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槍定山河 第31章 焰火
中軍帳內燭火如晝,酒壇已傾倒數個,琥珀色的佳釀順著酒壺流溢,混著烤肉的油脂香氣漫滿帳中。李岩抓起酒壇猛灌一口,酒液順著嘴角淌下,浸濕了灰布短打,他將空壇重重摜在地上,瓷片飛濺間,眼底怒火驟然升騰。
「嶽帥蒙難那日,咱們行營後護軍的天就塌了!」李岩的聲音沙啞如破鑼,左手缺指的傷疤在燭火下格外醒目,「朝廷當即派了個姓黃的來接管軍械營,掛的是『統製』頭銜,據說跟秦賊沾著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周羽捏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他深知統製一職在禁軍體係中的分量——那是能統領數千兵馬的高階將領,本應是沙場悍將才能擔任的要職,竟被如此宵小竊取。
「那黃賊哪懂什麼軍械!」李岩拍著大腿怒喝,唾沫星子濺在案上的烤肉上,「我帶弟兄們熬了三個月改出的三弓床弩,他連絞車都不會絞,反倒指著圖紙罵『靡費軍餉』。營裡的好鐵全被他拉去打了酒具,送給他在京裡的靠山!」
王猛聽得雙眼圓瞪,狼牙棒在掌心攥得咯咯作響:「這狗賊!當年嶽帥把最好的精鐵都撥給軍械營,就是為了讓你們造殺賊的家夥!」
「更齷齪的還在後頭!」李岩扯下肩上的獸皮圖紙,狠狠摔在地上,「他任人唯親,把自己的小舅子提拔成副營官,那蠢貨連火藥配比都分不清,卻天天對著咱們指手畫腳。我不肯給他送那柄繳獲的金錯刀當壽禮,他就扣了弟兄們的糧餉,說『軍械營無用,不配吃飽飯』!」
趙虎霍然起身,腰間橫刀險些出鞘:「糧餉是弟兄們拿命換的!這雜碎敢剋扣?」
「戰場上更他孃的不是東西!」李岩的聲音陡然拔高,胸口劇烈起伏,「上個月金軍遊騎犯境,不過百餘人馬,他卻逼著咱們軍械營的弟兄衝在前頭,說什麼『器械兵該當炮灰』。他自己帶著親兵躲在三裡外的山坳裡,見勢不妙先撒丫子跑了!」
帳內瞬間死寂,隻有燭火爆裂的輕響。郝龍、郝虎兄弟氣得咬牙切齒,軍師林文軒也收了羽扇,眉頭擰成死結。誰都清楚,軍械營將士多是工匠出身,不善近戰,讓他們衝鋒無異於送死。
「那天弟兄們死了十七個。」李岩的聲音突然低沉,眼眶泛紅,「有個剛入營的小木匠,才十五歲,跟著我學做弩箭的,就因為沒及時跟上黃賊的逃跑節奏,被金兵砍了腦袋……」
他抓起案上的銅卡尺狠狠砸在地上,卡尺彈起時,露出刻在側麵的「嶽家軍軍械營」字樣。「我當晚就帶弟兄們抄了軍械庫!把新造的突火槍、霹靂炮全裝上馬車,連那幾架三弓床弩都拆了裝車。黃賊的小舅子想來攔,被我一卡尺砸暈在糧堆裡!」
「好!」王猛猛地拍案叫好,「就該這麼乾!留著那狗賊的軍械,也是給金人送菜!」
「我們一路往西跑,在淮南的黑風嶺占了山頭。」李岩端起新斟的酒,一飲而儘,「本想著占山為王也能殺金兵,直到前幾日聽見商隊說周大哥在三鎮豎起大旗,弟兄們連夜拆了營寨,拉著家夥就趕來了!」
周羽望著李岩布滿血絲的眼睛,又瞥向帳外隱約可見的器械輪廓,突然將杯中酒潑在地上:「黃統製之流,不過是秦家的狗!從今日起,你李岩就是我軍軍械營統領,所有器械、工匠全歸你排程——咱們要用這些家夥,讓秦賊和他的爪牙,嘗嘗什麼叫真正的雷霆之威!」
帳內瞬間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酒壇碰撞聲、兵器敲擊聲混在一起,穿透帳幕,驚得營外的夜鳥撲棱棱飛起。李岩攥緊那枚銅卡尺,淚水終於滾落,與臉上的酒漬混在一起——嶽家軍的旗,終究是又豎起來了。
酒宴的喧囂漸散,周羽攜李岩穿過營中甬道,王猛、趙虎扛著半滿的酒壇緊隨其後,酒液晃蕩得順著壇口往下滴。內宅暖閣內燭火融融,青瓷瓶裡插著新折的臘梅,蘇婉兒正坐在繡架前理線,見眾人進來忙起身相迎,月白襦裙襯得眉眼溫婉,身後的小翠、雙喜捧著茶盤,怯生生地偷瞄著一身灰布短打的李岩。
