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卦識凶 012
宴無好宴1
墳頭
四月末,綠樹成蔭,青衫涼笠。
潮州的雨季終於過去,連日的陽光將泥濘的道路曬乾,荀舒一身青綠色襦裙,搭著緋紅色上衫,挎著小布包,腳步輕快,再不用擔心裙擺沾上泥點子。她的青絲綰成雙髻,插著幾朵清晨剛摘下的黃色小花,一雙眸子亮晶晶的,抿著唇笑,露出臉頰上小小的梨渦。
一旁的賀玄被她的喜悅所感染,看她像隻小兔子似的蹦跳,忍不住打趣:“不過是去吃個宴席,就這般高興?”
荀舒歪頭瞧他:“你不高興嗎?宴席上有很多好吃的,應當比薑叔做得好吃。”
趙府窮得隻剩一層殼子,哪會有什麼美食。賀玄心中這般想,麵上卻笑著迎合:“自然高興。隻不過薑叔不願同去,心中多少有些惋惜。”
提起薑拯,荀舒的笑容也淡了幾分。
前幾日趙縣令如約送請柬到棺材鋪,薑叔並未說什麼,今日出門前,卻怎麼都不肯同往,堅持說趙縣令是想請荀舒和賀玄,請他不過是順帶著的禮貌,既如此,他也不該讓趙縣令為難。
荀舒和賀玄哪裡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做死人生意的,無論走到哪裡都不受歡迎。他們二人來棺材鋪不久,加之平日裡鮮少出麵,潮州縣城百姓認識他們的不多,尚還能自由行走。薑拯與他們不同,若他今日出現在趙宅的宴席上,勢必被旁人嫌棄晦氣,平白遭受他人排擠,連帶著趙縣令都要被人評說幾句。
見薑拯堅持,荀舒也有些猶豫,臨出門前替賀玄卜了一卦,得了個吉卦,這才徹底放下了心,高高興興去赴宴。
時隔一月,再來趙宅,恍如隔世。門楣處的白幡白燈籠早已撤走,大門敞著,賓客商戶戲班子進進出出,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門前的護衛還記得荀舒,見她來笑著招呼:“早就想謝謝姑娘,可前些日子生了寒症,一直沒尋到機會。”
荀舒的腳步頓住,奇道:“我提醒過你帶傘,為何還會風寒?既然風寒了,又為何要謝我?”
“自然要謝!”護衛麵露羞赧,“我聽你的話,之後日日帶傘出門。那日我在宅子附近巡視,突然天降大雨,我撐著傘走了沒多久,瞧見一個姑娘被困在雨中。我見她可憐,將傘給了她。我雖因此沾染了風寒,可那姑娘知道後,心存愧疚,托人送了好些吃食,味道甚是不錯。”
荀舒呆住,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是這般。
護衛撓了撓頭,臉頰泛紅:“姑娘,若日後我與這姑娘喜結連理,一定要請您來喝杯喜酒。”
荀舒呆上加呆:“你們不是剛認識嗎,這就要成婚啦?”
“總要提前打算嘛!”
荀舒望著他認真的表情,心中困惑不已。
成親不該是男女相處多日,知根知底,兩情相悅後的謹慎決定嗎?怎能如此草率?
她正想說什麼,感覺到挎包被拽,而後耳邊響起賀玄的虛假恭賀:“那就提前恭喜兄台了。兄台若需合八字,去集市最東頭的鋪子,報我的名字,隻收一半的錢!”他指指門內的院落,“趙縣令怕是還在等我們,我們就先進去啦!”
說完,他拽著荀舒匆匆跨進大門,將那護衛問他姓名的呼喊甩在身後,不過片刻便徹底再聽不見。
-
進入趙宅後,有婢女上前,瞧見二人一愣,正是趙夫人曾經的婢女白杏。她如今被分到了鄭氏的院子,幫著打理宅子,今日宴席,宅中人手不足,鄭氏特意將她派遣到前院,引客人入席。
趙宅中仆役來來往往,不少人並未著趙宅下人的衣裳,該是為了這次宴席,特意從牙人處賃的短工。
今日宴席分為兩部分,賓客在午後到趙宅赴宴,先去後花園賞花聽曲,再去中路南側主院用晚膳。荀舒和賀玄在白杏的引領下,未多做停留,徑直穿過趙宅南北向的通道,向後花園而去。
荀舒腦海中還有一個月前後花園的樣子,忍不住問道:“我記得,這裡的花園多年未打理,雜亂一片,為何要在那裡宴請賓客?”
白杏看著前方的路,心不在焉地回答:“夫人死後,老爺觸景傷情,令人修葺整座花園。夫人溺水的那側以石塊填埋覆蓋,壘砌成一座小山,形狀頗為奇特。如今後花園山水相依,另移栽各式花卉,上次縣丞大人偶然瞧見,覺得頗為雅緻,之後我家老爺與姨娘商議,決定趁著這次宴席,邀眾人一同來宅中觀賞。”話音落下,她突然向四處看,見無人注意他們三人,這才放慢腳步,靠近荀舒,壓低聲音,“其實還有個原因,自夫人死後,後花園便開始鬨鬼。”
“鬨鬼?”
