,和砸在浸了水的厚皮甲上差不多。
先是沉悶的一響,隨即是鼻梁骨斷裂時,令人愉悅的“哢嚓”脆音。
溫熱的血濺在凡敵龍的手背上,滑膩,帶著一股銅腥氣。
他鬆開手,任由那個滿臉橫肉的賬房先生像一袋失去支撐的爛肉般滑倒在地,發出豬一樣的哼哼。
賬房先生身後,兩個護衛打扮的漢子握著刀,卻一步也不敢上前。他們的眼神,像兩隻在雪地裡撞見餓狼的兔子。
凡敵龍沒有看他們。
他蹲下身,從那賬房先生的內兜裡,摸出三枚沾著血汙的銀判。
他用對方尚算乾淨的衣角,將銀判上的血仔細擦乾,直到那粗糙的紋路在昏暗的巷子裡映出微光,才滿意地揣入懷中。
這是今天的法辦,就是兩個地痞!”
“我爹為了護著我大哥,被他們一刀捅穿了肚子!臨死前,他還抓著我的手,讓我……讓我不要尋仇!”
他踉蹌著,一拳砸在身旁的石磨上,指節瞬間鮮血淋漓。
“我聽了他的話。”石奇看著自己流血的拳頭,哽咽著笑了起來,哭聲斷斷續續,“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求他們高擡貴手,想治好我大哥的腿。”
他猛地擡頭,死死地盯著凡敵龍。
“他們在我大哥傷口上塗砒霜!我眼睜睜看著他,在我麵前,疼了三天三夜,活活疼死的!”
“不尋仇?!”石奇的聲音淒厲如鬼嚎,“這就是‘不尋仇’的下場!”
他從懷中,摸出一本被雨水浸濕大半的《解元針法》,狠狠地摔在凡敵龍的腳下。
“這是我家傳的東西。不是用來救人的,是用來殺人的!每一個xue位,都對應著一種死法!我爹把它藏了一輩子,當它是怪物!它纔是我石家唯一的活路!”
他指著地上的麻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燃燒著瘋狂的火焰。
“你想殺他,可以!我幫你!我有一百種方法,能讓他死得無聲無息,暴病而亡!但是,凡敵龍,你聽清楚了!”
石奇一把揪住凡敵龍的衣領,幾乎是臉貼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道:
“殺了他,你就再也回不了頭了!我們,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我們不光殺一個李慶骨的小舅子,我們要掀了李家這三兄弟的桌子!是要把整個軍機府,都拽進這攤泥裡!你死了,我給你收屍。我死了,你替我報仇。”
“你妹妹,我護著!我家的香火,你接著!你敢不敢?!”
凡敵龍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瘋魔的年輕人。
他看著那雙比馱屍巷裡所有亡命徒都更瘋狂、更決絕的眼睛。
良久,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一起,乾大事。”
他走到麻袋前,手起刀落。
雨聲淹沒一切。
半個時辰後,內堂。
石奇用藥酒塗抹著凡敵龍手上和臂膀的瘀傷。
凡敵龍看著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
“真他媽疼。——那根尺子,是你自己打的?”
石奇點了點頭。
“用我家搗藥的鐵杵改的。無鋒,無刃,打在人身上,隻傷筋骨,不見血。這是我爹……最後的規矩。”
【四】
又是一年。
石奇送來的藥,從一月一包,漸漸變成了一月三包。
藥渣在牆角堆成了小山,屋子裡的苦味比馱屍巷的腐臭味還濃。
最終,那咳嗽聲還是停了。
凡敵龍坐在妹妹冰冷的床沿,坐了整整一夜。
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隻是用一塊濕布,一遍遍擦拭著妹妹那張因長期發熱而泛著不正常潮紅的小臉。
天亮的時候,石奇來了。
他帶來了一副乾淨的、雖然有些舊,但好歹沒有補丁的壽衣,和兩錠沉甸甸的銀子。
凡敵龍沒有看他,也沒有看銀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奇身後那片灰濛濛的天空上。
“我要進軍機府。”
他說。
“大事。”
像是從石頭縫裡擠出來的兩個字。
石奇沉默了片刻,將壽衣和銀子放在桌上。
“好。”他說,“我幫你。”
幽隱城外,軍機府新兵營,校場。
凡敵龍赤著上身,古銅色的麵板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疤,麵前是三個同樣精壯的軍士。
“辟甲拳!辟甲拳!”
