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都是好日子 002
奶奶斷氣的時候我正在她身邊擇豆角。
我沒哭,也沒喊,伸手擼下了她無名指上的金戒指,15
克的分量。
床板下的磚縫是她藏錢的老地方,我摸出用塑料袋裹了三層的現金,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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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塞進貼身的衣兜,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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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故意放在原處,連褶皺都沒撫平。
做完這一切,才撥通爸媽的電話,電話裡我隻說
“奶奶走了”,沒提錢,也沒提戒指。
聲音穩得像在說
“今天吃豆角”。
當晚爸媽就趕回來了,手電筒的光掃過奶奶的遺體時,他們連腳步都沒停。
我爸直接踹開衣櫃,我媽蹲在牆角翻木箱,嘩啦聲蓋過了風吹樹葉的響。
“怎麼就這點?”
我爸捏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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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指節泛白。
“是不是你拿了?”我從口袋裡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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塊錢
——
是奶奶衣兜裡僅剩的零錢,指尖攥得發緊:“奶奶從不跟我說藏錢的地方,這是她身上僅有的。”
他一把搶過去,罵罵咧咧:“一個女孩家,身上帶錢沒用。”
我低著頭沒說話。
他信了,畢竟奶奶對我向來不算熱絡,又總說
“女孩不用攥錢”,再加上奶奶這輩子就靠種地餬口,存一千多塊確實像那麼回事。
我藏在貼身衣服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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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還有貼著麵板的金戒指,都沒被他察覺。
其實我和奶奶的關係說不上好。
她沒給過我像樣的衣服,都是把自己的舊衣裳剪剪改改;也沒誇過我一句,總在我寫作業時唸叨
“女孩讀到小學就夠了”。
可她也沒讓我餓過肚子,冬天會把我的手塞進她的棉襖口袋暖著
——
那些不算好、卻夠我活下去的日子,我都記著。
爸媽從我生下來就把我扔給了奶奶。
他們給我取名
“劉盼”,盼著能換個兒子來。
三年後弟弟出生,他們就徹底搬到縣城,連過年都很少回來。
村裡的孩子叫我
“沒娘養的”,上學時書本費總交不上,老師看我的眼神也帶著嫌棄。
奶奶說
“彆唸了”
的時候,我正拿著六年級的課本,那書已經破得不成樣子。
整理奶奶遺物時,我媽突然拍大腿:“咱媽還有個金戒指!上次我看見她戴過!”我後背一僵,還沒開口,我爸已經抄起了門後的棍子。
“是不是你拿了?”
我媽盯著我的眼睛,像要看出點什麼。
“沒有。
”
我的聲音有點發顫,趕緊補充,“小叔和小嬸上個月來過,說不定是奶奶給他們了。”
我媽立刻跳起來罵,聲音尖得能刺破屋頂,把小嬸的祖宗十八代都數了一遍。
我爸沒打我,卻用棍子狠狠杵了下我的膝蓋,疼得我差點跪下去
。
他們從來不在乎真相,隻在乎
“沒拿到的東西,是不是被我占了”。
他們當天就把奶奶火化了,沒辦儀式,找了輛三輪車把骨灰拉到後山埋了。
家裡沒什麼值錢東西,我媽一邊翻箱倒櫃一邊抱怨:“等你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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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就去
附近工廠打工。
你弟上學要安靜,家裡沒你住的地方,這四年你就留在這兒。”
我擠出順從的笑。
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這些年他們在縣城圍著弟弟轉,我不過是個偶爾想起的
