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怒濤拍岸的過往
怒濤拍岸的過往
醫院外的公園,午後的陽光穿過樹葉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杜墨與賀曜陽並肩坐在木椅上,一時無言。
四周是悠閒散步的人們,空氣裡有著青草與泥土的氣息,衝淡了些許醫院的消毒水味。
一片碧綠的樹葉打著旋兒飄落,不偏不倚,停在賀曜陽微卷的發上。
他似乎渾然未覺,嘴裡還含著一支色彩鮮豔的棒棒糖,眼神飄向遠方,若有所思。
剛剛杜墨聊起了自己眼前的計劃,讓賀曜陽一時之間感慨複雜。
「覺得怎樣?」杜墨伸出手,輕輕拈去他頭上的落葉,打破了沉默。
賀曜陽猛地回神,棒棒糖杆在口中轉了一下:「這…這就是你籌備中的新電影?《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
「嗯,聽聽你的意見。」
「感覺胸口被重重搥了一下!」賀曜陽語氣激動,「故事主角是個女生,卻讓我覺得…那是我走過的旅程…」
他看著杜墨,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杜墨睜大眼,仔細端詳著他,沒有接話。
賀曜陽忽然想起什麼:「對了,杜衍生居然是你爸?這麼多年你一個字也沒提過。」
杜墨眉眼間掠過一抹淡淡的陰影,他的聲音也跟著低落了下來:「不提他。我們不是在說電影?是你自己說要投資的,隻要是我想拍的電影。」
賀曜陽感受到他語氣裡的迴避,小心翼翼地措辭:「怎麼?跟你爸…有很大的矛盾?那種電視劇裡演的…想解也解不開的結?」
杜墨知道他故意要緩和氣氛,苦笑了一下,迎向他的目光,眼神坦誠:「倘若你真想知道,我會告訴你。但我也不會否認,再提起那些往事,我心裡還是會痛,很痛。」
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那不說了!」賀曜陽立刻擺手,語氣急切,「我不問了,也不想知道了!」
杜墨臉上漾開一絲真正的微笑::「這幾年不見,你還是你。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處處替人著想。」
「唉,真的好懷念跟你在一起,什麼都不煩惱,腦袋裡隻有電影的那段時間。」
陽光映著他爽朗英俊的臉,賀曜陽長歎一口氣,眼神裡充滿了對過往的眷戀。卻也照出一絲曆經世事的滄桑。
「誰的人生不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堆疊出來的?都是旅程。」杜墨語氣淡然,「大老闆當得還習慣吧?我看『朝日集團』蒸蒸日上。報紙上都說你是黃金單身漢,企業新貴。」
賀曜陽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隨即又恢複了神采:「陣痛期,磨合期,都過了。細節我就不多說了,太婆婆媽媽,也太抓馬。我就跟你說,三年多後的現在,我爸終於放心我除了賣牛奶賣布丁,開連鎖超市連鎖餐廳…,還可以經營些彆的了!」
杜墨被他逗笑,也替他開心,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就是…指投資拍電影?」
「嗯!」賀曜陽用力點頭,眼神發亮,「朝日集團會成立一個分公司,專門開發影視娛樂產業!到時我們在埔裡的農牧場也會規劃一個主題樂園,總之,全方位娛樂新版塊正式啟動!」
他語氣中的興奮與自信,感染力十足。
杜墨看著他,唇邊的笑意加深:「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賀曜陽又回來了。」
「《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賀曜陽咀嚼著這個片名,「真決定起這樣的電影片名?」
「我想傳達的訊息,都在這幾個字裡了。」杜墨的目光望向遠方,帶著一種穿透世事的清明,「出發,流浪,歸來,都是台北。對某些人來說,這裡是夢想的;對另一些人,這裡是漂泊後的港灣。」
賀曜陽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整了整衣領,表情變得異常莊重:「杜墨導演!」他聲音洪亮,一本正經,「本人賀曜陽,謹代表『朝日集團』,誠摯地期望有此榮幸,獨家投資閣下籌拍中的巨鑄,《一個叫做台北的遠方》!希望您能給我這個機會!」
杜墨看著他煞有其事的模樣,先是一怔,隨即也站起身,臉上是釋然的微笑:「是個藝術電影,不是巨鑄。」