白杏認真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懼怕:“有護衛在夜裡巡查,路過花園時,瞧見那鬼繞著池塘走,很是恐怖。為此,老爺前幾日請了僧人和道士來作法超度,可仍舊覺得不安心,這才決定借著這次宴席,讓大家一同去後花園,希望以人氣鎮壓鬼氣。”
荀舒聽得皺眉,心中很是不舒服,抿緊嘴唇不再說話。
先不說世上有無鬼魂之說,一個月前發妻在湖邊亡故,一個月後丈夫便要在亡妻死處設宴招待賓客,還想借著賓客們的陽氣鎮壓亡妻鬼魂,未免太過薄情和荒謬。
一旁的賀玄瞧見荀舒擰巴的小表情,自然而然轉了話題:“聽說你如今去了鄭姨孃的院中,她可有為難你?”
白杏沉默片刻,輕聲道:“夫人故去,少爺又離開潮州,去京中求學,整個宅子一下子便空了下來。夫人和少爺院中之人大半都撥去鄭氏的院子,在她的安排下打理整個宅院。她對我們,算不得很好,卻也從未苛責,這已經足夠了。”
賀玄笑道:“如此聽來,你似乎已對鄭姨娘改觀。”
白杏輕咬了下嘴唇,答非所問:“夫人走後,奴婢想了很多,奴婢以前看人看事,太過衝動,當時竟誣陷姑娘是殺害夫人的凶手,實在是不該……還好姑娘不計前嫌,幫著官府破了夫人的案子,奴婢一直銘記在心。若以後奴婢有什麼能幫的上姑孃的地方,還請姑娘儘管吩咐,千萬不要客氣。”
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荀舒慢吞吞道:“此事我都忘了,你也莫要再放在心上。記得以後不要隨便冤枉他人就好。”
白杏擠出一個蒼白又尷尬的笑:“……奴婢記住了。不過,當時奴婢對鄭氏的看法,並非全是錯的,鄭氏確實不是個好人。”
賀玄來了興趣:“此話怎講?”
“自奴婢被撥到鄭氏的院子,便從夫人院中搬出,與其他婢女們一同挪到了鄭氏院子南側的荒蕪院落,將那處收拾出來住下。有一日,奴婢睡不著在院中散心,突然聽到外麵有聲響。奴婢便悄悄拉開院門,正巧看到有人進了鄭氏的院子。自那日起,奴婢便留了心眼,時常留意著鄭氏那邊的動靜,又被奴婢發現幾次次,有人趁夜色去尋鄭氏。”
“可瞧見相貌?”
白杏搖頭:“那人披著鬥篷,身量不高,但瞧著頗為壯碩……該是個男人吧?你們說,鄭氏背著老爺做出這種事,能是好人嗎?依奴婢看,就該將她浸豬籠。”
白杏義憤填膺,荀舒卻歎了口氣:“你剛剛還說,莫要衝動。我片刻前還在勸你,莫要隨便冤枉人。不過眨了個眼的功夫,你怎麼全都忘了?”
白杏張了張嘴,漲紅了臉:“是奴婢莽撞。”
荀舒無意打探他人宅中的陰私,正想著如何將這話題繞過去,便瞧見了前方的月亮門。她眼睛一亮,指著前方:“這通往花園的門似乎也換了,瞧著比月前氣派!”
賀玄無奈道:“門沒換,隻是泥作粉刷了,所以瞧著像個新的罷了。”
“竟是這樣。”荀舒敷衍回答,加快步子,率先穿過月亮門,走入趙宅的花園。
一月前,這裡尚是荒草叢生,甚至不如山野間隨便一片林子,如今卻大變了模樣,勉強才能窺見曾經的影子。
林木被重新修剪過,雜草也被清除,鋪在地上的石頭被全部清洗整理過,每一塊都很不能折射出光。
夏日炎炎,日曬充足,精心修剪的樹卻依舊耷拉著葉子,枝椏樹葉稀稀疏疏,不見繁茂之意,荀舒邊走邊瞧,忍不住和賀玄嘀咕道:“趙夫人命格富貴,可福澤身旁人,連著住所都旺了不少。如今她沒了,這宅子風水被破之事再也鎮不住,草木亦枯。如今整個趙宅,竟像是隱隱透著死氣,或許要就此沒落了。”
“月滿盈虧,否極泰來,萬物規律罷了。”
繞過樹林,池塘出現在眼前。
曾經的池塘形狀未有大變化,依舊方方正正,隻西南角,趙夫人溺水的地方,拔地而起一座小山。小山下寬上窄,由無數塊石頭堆砌而成,每一塊石頭都形狀奇特。石頭與石頭間還栽種著零星花草,添了幾分生機。
荀舒看著眼前的景象,內心無比複雜。
趙宅究竟是從哪裡找的匠人?這哪裡是山,分明是座墳啊!
在自家後花園建墳,趙縣令是生怕這宅子的風水不夠壞啊!
作者有話說:
-----
變形版暴風雪山莊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