“累贅”。
可這四年不用跟他們住,對我來說反而是好事。
去了那邊,我估計連張安穩寫作業的桌子都不會有。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走了,臨走前給我留了
100
塊錢。
“我們得早點回去,給你弟做午飯。”
他們說得理直氣壯,忘了昨天的飯都是我做的,忘了奶奶剛下葬還沒過頭七。
我把
100
塊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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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放在一起,又清點了家裡的糧食:三袋白麵、兩袋大米,是奶奶特意留給弟弟的。
我把它們藏在倉房的磚縫裡,隻留半袋白麵在廚房,這就是我接下來一年的口糧。
距離六年級開學還有十天,我翻了翻院子裡的土,撒上奶奶留下的菜籽。
又把她的舊衣服找出來,太破的扔了,還能穿的就剪短袖口,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寒酸。
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一個人生活的準備,卻忘了還有我沒經曆過的
“麻煩”。
六年級放學那天,我總覺得路上的人都在看我。
鄰居家的珍姐喊住我,讓我坐上她的自行車:“你的月經來了,褲子都臟了。
”我伸手摸了摸後腰,滿手粘膩的血,慌得心臟都快跳出來,卻強裝鎮定。
珍姐讓我回家換褲子,還塞給我一包衛生巾。
“送給你的,不用給錢。”
“可我下次再來,也沒錢買。”
我小聲說。
珍姐想了想:“用乾淨的衛生紙疊厚點,也能對付。”
我看著珍姐,心裡滿是羨慕。
她是家裡的獨生女,長得好看,學習也好,現在在縣城讀初中,週末纔回來。
我的小學課本都是借她的,她總跟我說
“一定要考大學,去大城市過好日子”。
我沒見過大城市的樣子,可珍姐都覺得那麼好,我就覺得那一定是個好地方。
“珍姐,我能去縣城讀初中嗎?”
我忍不住問。
“當然能,現在是九年義務教育,必須上初中。”
“住校要花錢嗎?”
這是我最關心的事。
“要花點錢,但不住校的話,騎自行車單程要一個小時。”
我突然覺得驚喜。
一個小時算什麼?隻要能繼續讀書,哪怕每天走半夜的路,我也願意。
我接過衛生巾,心裡偷偷想:珍姐說的好日子,說不定就是能隨時用上衛生巾的日子。
六年級結束後,我要去縣城讀初中。
為了省錢,我不想住校,想讓珍姐幫我買輛二手自行車。
珍姐摸了摸我的頭,我有點不好意思
——
我一直用不起洗發水,頭發總是黏噠噠的。
“我的舊自行車給你吧,我要上高中了,我媽會去陪讀,用不上了。”
我喜出望外。
珍姐不光給了我自行車,還帶我去她家,翻出好幾身她不穿的舊衣服,還有初中三年的教材。
“一定要讀完初中,再讀高中,考大學離開這裡。”
她突然看著我的眼睛,語氣特彆堅定。
我沒說話,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初中前兩年過得很順利,我每天騎著珍姐的自行車往返於村子和縣城,成績一直沒落下。
可就在初三最後一個學期,我剛把兩個饅頭裝進口袋準備上學,爸媽突然回來了。
“工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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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的工人,我們一聽到訊息就來接你。”
我媽拉著我的胳膊,語氣不容置疑,“你去上班,每個月能掙兩千五,正好給你弟交補習班的錢。”
他們從不掩飾對我的算計,連
“讓你讀書”
都覺得是
“額外施捨”。
我攥著書包,聲音有點抖:“媽,我想把初中讀完,現在是九年義務教育。”
“義務教育也得看家裡情況!”
我媽突然喊起來,“我們養你這麼多年,你也該回報了!”
“那為什麼弟弟就能上學?”
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
“你還敢跟你弟比?賠錢貨!這事沒商量,明天必須跟我們走!”
我爸的聲音像冰碴子。
我知道反抗沒用,他們隻會用暴力讓我屈服。
我假裝妥協:“我去學校把東西拿回來,就跟你們走。
”其實我去了學校,把事情告訴了班主任。
她一直很看重我,說我是個有潛力的孩子。
她是我最後的希望。
老師跟著我回了家,還沒等她開口,我爸就搶先說:“劉盼不用上學了,去工廠一個月能掙兩千五,這錢對我們很重要!”
“你就不為孩子的前途想想?”
老師的聲音裡滿是不敢置信。
“掙錢養家就是她的前途!”