圍觀的士卒興奮地嘶吼著,將手中的銅板和酒囊押在各自看好的人身上。
凡敵龍動了。
他沒有用拳。
他直接撞進了三人中間。
肩膀撞在軍士的胸口,那人像被攻城槌擊中,口噴鮮血、倒飛出去;手肘砸在軍士的下頜,骨裂的脆響清晰可聞;軍士試圖從背後鎖住他的脖子,凡敵龍甚至沒有回頭,隻是猛地向後一靠,用自己的後腦勺,狠狠撞在對方的鼻梁上。
一切都在三息之內結束。
凡敵龍站在三具呻吟哀叫的胴體中間,胸膛劇烈起伏,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從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滑落。
他擡起頭,目光穿過喧囂的人群,看向校場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穿著軍醫長衫的身影。
一月後。
凡敵龍從榻下摸出一張紙條。
紙上是新兵營一個什長的生平、喜好、仇家,以及……他最近輸在賭坊裡的數目。
他將紙條默默看完,吞進口中。
第二天,那個什長的屍體,出現在馱屍巷的臭水溝裡。
凡敵龍頂替了他的位置。
石奇的藥鋪裡,傷患開始變多。
來的都是軍機府的底層士卒。斷了胳膊的,折了腿的,被刀砍了背的。
石奇從不問他們是怎麼傷的,也從不收錢。
他隻是沉默地為他們接骨、縫合、上藥,然後遞給他們一張寫著忌口的方子。
偶爾,他會問一句:“最近,李大爺又添了幾個小老婆?”
或者:“聽說,李二爺又從外麵弄了批好貨?”
士卒們大多含糊其辭,但總有那麼一兩個,會在某個疼痛難忍的深夜,或是某個感激涕零的清晨,多說幾句。
石奇會把這些話,都記在一個從不上鎖的賬本裡。
他的醫術越來越好,賬本也越來越厚。
藥鋪後院。
石奇將一根三尺長的鐵尺舞得密不透風,尺影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道黑色的漣漪。
凡敵龍坐在一旁,一邊喝酒,一邊看著。
“你的招式,太死板。”凡敵龍放下酒碗,“都是你那書上看來的東西。樣子貨。”
石奇收尺而立。
“那你教我。”
“我不會教。”凡敵龍說,“我隻會殺人。”
“那就教我殺人。”
凡敵龍看著他,看了很久。
他站起身,從石奇手中拿過那根鐵尺,掂了掂。
“這東西,不好殺人。”
“我不想殺人。”石奇說,“我隻想讓他們……聽話。”
凡敵龍咧嘴一笑。
他用鐵尺的邊緣,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劃過。
“想讓人聽話,就要讓他知道,你的這根尺子,隨時能切開他的喉嚨。”
他將鐵尺扔了回去。
“明天起,卯時來校場。彆穿你這身酸臭的衣服。”
自那天起,石奇的藥鋪,每天都會晚開門一個時辰。
軍機府的校場上,多了兩個在黎明前赤膊對練的瘋子。
【五】
“……所以,隻要李爺您點個頭,碼頭‘鐵砧巷’的孝敬,以後就全歸您。我們凡哥說了,他敬您是條漢子,有錢,得大家一起賺。”
軍機府渠帥、李氏遠親李重的宅邸裡,石奇正襟危坐,將早已擬好的說辭侃侃而談。
李重捏著酒杯,眯著眼,不置可否。
“凡老弟倒是大方。”他嘿嘿一笑,“可我怎麼知道,他不是拿我當槍使?李慶骨那老東西,可不是好惹的。”
石奇正要引經據典,分析其中利害,身後的凡敵龍卻突然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頭,你先出去。”
石奇一愣,卻還是依言退下。
凡敵龍大馬金刀地在李重對麵坐下,自顧自倒了一碗酒。
“李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凡敵龍灌下一口酒,抹了把嘴,“咱馱屍巷裡,有兩隻老狗,都想搶一個牆角做窩。一隻狗呢,仗著自己牙尖嘴利,天天齜著牙嚇唬人。另一隻呢,就聰明點,它不叫,它天天去給巷子口那頭看門的老狼送肉。”
李重的眼神動了一下。
“後來啊,”凡敵龍笑道,“有一天,那老狼吃飽了,溜達過來,一口就把那隻齜牙咧嘴的瘋狗給咬死了。另一隻狗呢,就安安穩穩地,把那牆角占了。”
凡敵龍湊上前,壓低了聲音。
“李爺,您說,那老狼為啥要咬死那隻瘋狗?”
