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一個人的「雙人聯展」
一個人的「雙人聯展」
轉眼到了多風的季節,風從大龍峒山丘上的圓山大飯店方向過來,呼呼呼吹著,整個入秋的台北盆地像氣流中迴旋的落葉繽紛,籠罩著揮之不去的蕭索,卻金燦燦的,浮光照人。
台北市立美術館,宏偉的現代建築靜立於都市的喧囂之中。
二樓一間雅緻的貴賓休息室。安允諾佇立窗前,目光越過玻璃,投向遠方,唇邊噙著一抹釋然的微笑,恬淡得如同雨後初晴的天空。
好多「曾經」都過去了。
安允諾一身剪裁得宜的黑色套裝,襟前彆著白銀和水晶鑲成的小小波斯菊,她悠悠地想著一些事,試著讓自己寧靜下來。
台北,一個渡口一般的城市,迎來送往之間,見證著不同人生階段的同一個自己。
出發,歸來,但或許萬水千山走遍,卻才終於發現,真正最想去的那個遠方,其實是一開始出發的這片土地,人生是這樣的,愛情,也是。「隻要是出發,都是好的。」以前,作家三毛演講的時候總會這樣說,而他把這句話當成了信仰,這樣說了,引領著她,也真的做了。
窗外,美術館前廣場上,兩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正與一麵巨大的展覽海報搏鬥。
《靈魂的溫度:當代攝影大師雙人聯展》幾個大字在風中獵獵作響。
海報正中央,是一雙蜷曲、變形的手部特寫,黑白影像沉靜卻充滿張力,指節嶙峋,麵板乾癟,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然而,那姿態卻是奮力向上伸展的,彷佛要抓住最後一縷光線,榨乾生命最後一絲熱度。
那是一種掙紮的力量。
底下,一排立型海報隨風輕搖,其中一麵綁在支架上的繩索鬆脫了,海報一角被風掀起,拍打著支架,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一個工作人員個子稍矮,踮著腳尖,徒勞地想抓住那根被風吹得亂舞的繩子。
另一個想上前幫忙,卻險些鬆脫了自己手中固定好的另一角,一時手忙腳亂。就在這時,一道身影輕盈地躍起,纖細的手指準確地抓住了那根調皮的繩索,穩穩地遞到工作人員手中。
「啊…謝謝,謝謝妳!」工作人員額頭冒汗,連聲道謝。
安允諾微微一笑,聲音溫和:「沒事,你們辛苦了。」
兩個年輕人迅速將繩子兩端牢牢綁好,這才擡起頭,看清了眼前這位穿著精緻禮服、氣質脫俗的女子。她的臉龐,與身後海報上那張沉靜美麗的麵容,緩緩重疊。
安允諾對他們再次頷首微笑,轉身,姿態優雅地走向美術館側門。
「剛剛…剛纔是安允諾老師?」較高的那位工作人員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稍矮的另一位看著她略顯圓潤的腰身,低聲說:「她…她不是懷孕了?還跳那麼一下…」
高個子不自覺歎了口氣:「嗯…就感覺,杜墨老師還依然陪著她。」
盛裝的安允諾,身影娉婷,融入了美術館內流動的人聲笑語,消失在側門的陰影裡。
台北市立美術館內,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空氣中浮動著昂貴香水、細致香檳與無形藝術交織蒸騰的氣息。
《靈魂的溫度:當代攝影大師雙人聯展》的開幕酒會,無疑是今夜台北城最灼人眼目的一處焦點。鎂光燈如驟雨般此起彼落,閃爍得幾乎令人睜不開眼。
然而,酒會即將揭幕,萬眾期待的其中一位攝影大師,安允諾,卻遍尋不著。
美術館休息室外的走廊上,空氣裡都透著一股焦灼。
賀曜陽一身剪裁合度的深色西裝,懷裡抱著一大束怒放的波斯菊,腳步急促,眉頭緊鎖。
緊跟在他身旁的歐米娜,曳地長裙勾勒出她名模的完美身段,此刻也斂去了平日的豔光四射,臉上寫滿擔憂。
穆野從後方快步追上,聲音壓得低沉:「怎麼回事?聽說阿諾不見了?揭幕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賀曜陽腳步未停,壓低聲音:「都正在找呢!這丫頭永遠都這樣,不顧前不顧後…」
三人在貴賓休息室門口停下。歐米娜深吸一口氣,擡手,試探性地輕敲了兩下門板。
門內傳來平靜的聲音,竟還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請進。」正是他們印像中那個不管不顧的安允諾。
歐米娜與賀曜陽交換了一個眼神,帶著幾分訝異,「回來了?」,緊繃的神情瞬間鬆弛下來,推開了門。
推開門,隻見安允諾安然坐在明亮的化妝鏡前,鏡麵倒映出她恬靜的側臉。
三人走近,從鏡中望著彼此,臉上都綻開了笑容。
「來了?」安允諾轉過頭,眼底有溫柔的光。
「嗯,來了。」賀曜陽走上前,伸手在她肩上輕輕按了按,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
歐米娜接過賀曜陽手中的花束,溫柔地遞到安允諾麵前。
「波斯菊?」安允諾眼神微動,接過花束,指尖輕觸著細嫩的花瓣。
「嗯,你們的花。」歐米娜的聲音很輕。
安允諾垂下眼睫,片刻,才低聲說:「謝謝妳。」她將花束抱在懷裡,像擁抱著一個珍貴的夢。
賀曜陽透過鏡子,凝視著她略顯蒼白卻依然美麗的臉龐:「大日子?」
安允諾擡眼,迎上他的目光,語氣篤定:「嗯,大日子。」
穆野上前一步,提醒道:「許多國際媒體都到了,妳的致詞沒問題吧?」
安允諾笑了,一手輕輕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裡是無比的溫柔與堅定:「不怕,有人陪著我呢。」