「感動人心,就是巨鑄!」賀曜陽斬釘截鐵。
杜墨眼中的光芒重新熾熱起來,那屬於年輕導演的銳氣與對世界的敞亮,驅散了方纔的陰霾。
他伸出手:「好!讓我們一起來感動人心!」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兩個男人用力擁抱,開懷的大笑聲在公園裡回蕩,充滿了失而複得的友誼溫度與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半個小時後,夕陽紅通通地,晚霞暈染著天際。
告彆了匆匆被電話召喚回去日理萬機的賀曜陽,杜墨獨自一人沿著街道緩緩走著。
路過一家大型書店,明亮的櫥窗燈光吸引了他的視線。
櫥窗最醒目的位置,堆疊陳列著同一本書,封麵設計雅緻,標題的幾個大字卻是張狂的燙金:《月光織錦:我一言難儘的前半生》,作者的名字…杜衍生。
原來父親又有新作問市。
杜墨的腳步頓住了,他就這樣站在櫥窗外,隔著一層光潔的玻璃,靜靜地凝視著父親的新書。
臉上沒有任何可以被解讀的表情,平靜得像一池深潭。
晚風不知趣地撩起他額前的發梢,路燈與櫥窗的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交替滑過,明明滅滅。
他站了很久,久到街燈一盞接著一盞亮起,溫柔地將他的身影拖曳得長長的,印在冰涼的人行道地磚上。
終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伸手推開了書店那扇厚重卻無聲滑開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夜,徹底深了。
杜墨的臥室裡隻開著一盞暈黃的台燈。
窗戶敞開著,皎潔的月光毫無遮攔地灑落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輝。
書桌前的茶幾上,擺著一張裱了框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女子有著溫婉的眉眼,笑容裡帶著淡淡的哀愁,那是他的母親,溫以靜。
照片旁,靜靜地躺著那本他剛買的嶄新的書《月光織錦:我一言難儘的前半生》。
杜墨的目光落在母親的照片上,心中無聲地流淌著話語:
媽,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給您準備了一份禮物,是爸剛出版的新書。
他在書裡懷唸了您,我想…您會很喜歡這份禮物吧?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書的封麵。月光如水,織錦如夢,可他的人生,卻是被那看似溫柔的月光,割得遍體鱗傷。
身為導演,他對光影構圖有著近乎偏執的苛求。
生命本身,不就是一場盛大的明暗交織?走向光明,抑或墜入黑暗?
母親那張在孤獨與心碎中逐漸失去光彩的臉,是他心底永恒的刺,是他鏡頭下永遠揮之不去的陰鬱底色。
曾經,他痛恨父親的冷漠,痛恨那一句輕飄飄卻字字如刀的話,他對母親說:「我的這些書,妳看得懂嗎?」,那輕蔑,那無視,比任何拳腳都更讓他寒徹骨髓。
他甚至不記得今天是您的生日。
那些年,所以他選擇逃離,遠走他鄉。
日本,歐洲,任何一個可以被稱作天涯海角的地方。
他用鏡頭這道屏障,去審視、去解剖這個他早已洞悉其殘酷本質的世界。
鏡頭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避難所,讓他得以和那個家、那個人,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這個對於父親埋在潛意識深處的怨與恨,卻又吊詭地伴隨著對於他文學才華與成就的由衷崇拜,這個矛盾,始終是他心中無法解開的死結,糾纏撕扯,日夜不休。
如今,目睹了那個曾經在他心中如大山般存在的男人,在病痛中老去、衰弱,變得如此不堪一擊,尤其是在母親生日的這個夜晚,杜墨百轉千回的心緒,如同暗夜裡被颶風掀起的驚濤駭浪,洶湧翻騰,幾乎要衝破胸膛的堤岸。
他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將那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波濤死死壓抑下去,讓自己恢複了表麵的平靜,一如既往。
月光皎潔依舊,映照著杜墨年輕卻寫滿故事的臉龐,沉靜平和,卻已千帆過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