李重沉默。
“因為它叫得太響,吵到老狼睡覺了。”凡敵龍靠回椅背,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李慶骨,就是那隻瘋狗。而您,是那頭隻想安穩過日子的老狼。現在,我這隻送肉的小狗崽子,想請您幫個忙,把那隻瘋狗給踹了。事成之後,巷子裡的骨頭,您隨便挑。”
李重看著凡敵龍,看了很久,最終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說得好。”
門外,石奇靜靜地聽著。
【六】
半月後。
石奇帶著凡敵龍,出現在城西一處“石記分堂”的內堂。
“都解決了?”凡敵龍問。
七八個內鬼被捆得結結實實,嘴裡塞著布條。
“解決了。”
石奇那身軍醫的長衫上,濺了幾點暗紅的血跡,手中的黑尺還在微微滴血。
凡敵龍皺起了眉,他看到角落裡,還躺著一個他認識的、曾經一起喝過酒的老兵。
“老王頭也反了?”
“他收了李慶骨的錢,想給你下毒。”
凡敵龍沉默了。
石奇走到他麵前,將那根染血的黑尺遞過去。
“你來辦。”
凡敵龍看著那根尺子,又看了看角落裡那個不斷掙紮、眼中滿是哀求的老兵,握著刀的手緊了又鬆。
“廢了他吧。”凡敵龍彆過頭。
石奇搖了搖頭。
“拔草要燒根。”
他看著凡敵龍,一字一頓。
“你若不動手,下次死的,可能就是我。”
凡敵龍猛地回頭,死死地盯著石奇。
石奇的眼神平靜如水,卻冷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如果你不辦,就我來辦。以後都由我來辦。”
【七】
又過了五六年。
馱屍巷,還是那個馱屍巷。
隻是巷口的石記藥鋪,換上了“軍機府官藥局”的牌子。
凡敵龍坐在軍機府官署裡,曾經屬於李慶骨的椅子上,身上穿著那件總覺得不合身的玄色官袍。
他看著窗外。
幽隱城的雨,永遠也下不完。
石奇推門而入,他已經多年不著長衫,而是一身沒有品階的緋色勁裝。他將一份沾著血跡的卷宗放在桌上,聲音平靜無波。
“都解決了。我親自廢了李悅術,關進了水牢。李慕盞按約定,給了他一艘船,讓他滾去東海了。鐵砧巷的孝敬,已經送到李重家裡去了。”
凡敵龍“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死了多少弟兄?”
“十七個。包括……老王頭的小兒子,他非要跟著衝第一陣。”
凡敵龍的肩膀微微一顫。
石奇走到他身邊,將一杯熱茶推了過去。
“後悔了?”
