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魄 第3章 痙病之急
回到那間位於老式居民樓六層、沒有電梯的一居室,林澈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防盜門板,才真正感覺到一絲虛脫般的疲憊。窗外,城市的霓虹燈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他臉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光斑。
腦子裡多了一個來自南宋的醫官靈魂。
這件事的荒誕程度,甚至超過了那場毀掉他職業生涯的醫療事故。至少那場事故還在現代醫學可以理解和分析的範疇之內,而眼下這情形,已經完全超出了科學的邊界。
他草草煮了一碗泡麵,濃重的香精氣味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開來。坐在吱呀作響的舊書桌前,他開啟膝上型電腦,螢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略顯蒼白的臉。他試圖查閱一些文獻,整理被停職前未完成的研究資料,用熟悉的學術工作來麻痹自己,尋求一絲可憐的安全感。
但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和圖表,此刻卻如同天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那個名為薑離的靈魂,在歸途的短暫交流後,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或許她也在努力消化著這跨越千年的劇變,嘗試理解這個充斥著“鐵盒子”(汽車)、“發光板”(螢幕)和“怪異氣味”(化工產品)的陌生世界。
直到他下意識地點開醫院內部係統,看到一個被標記為“疑難待診”的病例摘要——一位二十二歲的女性患者,持續低熱半月餘,伴有輕微咳嗽和難以緩解的深度倦怠感,各項常規檢查(血常規、胸部ct、病原學)均未見明顯異常。
“虛勞發熱?抑或邪伏膜原?”他幾乎是本能地,在腦海中閃過幾個中醫概念。
“嗯?”薑離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帶著一種近乎職業病的、被疑難雜症激起的興趣,“汝亦通醫理?”
這突如其來的回應讓林澈微微一怔。他定了定神,在腦海中回應:“我是西醫。嗯……就是你們這個時代之後,基於解剖、生理、生化、病原微生物學等發展起來的另一種醫學體係。”他一邊解釋,一邊下意識地將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患者血常規、炎症指標、胸部ct影像等檢查結果,在腦海中描述給她聽。
“荒謬!”薑離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薄怒與斥責,“僅憑此等‘死物’影象與冰冷數字,便妄斷人之疾病?豈非如同隔紗望影,窺豹一斑?病患麵色如何,是萎黃還是晄白?舌苔是薄是厚,是白是黃?是潤是燥?脈象是浮是沉,是遲是數,是弦是滑?其氣息之強弱,聲音之高低,問診所得之寒熱、汗出、飲食、二便,一概不知!汝等如此,如何能辨證施治,審因論治?”
這一連串犀利而專業的質問,如同冰水澆頭,讓林澈瞬間愣在螢幕前。
他早已習慣了依賴這些精確的儀器資料和影像報告,這套體係是他過去多年學習和實踐的基石,從未有人如此直接、如此徹底地否定過其權威性。一股被冒犯的、屬於現代醫學精英的惱怒湧上心頭。
“這些‘死物’影象和數字,是客觀證據!是視覺化的診斷依據!它們比肉眼觀察更精確,更不受主觀情緒影響!”他忍不住在腦中反駁,語氣有些衝,“你們中醫那套望聞問切,太過依賴個人經驗,根本沒有統一的量化標準,如何能保證準確性和可重複性?”
“主觀?經驗?”薑離冷笑一聲,那聲音裡的寒意幾乎要凍結林澈的思維,“醫者意也。善醫者,察色按脈,先彆陰陽。人體乃一有機之整體,臟腑經絡,氣血津液,內外相應,表裡相通。汝等隻知盯著那一片肺葉之陰影、幾許數字之高低,卻不見患者整體氣血之盛衰,陰陽之偏頗,正氣與邪氣之交爭態勢,豈非捨本逐末,刻舟求劍?”
“你……”林澈一時語塞。中醫的整體觀、辨證論治思想,他並非一無所知,但在高度分化的現代醫學教育體係下,這些更多是被視為一種古老的哲學思想,或是一種輔助、替代療法,而非主流、精準的診療工具。此刻被一個“古人”如此理直氣壯地斥責為“捨本逐末”,他感到一種根基被動搖的憋悶。
兩人的第一次理念交鋒,在不歡而散的沉默中結束。書房裡隻剩下泡麵逐漸冷卻的氣息,和窗外遙遠的車流噪音。
然而,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第二天清晨,被徹底打破。
林澈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早早來到醫院。他需要去人事科辦理一些瑣碎手續,也算是他作為“庫管員”的報到。剛走進門診大樓熙攘的掛號大廳,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便如同利刺般穿透了喧囂,抓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小寶!小寶你怎麼了!醫生!救命啊!!”
