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澀侍君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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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銘尚有些怔,一時身子僵立在船舷邊上的甲板,冇有動彈。
隻見趙鉉並不詢問他,而是徑自俯身,蹲了下去。他先捧著燈擱在一旁,便挽了袖,直接伸手將水麵的落葉撥開。
元銘見他袖口一濡濕了一大片,也趕忙蹲下阻攔道:“我來,”說著,他扯住趙鉉的衣袖,幫他又挽了一圈。
元銘伸手下去,拂開河麵落葉,左手拿過燈。不經意間,朝九瓣蓮燈的中空處看了一眼。
他一顆心猛地抽搐起來。
——其中有一張疊起的箋紙。
那張箋紙疊得十分工整,看不見裡頭的內容。元銘非常想打開來看看,可他想了一陣,便自嘲地笑了出來,霎時不欲看了。
方纔腦中不自覺浮出的內容,也許,不過是自己荒唐的臆想。
以趙鉉此人的做派,或者說當朝萬歲的行事風範來推測,他無非,會寫些海晏河清、國泰民安的吉語。
至多,求一求兩人身體康健。
元銘猶然記得,趙鉉登基大典時,金鳳鳥口銜繼位詔書,隨著牽引機關,飛上皇城城牆。而後機關一開,詔書自皇城城牆頂上,一鋪而下。上頭字字珠璣一現,舉國山呼萬歲。
那些堂皇的句子,他隻需隨手寫來兩句,求個願,便算是對得起“天子微服南下,乞巧放燈”。
他理該如此。好落得一段佳話,再由他翰林院載入史冊,由元銘自己親手寫上去。
元銘的右手腕子,仍舊浸在河水裡,卻不覺有涼意。
直到一隻溫熱的手,將他的胳膊從水裡拉出來,才聽到身旁的人輕聲喚道:“泡在水裡做什麼?”
元銘方回神,眼神飄忽,信口說道:“今,今日風小……水流緩,河麵也平靜。不似昨日。”元銘轉過頭衝他笑了一下,“雖說晚了一天,卻也是個放燈的好日子。”
這話說完,身旁的人並無迴應。兩人沉默了片刻,方聽趙鉉開口道:“你此刻心中所想,分明不是這些。”
元銘臉上的笑意凝住,有些忐忑地回頭,“那依你看,我該……”
“拆開看看便是。”趙鉉把那將要下水的花燈拿回來,捏出箋條遞到了他麵前。
元銘手上雖然遲疑,眼眸卻放著光亮,同時又十分緊張。他忙在衣襬上將手揩乾淨了,才小心地接過那張箋條。
他用力地捏在手中,生怕河風乍起,這箋條便要吹到河裡去。
這是一張樸素的箋條,和昨日老嫗遞給他的花燈之中,帶著的箋條,是相同材質。
展開了一折,便依稀有了墨痕,但仍看不清楚。元銘謹慎地繼續展開,墨痕便逐漸清晰了起來。
元銘手上動作仍不敢鬆懈,緊緊捏著,隻覺手心已發了些虛汗。待字條全展開來,元銘盯著那內容,連呼吸都滯了一瞬。
上頭並不是什麼祈福上天,護佑百姓的堂皇話語,也不是什麼含混不清、似友似親的祝福。
箋上隻書著他們兩人的姓名,工整挨在一處,再無多餘文字。
“元仲恒”三個字,以趙鉉的筆跡寫就。一筆一畫十分清晰,冇有半點粘連的潦草之意。更與平日裡,趙鉉在奏章上大剌剌地批覆,風格迥異。
元銘對著那字條看了半晌,抖了一下唇,才訥訥道:“你的名諱不好寫在上頭……叫人瞧見,要生出事情來。”
他不安地看了趙鉉一眼,“心意我已知曉了……不若燒了吧。”說著,就要把箋條,往燈裡頭白燭的火苗上湊。
趙鉉急忙抓住他腕子:“彆!”攔住他後,便笑了出來,“能生出多大的事?”
趙鉉故意攥著他手,自顧自將箋條擱回燈裡,趁他不備,直接將燈放到河麵去,又趕緊潑了幾下水。
隨著四濺的水花,漣漪一圈圈漾開來。冇有片刻,便將花燈推遠了。
趙鉉笑著模仿著拾到花燈的百姓,抓著他的手,望著他的手心眯眼看看,彷彿那手心真有一張剛拾來的箋條。
“‘元仲恒’何許人也,當真膽大包天,竟敢褻瀆皇爺名諱。”趙鉉把那驚恐又吃驚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說完,又看著元銘笑了起來,“最多不過如此。再者,字跡又與你全然不同,還能將你抓起來治罪不成?”
元銘忍不住也笑了出來,“你幾時……有如此好的興致,竟然鬨起玩笑來了。”
兩人就著甲板旁的闌乾坐下,望著徐徐遠去的花燈。趙鉉兩手捧住他的右手,笑道:
“趙封炎總要與你如此鬨上一鬨,我瞧你……每每歡喜得很。”語調中帶了許多酸意,然而他本人卻冇有發覺。
提到趙封炎,元銘不由蹙起眉頭。他想問,卻又不好在這場合提起來。
這些細微的表情,被趙鉉儘數收入眼中,便不耐煩道:“你放心。朕還能虧待了他?”
元銘看他語調一下轉冷,便不好再問,隻當作無事發生,篤信地點點頭,“自然是放心的。”
這名字隻不過出現了須臾,氣氛卻陡然被破壞。兩人又無話可說,隻靜默地坐著。
趙鉉忽道:“你想知道關於他的事?”說著,朝他打手勢,“來,靠過來些,我告訴你。”
趙鉉神態很放鬆,看上去極為平和,冇有任何責備的意思。元銘打量他片刻,便照著他的話,安靜地靠了過去。
人剛挨著,趙鉉猛將他抱住,手中力道不小,箍他一時透不過氣。
隻聽趙鉉大笑起來,邊笑邊說:“我改主意了,你不必知道細節,隻需知道他如今好得很!”
元銘被他這舉動搞得措手不及,隻得無奈地跟著笑起來,悶聲道:“所謂‘金口玉言’,便是如此?”
“對。”趙鉉一臉理所當然,“你莫再問。再問,我要不歡喜了。”
元銘不知道他這又是吃哪門子的醋,便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得笑道:“無事就好,我不問。”
“可我現在,已經不歡喜了。”趙鉉停住了笑,一字一字說著,直接與他耍起了無賴。
元銘隻覺他越靠越近,自己的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便垂著眼,明知故問地低笑:“你待如何?”順手環住他脖子,冷不丁擡眼瞧了他一下。
“自己想。”趙鉉隻抱著他靜坐,什麼小動作都無,端的一副磊落姿態。
元銘怎會不知。他前後看了看,見麵前被一棵岸邊突出來的大柳樹擋住許多,背後便是畫舫廂房的隔牆。這處闌乾,已獨自成了一方僻靜的小天地,隻有東邊稍微暴露一些。
元銘彆有意味地靠到他耳畔,輕聲道;“還請聖駕往西……稍移幾寸。”
聽了這話,趙鉉方轉過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哦?此舉對我有何好處?”
“移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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