凡敵龍端起茶杯,滾燙的茶水入喉,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
“我在想,我妹妹如果還活著,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認不出我。”
石奇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不知道。但是,從今以後,這幽隱城裡,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凡家妹妹,死在那種破地方了。”
【八】
石奇將帶血的手帕扔進火盆,看著它蜷曲、變黑,最終化為一縷嗆人的飛灰。
他推開官署後堂小灶房的門。
一股濃鬱、霸道的海魚香味,混著灶膛裡的煙火氣,撲麵而來,將他鼻頭殘餘的血腥衝得一乾二淨。
凡敵龍背對著他,寬厚的肩膀幾乎擋住了半個灶台。他身上係著一條不怎麼合身的粗布圍裙,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長柄木勺,撇去鍋裡翻滾的白沫。
“最後一個釘子,拔了。”
石奇的聲音在隻有“咕嘟”聲的灶房裡顯得有些突兀。
“嗯。”凡敵龍沒有回頭,“手尾乾淨嗎?”
“乾淨。”
“那就好。”
凡敵龍將撇出的浮沫倒掉,又拿起另一把乾淨的勺子,舀了一點湯汁,湊到嘴邊吹了吹,然後極輕地抿了一口。
他似乎對味道很滿意,臉上露出石奇從未見過的的神情。
“石頭,你來嘗嘗。”
他舀了一勺湯,遞到石奇麵前。
石奇看著那勺散發著滾滾熱氣的乳白濃湯,沒有動。他的目光,落在凡敵龍那雙握著勺柄的手上。
那雙手,骨節粗大,布滿老繭,虎口處還有一道陳年的刀疤。
石奇親眼見過這雙手,如何毫不費力地捏碎一個人的喉骨,也見過它如何緊緊攥著刀柄,在雨夜裡捅進敵人的心窩。
而現在,這雙手,正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穩穩地握著湯勺。
“阿寧最近沒什麼胃口,”凡敵龍說,“大夫說,喝點魚湯補補身子。”
石奇終於低下頭,喝了那口湯。
很鮮,也很燙。
但他嘗不出任何味道。
他看著凡敵龍的側臉,那張在馱屍巷裡永遠寫著狠厲與麻木的臉,此刻竟因灶膛的火光和氤氳的熱氣,顯得有些模糊。
石奇伸手,握緊了腰間的黑尺。
那冰冷的、堅硬的觸感,才讓他感覺自己真的站在這間小小的、溫暖得有些虛無的灶房裡。
【九】
卯時末的晨光,剛剛刺破幽隱城上空厚重的鉛雲。
校場上隻有石奇一人。
黑尺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密不透風的殘影,尺風割裂潮濕的空氣,發出“嗚嗚”的淒厲聲響。
他的招式沒有半分醫者的慈悲,每一記揮出,都精準地指向人體最脆弱的關節與要害。
當最後一式收儘,漫天尺影斂於一點,他緩緩吐出一口白氣,氣息平穩綿長。
“石頭,你的尺法,現在連我都看不透了。”
凡敵龍的聲音從場邊傳來。
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身上穿著家常的便服,手裡提著一個食盒。
石奇收尺而立,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
“你太久沒練了。”
“嗨,打打殺殺的事,有你的朱砭司就夠了。”
凡敵龍不以為意地笑笑,走上前,開啟了食盒。
一股混著麥香和肉香的熱氣蒸騰而出。
“來,嘗嘗,剛出爐的肉包子。豹兒昨晚鬨了一夜,天快亮才睡,正好起來給他娘弄點吃的。”
石奇接過包子,咬了一口,麵皮暄軟,肉餡鮮香。
他看著凡敵龍。
中年男人那張剛毅的臉上,正洋溢著父愛的光彩。
“你身上的殺氣。”石奇說,“淡了。”
“殺氣重對孩子不好。”凡敵龍回答得理所當然。
就在此時,一名身著緋衣的探子如鬼魅般出現在校場邊緣,對石奇做了個隱蔽的手勢。
石奇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他將剩下的半個包子塞進嘴裡,對凡敵龍說:“你先回吧,我再練會兒。”