急診通道方向,人群騷動。林澈心頭一緊,幾乎是本能地拔腿衝了過去。
急診搶救區內,一片兵荒馬亂。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躺在平車上,身體不自然地反向強烈繃直,頭頸拚命向後仰,整個軀乾彎曲成一道觸目驚心的弓形!麵色和口唇因嚴重缺氧而呈現出駭人的青紫色,四肢劇烈抽搐。孩子的母親被護士攔在一旁,幾乎癱軟在地,哭聲淒厲。
“快!安定5毫克靜推!準備氣管插管!血氧掉到70了!”急診科主任王宏斌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護士們奔跑著準備藥物和裝置,監護儀上刺耳的警報聲揪緊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
“角弓反張!”林澈心中猛地一沉。這是破傷風、腦膜炎、癲癇持續狀態等疾病引起的危重症狀,死亡率極高!
“此乃‘痙病’!”幾乎在同一時間,薑離的聲音在他腦海中炸響,前所未有的嚴肅與急迫,“諸暴強直,皆屬於風。看其麵色青紫,唇甲色暗,瞳仁散大,此為風邪內竄,引動肝風,閉阻心竅,兼有痰瘀交阻之危候!需立刻開竅熄風,豁痰化瘀!針刺人中、湧泉重刺,十宣、耳尖點刺放血!若有羚羊角粉或安宮牛黃丸鼻飼最佳!”
一套完整、清晰、且極具操作性的中醫急救方案,如同被直接烙印般,瞬間呈現在林澈的腦中。每一個穴位,每一味藥,都帶著一種千錘百煉的篤定。
而另一邊,急診醫生已經拿起喉鏡,準備進行鎮靜下的氣管插管,這是標準的、旨在保證氣道的西醫急救流程。
兩套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馳的救治方案,在他腦中激烈碰撞。
“怎麼辦?”林澈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清楚地知道,在這種爭分奪秒的危重時刻,任何一個抉擇都可能直接決定孩子的生死。他隻是一個被停職的、人微言輕的住院醫,甚至沒有資格靠近搶救區域。衝上去,使用那套玄之又玄的中醫急救法?萬一失敗,或者被認定為乾擾搶救,他將萬劫不複,甚至麵臨法律訴訟!但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就在他內心天人交戰,冷汗浸濕後背之際,負責插管的年輕住院醫發出一聲驚惶的呼喊:“王主任!喉痙攣太嚴重!聲門完全看不到!插不進去!”
孩子的血氧飽和度數值,在令人絕望的滴滴聲中,持續下降,已然跌破65!
那一瞬間,林澈腦中所有的權衡、恐懼、利弊分析,都被監護儀上那刺眼的紅色數字和薑離那句“閉阻心竅”徹底衝垮。一種源於醫者本能的衝動,混合著對腦中那古老知識的孤注一擲,驅使著他做出了行動。
“讓我試試!”
一個嘶啞的、卻異常堅定的聲音響起。林澈愕然發現,那是從他自己的喉嚨裡發出的。
在所有人驚詫、懷疑、甚至帶著看瘋子般目光的注視下,他排開眾人,如同逆流的魚,大步衝到平車邊。他甚至來不及做任何解釋,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從未使用過的、被他當做護身符隨身攜帶的簡易針灸包——那是他祖父,一位老中醫,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林澈!你乾什麼?!滾開!這裡不是你胡哄的地方!”王宏斌主任先是一愣,隨即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上前就要阻止。
林澈充耳不聞。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種奇異的狀態裡。彷彿能“看”到一股無形的“邪風”在男孩的經絡間瘋狂竄動,能“感知”到那被痰瘀閉塞的“心竅”。他拈起一根細長的毫針,手法雖然因緊張而略顯生澀,但落針時卻帶著一種異常的穩定與決絕,對著孩子鼻唇溝頂端的人中穴,垂直刺入,快速撚轉!
緊接著,他抓起男孩青紫的小手,用隨針附帶的采血針,以極快的速度點刺十指尖端的十宣穴,用力擠出數滴濃稠得近乎黑色的血液!
動作快如電光石火,不過短短十數秒。
幾秒鐘後,在所有人難以置信、近乎凝固的目光注視下,男孩那緊繃如鐵、反張如弓的身體,猛地一陣劇烈顫抖,隨即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般,驟然鬆弛下來!喉間令人心悸的痙攣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微弱卻清晰的抽氣聲,隨即,氧飽和度的監測儀發出了令人心絃一鬆的、節奏恢複正常的音調——那觸目驚心的紅色數值,開始頑強地向上攀升!
整個急診搶救區,陷入了一片死寂。
隻剩下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和孩子母親劫後餘生、壓抑不住的啜泣聲。
所有的目光,震驚、茫然、不可思議,最終都複雜地聚焦在那個剛剛完成了一場不可思議急救的年輕醫生身上。他站在那裡,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手中還捏著那根帶著一絲血痕的毫針。
林澈緩緩直起身,感受著周圍如同實質般的各種視線,他聽到腦海中,那個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彷彿通過了某種考驗後的讚許:
“針若遊龍,直搗黃龍。汝,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