歐米娜也笑了起來,帶著釋然:「那妳準備著,我們先到大廳去了。」
幾人在鏡中又交換了幾個心照不宣的微笑,互相點了點頭。賀曜陽、歐米娜和穆野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賀曜陽體貼地帶上房門,一轉身,正好迎上匆匆趕來的安爺爺和安奶奶,老兩口臉上滿是焦急。
「回來了,在裡頭。」賀曜陽壓低聲音,安撫道。
安奶奶急切地問:「她…她還好嗎?」
賀曜陽點點頭,語氣溫和:「她很好,他們都很好。」
歐米娜的目光落在安爺爺手中緊握著的攝影展手冊上,封麵上,正是那雙蜷曲變形、卻充滿力量的手部特寫。
她的心頭一緊,低聲問:「這雙手…是阿墨的手?」
安爺爺點點頭,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難以言喻的沉痛與驕傲:「允諾給這張照片題了個名字……叫《熾熱的生命》。」
賀曜陽望著緊閉的房門,輕歎一聲:「她終於想開了,都過去了……」
歐米娜眼眶微紅,輕輕搖頭:「沒有過去,也許隻是…停留在最美的時間…」
休息室內,極度的寧靜。安允諾凝視著懷中的那束波斯菊,花瓣層層疊疊,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它們開得那樣燦爛,那樣無畏,彷佛燃燒著生命的全部熱情。
一門之隔,隱約傳來美術館內的廣播聲,介紹著這場備受矚目的雙人聯展。
「……《靈魂的溫度:當代攝影大師雙人聯展》今日即將在台北市立美術館隆重登場。
這個形式、主題都備受藝壇矚目的攝影展,是杜墨、安允諾兩位攝影藝術家的雙人聯展,他們是當世公認最年輕即得『大師』地位評價的天才攝影藝術家…」
廣播的聲音,清晰又遙遠,襯得室內的靜謐更加深邃。
人聲在門外流動,並不嘈雜,卻與此刻她獨處的空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安允諾伸出手,指尖輕柔地撫觸著波斯菊柔軟細膩的花瓣,像在觸控一段溫熱的記憶。
回憶的潮水,毫無預警地漫了上來。
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波斯菊花海,初秋清冷的陽光熾亮,幾乎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一片過度曝光的透明。
杜墨坐在輪椅裡,他的側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金邊,安允諾站在他身旁,一手輕輕搭在他的輪椅扶手上。
他們麵前,是鋪天蓋地的絢爛花海,風吹過,掀起輝煌波浪。
他的手,那雙曾按下無數次快門、捕捉過無數驚心動魄瞬間的手,此刻扭曲著,顫抖著,艱難地將一朵新摘的紫色波斯菊遞到她麵前。
她記得自己當時低頭,看著他,輕聲說:「我曾經問你多長的花季纔算長?你說花兒忙著盛開都來不及,哪有時間想那些?」她淺淺地笑了,眼底是化不開的溫柔與依戀,「那麼…相愛多久纔算夠?其實我已經很久沒去想這個問題了,忙著認真地愛你都來不及…」
杜墨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那力道,虛弱卻又無比堅定。她用力地回握住他,彷佛要將彼此的溫度,永遠烙印在掌心。
那場回憶裡,始終沒有杜墨清晰的正麵,隻有他溫柔的、被病痛折磨的、卻依舊深愛著她的輪廓,隻有那雙手,那片花海,和那份沉甸甸的愛,熾熱如生命本身。
叩叩…
輕輕的敲門聲,將安允諾的意識拉回了現實。
一位美術館的助理人員推門進來,微微躬身:「安老師,揭幕儀式準備要開始了。」
「好的,謝謝你。」安允諾應道。
她深吸一口氣,準備起身,腹部卻傳來一陣輕微的悸動,讓她彎著腰,停頓了一下。
助理人員關切地問:「安老師,您還好嗎?」
安允諾擡起頭,臉上漾開一個溫柔的微笑:「沒事,他踢了我一下…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
助理人員點點頭,安靜地退了出去。
安允諾緩緩站直身體,走到化妝鏡前,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那個曾經彷徨、脆弱的影子,此刻,眼底已然蓄滿了明朗的光芒。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綻放出一個勇敢的、無畏的微笑。
「我知道,」她輕聲說,像在對鏡中的人,也像在對空氣中那個無處不在的靈魂低語,「我不是一個人,你在呢。」
她轉身,邁開腳步,沉穩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門。
門外,是鎂光燈閃爍的舞台,是萬眾矚目的焦點,是她一個人的「雙人聯展」。
而她的腳步,從未如此堅定。
每一步,都踏在名為思念與勇氣的土地上,走向那片屬於她的,新的遠方。
章尾互動語:
有些遠方,不是地理,而是心。如果你也曾在台北的風裡,找過一個人的影子,請給這一章一個收藏,讓我們一起走向那片新的遠方。
角色語錄|杜墨
「花兒忙著盛開都來不及,哪有時間想花季長不長。」
——杜墨,在波斯菊花海裡,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