“彆練太晚,注意身體。”凡敵龍把整個食盒都留在了石台上,轉身。
腳步甚至帶著幾分輕快。
石奇走到探子麵前。
“說。”
“李悅術的舊部去了碼頭。”
石奇點了點頭。
“盯住。”
探子無聲地退去。
石奇獨自站在空曠的校場上,晨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他看著石台上那盒還冒著熱氣的肉包子,看了很久。
最終,他沒有再碰一下。
他提起那根黑色的鐵尺,再一次開始揮舞。
這一次,尺風比之前更加淒厲。
【十】
軍機府外的凡氏宅邸——而非多年後的凡氏彆院。
火光將凡敵龍的臉映成一片橘紅。
他沒有動。
他看著房梁像燒斷的肋骨般塌落,砸在搖籃上,濺起熾白的火星和焦黑的木屑。
他看著兩個在火焰中蜷曲、變黑的,小小的身體,聞著那股他曾在戰場上聞過無數次的、人肉燒焦的甜膩氣味。
石奇從煙霧中衝出,背上扛著一個女人。
女人的頭發被燒掉了大半,臉上滿是煙灰和淚痕,眼神空洞,像一尊被燻黑的泥塑菩薩。
石奇將她放在地上,跪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的唾沫裡帶著黑色的煙灰。
“……嫂子……嫂子還活著……”
石奇嘶啞地說。
凡敵龍緩緩轉過頭,看著那個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虎兒和豹兒的娘親,他的阿寧。
她沒有看他,也沒有看那片火海。
她隻是呆呆地看著自己被灼傷的手心,嘴裡發出受驚的無意義嗚咽。
凡敵龍伸出手,想去碰碰她,手指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那隻曾經能一拳裂開木牌、能毫不猶豫擰斷人脖子的手,此刻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收回手,慢慢地、重新轉向那片將一切都吞噬殆儘的火焰。
雨開始下了。
不大,淅淅瀝瀝,澆在灼熱的瓦礫上,激起一陣陣白色的蒸汽,帶著一股嗆人的味道。
石奇扶著牆,掙紮著站起來,走到凡敵龍身邊。
“我去抓人。”
石奇說。
凡敵龍沒有回答。
他就那麼站著,在雨中,在廢墟前,像一尊正在被雨水衝刷、漸漸失去顏色的石像。
直到天亮。
【十一】
軍機府官署的主廳,像一口密不透風的鐵棺材。
凡敵龍坐在主位上,用一塊乾淨的白布,一遍遍擦拭著兩片小小的、已經被燒得變形的銀鎖片。
他擦得很仔細,很慢。
在他眼裡,那不是兩塊廢鐵,是世間最珍貴的璞玉,卻記載著他永遠無法補救的錯誤。
堂下跪著十幾名軍機府的渠帥和佰長,一個個噤若寒蟬,頭都不敢擡。
石奇站在凡敵龍身側,麵無表情。
“……屬下失職,未能察覺賊人潛入,請太尉降罪!”
一名渠帥終於忍不住,叩首在地。
凡敵龍擦拭的動作沒有停。
他甚至沒有擡眼看那名渠帥,隻是用近乎閒聊的溫和語氣問道:
“張渠帥,我記得,你家的小子,今年該有五歲了吧?”
那渠帥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是……是,太尉……”
“會背《步天歌》了嗎?”凡敵龍繼續問,聲音依舊溫和。
“會……會了……”
“嗯,好孩子。”
凡敵龍點了點頭,將擦乾淨的銀鎖片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錦盒裡,蓋上蓋子。
他站起身,緩步走到那名渠帥麵前。
他俯下身,親手將抖得像篩糠一樣的老臣扶了起來,甚至還替他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
他的笑容和藹可親,像一個鄰家的長輩。
“張渠帥,你是個好父親。”
他說。
然後,他抓起桌案上那方沉重的端硯,用儘全力砸在張渠帥的頭頂。
“砰!”
一聲悶響。
混雜著腦漿的鮮血和墨汁,濺了離得最近的幾名軍官一臉。
張渠帥一聲未吭,軟軟倒下去。
凡敵龍將手中的端硯隨手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仔細拭去手上的血汙。
他重新回到主位坐下,聲音恢複了那種溫和的、不帶一絲火氣的語調。
“誰還想跟我聊聊家常?”