「這位便是李岩兄弟吧?」蘇婉兒淺笑著福身,「夫君常說嶽家軍有位能造霹靂神器的巧匠,今日總算得見。」
李岩撓撓頭,難得有些拘謹:「夫人客氣,當年若不是周大哥護著,我早被自己造的火藥炸上天了。」
「哈哈,瘋子李還是這麼實誠!」王猛「咚」地把酒壇往案上一放,震得茶盞輕顫,「當年你炸飛的頭發剛長出來寸許,就又琢磨著改床弩,把嶽帥笑得直拍大腿,說你是『敢跟霹靂稱兄弟的狠人』!」
趙虎立刻湊趣接話:「我還記得那回試新弩,你讓王猛幫著絞絞車,結果後坐力太大,把這黑鐵塔掀得屁股墩兒著地,弩箭擦著他耳朵釘進樹裡,他愣是抱著樹喊『這寶貝勁兒夠大,下次還來』!」
「放屁!」王猛瞪圓眼睛,伸手去揪趙虎的胳膊,「明明是你躲得比兔子快,讓我替你頂雷!再說那弩箭準頭多好,後來不就用這法子射穿了金軍的鐵浮屠?」
小翠忍不住捂嘴笑出了聲,雙喜忙低下頭去擺茶,肩膀卻不住地抖。李岩也跟著笑,指尖摩挲著腰間的銅卡尺:「要我說,還是王猛這身子骨頂用,換旁人早被絞車帶得飛出去了。上次我造撞車,缺個能扛鐵頭的,第一個就想起你——畢竟是能跟城門較勁的主兒。」
「那是!」王猛立刻挺直腰板,又突然哼了一聲,「不過你這瘋子可得留神,當年你在營裡炸火藥,把炊事班的鍋都震飛了,這次可彆把主公內宅的臘梅給炸禿了!」
周羽笑著擺手攔阻:「行了,彆拿李岩的手藝打趣了。他這雙手,造的可是咱們殺賊的底氣。」
蘇婉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溫聲道:「李岩兄弟的本事,我早有耳聞。前幾日聽夫君說缺攻城器械,如今你來了,可真是及時雨。」
李岩眼睛一亮,拍了拍腰間的布囊:「主公、夫人,我帶了份薄禮,算不上珍貴,卻是我親手琢磨的玩意兒。」
他說著從囊中取出一支特製的訊號箭,檀木箭桿裹著細密銅箍,箭鏃處嵌著枚拳頭大的琉璃球,球內隱約可見分層的藥餅,尾翼是染成緋紅的雁翎,比尋常訊號箭粗壯了一倍有餘。李岩摸出火摺子吹亮,火星順著纏在箭桿的藥線爬動,「嗤」地燃起青藍色火苗,他手腕一揚,箭桿便帶著尖銳的哨音直衝夜空,尾翼的紅翎在暮色中拖出一道殘影,轉眼就成了天際的一點微光。
「這箭看著比王猛的狼牙棒還沉!」趙虎仰頭望著,話音未落,那點微光突然在半空炸開,先是迸出一團赤金火焰,緊接著千萬點火星驟然鋪開,像被東風吹落的星河,簌簌灑向地麵。未等眾人回神,第二重絢爛已然綻放——粉白的花火如梨花飄雪,緋紅的似桃瓣紛飛,最驚豔的是那道翠色煙霞,竟在半空凝出展翅的飛虎剪影,與周羽披風上的紋路如出一轍。
「好家夥!這煙花比秦賊的鎏金轎子還花哨!」王猛看得直跺腳,「瘋子李,下次給我造個能在戰場上放的,炸得金兵以為天塌了!」
「放心,早有準備!」李岩得意地揚下巴,「我造了些『飛天雷』,炸開能出五色煙,既能當訊號,又能迷敵人眼睛,下次讓你扛著去衝鋒!」
暖閣前的臘梅枝被煙火染得忽明忽暗,蘇婉兒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光屑,指尖隻觸到轉瞬即逝的暖意,眼底卻映滿了漫天璀璨。第三重煙花從核心向外層層舒展,先是金黃的「牡丹」怒放,花瓣邊緣綴著銀白的光屑,隨即化作無數細碎的火星墜落,落地時竟還「劈啪」輕響,像是滿地炸開的碎玉。
趙虎咂著嘴歎道:「當年咱們在朱仙鎮看的煙火,跟這比就是柴火棍兒點火!瘋子李,你這手藝要是去京城賣,保準比造軍械掙錢!」
周羽望著漫天絢爛,聽著弟兄們的笑鬨,胸中暖意翻湧。蘇婉兒輕聲應和,笑意隨著漫天餘燼一同漾開。暖閣內外的笑聲與未散的煙火氣交織在一起,驚得營外的夜鳥撲棱棱飛起,卻也讓這初立的營盤,多了幾分家的溫熱。
這正是:箭上青焰破寒宵,火樹銀花次第嬌。飛虎影隨星雨落,梅香裡共度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