我爸斬釘截鐵。
老師憤然離去前,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什麼反應,早就習慣了
——
在他們眼裡,我從來不是
“孩子”,隻是個能換錢的
“工具”。
我爸因為我把老師找來,拿起棍子就打。
我縮在水缸邊,看著他猙獰的臉,心裡的恨意一點點漲起來。
跟著爸媽去縣城家的路上,我才知道他們住的地方離我的學校那麼近
——
步行隻要十分鐘。
可這三年,他們從沒去學校看過我一次。
那是套裝修得很精緻的房子,比奶奶的老屋亮堂多了。
弟弟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玩平板,桌上擺著我沒見過的食物,香得我喉嚨發緊。
“媽,上哪找的叫花子來咱家?”
弟弟瞥了我一眼,語氣裡滿是嫌棄。
他穿著嶄新的運動衣,而我身上的衣服是珍姐給的舊款,袖口被我剪得歪歪扭扭,邊緣都脫線了。
我突然想問:我真的是他們的孩子嗎?
“耀宗,彆這麼說,這是你姐。”
我媽跟弟弟擠了擠眼睛,又轉頭催我,“快走,跟你爸去工廠,今晚就在那兒住,明天就能上班。
每個月給我們兩千三,你自己留兩百買衣服化妝品,女孩子家也該愛漂亮。”
兩百塊?我心裡冷笑。
可我沒說話,隻是盯著桌上的披薩,肚子餓得咕咕叫。
“爸媽,我餓了。
”我媽白了我一眼:“這是你弟剩下的,你吃吧。”
我不知道那東西叫什麼,隻覺得好吃得要命,連盤子裡的渣都舔乾淨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叫披薩。
弟弟每天都能吃到的東西,我卻要靠
“剩下的”
才能嘗一口。
我爸把我送到工廠就走了,跟老闆說
“這孩子要好好看著”。
我的工作是在生產線上給玩具盒貼標簽,車間裡滿是濃重的膠水味,嗆得我嗓子疼。
宿舍是十六個人的上下鋪,隔壁床的女生叫陸娜,二十二歲,看起來很和善。
“你怎麼這麼小就來打工了?”
她問我。
我隻是搖了搖頭。
在工廠的第三天,我從書包裡翻出數學書
——
距離中考還有三個月,要是不能參加中考,我就沒機會上高中,珍姐說的大城市,就永遠是個夢了。
晚飯時,陸娜把她碗裡的肉都撥給了我:“這是你最後的長高機會了,再不吃點好的,以後就長不高了。
”這些年因為營養不良,我比同齡女生矮半個頭,也瘦得像根竹竿。
我沒說話,隻是狼吞虎嚥地把肉吃了,在這裡能吃飽,也算是一件好事。
當天中午,宿舍裡隻剩我和陸娜,我鼓起勇氣問:“豔姐,能借你的電話用用嗎?”她沒多問,直接把手機遞給我。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上麵是班主任塞給我的號碼
——舉報雇傭童工的電話。
我沒多想,撥通了號碼,聲音緊張得發顫。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來了。
工廠老闆對著他唉聲歎氣:“最近查得嚴,有人舉報我用童工,這孩子我不敢留了。”
我回宿舍收拾東西,心裡有點愧疚
——
因為我的舉報,工廠要停產改造一個月,宿舍裡的人都沒工資拿了。
陸娜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你行李裡都是書,就知道這裡不是你的地方。
回去好好讀書,多吃點肉,爭取長高點。
”我眼裡含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爸罵罵咧咧地把我帶回了家,沒拿到工廠的工資,他看我的眼神更凶了。
他們在廚房和餐廳的連線處給我鋪了地鋪,鋪蓋是舊的,卻比奶奶家的炕頭軟和。
可我躺在上麵,一點也睡不著。
半夜我渴得厲害,輕手輕腳去餐廳接水。
路過爸媽臥室時,聽見他們在說話。
“工打不成了,少了兩千塊的收入,耀宗的補習班費怎麼辦?”
我媽的聲音滿是抱怨。
“放在家裡怕影響耀宗學習,還得管她吃飯。”
我爸歎了口氣,“劉盼這孩子看著老實,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不能讓她留在家裡,也不能讓她回村子,就怕不好控製。”
我手裡的水杯晃了晃,涼水灑在手上,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