滿堂死寂。
【十二】
石奇的藥鋪裡,充斥著苦澀的藥味,讓他想起多年前,馱屍巷那間屬於“辟甲拳”和他妹妹的小房間。
凡敵龍的妻子坐在窗邊,懷裡抱著一個用舊衣服紮成的布娃娃。
她對著布娃娃,不知疲倦地哼著不成調的《步天歌》,眼神空洞,對周遭的一切都毫無反應。
石奇將一碗黑褐色的湯藥端到她麵前,柔聲道:“嫂子,該喝藥了。”
女人沒有理他。
石奇歎了口氣,從懷裡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在女人的頸後輕輕一刺。
女人的身體瞬間僵住,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
石奇將湯藥一勺一勺餵了進去。
【十三】
斬首李悅術及其餘孽後,“四公之治”前夜。
幽隱城議政大殿,氣氛肅殺。
“……我軍機府數千渠衛枕戈待旦,足以蕩平一切不服!”
凡敵龍重重一拍桌案,聲如悶雷。
他雙目赤紅,彷彿一頭即將擇人而噬的猛虎,將整個軍機府的鐵血煞氣都壓在談判桌上。
道學府的文仲禮須發微顫,天樞院的倪元器則將手中的機括捏得更緊。
就在此時,一直站在凡敵龍身後、如同一尊影子的石奇,緩步上前。
他用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一一掃過在場的人。文仲禮、倪元器兩個地頭蛇,以及南首那位,深不可測的海神堂主。
他手中的“鎮惡尺”,在指間無聲地轉動著,劃出一道道黑色的殘影。
一個即將失控的瘋子。
一個說一不二的劊子手。
龍婆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凡太尉,”她緩緩開口,“稍安勿躁。”
凡敵龍臉上的暴怒瞬間消失,他深吸一口氣,重新坐下,臉上竟又恢複了那種溫和的笑容,彷彿剛才的雷霆之怒隻是一場幻覺。
“龍婆大人說的是。是凡某失態了。”
他端起茶杯,對著眾人舉了舉。
“諸位,咱們……繼續談。”
【十四】
又是四五年過去。
凡敵龍的妻子寧氏,抱著已經會笑的女兒,坐在窗邊的搖椅上,停止了呼吸。
她走的時候,臉上依舊帶著滿足的微笑。
石奇為她合上了眼睛。
他抱起那個咯咯笑的女嬰,走進凡敵龍的書房。
凡敵龍正在秉燭夜讀,批示一份關於中南國動向的軍報。
“嫂子走了。”石奇說。
凡敵龍握著筆的手,停住了。
他沒有擡頭,也沒有說話。石奇將女嬰放在他麵前的桌案上。
“……她是你唯一的女兒。她叫什麼?”
凡敵龍終於擡頭。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石奇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凡樂。”
他說。
像是從石頭縫裡擠出來的兩個字。
“快樂的樂。”
凡敵龍說完,疲憊地癱坐在椅子上,卸下所有偽裝,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那輪殘月。
“石頭。”他聲音沙啞,“你說,我們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麼?”
石奇沉默了片刻。
他走到窗邊,看著凡敵龍天天看的東西,看著那座在月光下如同泥坑一般汙濁的幽隱城,緩緩道:
“我不知道。”
“但我想著,有一天,像樂兒這樣的孩子,可以不用活在這樣的世道裡。”
【終】
幽隱城,軍機府官署。
凡太尉正對著輿圖思索。
石奇則坐在他的對麵,將剛剛到手讀完的《望南驛驚變》話本輕輕合上。
他瞥了一眼旁邊桌案上,那份即將封緘的“青樊閣重犯”卷宗。
凡敵龍頭也不擡地問:“怎麼,你還在想那兩個女娃的事?”
石奇苦笑,點了點頭。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滿腔救世熱血、行事卻冷酷無情的藥堂小子,和那個外表狠惡,卻隻想保護妹妹的街頭武人。
幽隱城軍機府的石司正提起朱筆,在那份卷宗的結尾,寫下了一行批註:
“捨身取義非真義,入得汙泥方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